老妇人了这番话,愣了一下又大笑起来:“姑娘会错老身的意思了。方才船官说要让我们留下,我那小侄儿说什么也不肯。也是,这荒郊野外的,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老太婆,再加上几个守船的老兵,万一贼寇来了那可就完了。”
阿哑听出了些思绪,这莫非是要将她这个累赘也一同带走吗?
老妇人仔细瞧着那些鞭伤,大部分都已经结痂了,微微笑起:“给姑娘用的都是岐山上的灵药,这伤口愈合的不错。”
“阿婶!宫领大人来了。”那个少年郎在外大喊。
“知道了知道了,”老妇人回应外面,转而面对阿哑,“宫领大人听闻你醒了,过来问些话罢了,不必慌张。”
阿哑了然点头,老妇人便出了房间,对着外面的身请安:“参见宫领大人。”
“戚婶子不必多礼,快去歇息。”阿哑记得这爽朗活泼的声音,就是将她从破船里救出来的人。
隔着木门,宫领大人幽幽传来:“姑娘伤势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许多了,多谢你们的救助,我此生不会忘记这个恩情的。”
素月倒是有些惊讶,那天在破舟上,这位姑娘的声音干涩沙哑,想不到如今听来却是格外好听,似是黄鹂出谷雨落山泉。“姑娘有心了,”素月客气道,这世上喊着要报恩的人天天都有,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此番我来,是想来问问你……”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亲眷?”阿哑抢了他要说的话。
素月笑了一声:“姑娘聪慧。”
阿哑也笑了,何止是他想知道这些事,就连她也很想知道呢。“我若说我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家无归处,大人可会相信?”
素月当然不信,这么牵强的回复,他也不愠:“那么从前,别人是怎么唤姑娘的?”
阿哑的脑海里弹出无数个声音。
“雨儿快过来,母亲绣了并蒂莲花图,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林小姐你看,那就是太子殿下!”
“林相大人家的女儿可真是活泼可爱,不像嘉儿总是闷闷的,像个哑巴。”
“宰相府嫡小姐林氏,得太子亲赐玉如意一柄——”
“太子妃殿下,此生得你,毕生之幸。”
阿哑摇了摇头,这些声音立刻如风般消散。如今她还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若是贸然说出林雨醒那个尊贵特殊的身份,恐怕不妥。
“或许,或许是叫风眠吧。”
素月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多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阿哑却记住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姑娘好好休息,我听戚婶说,你身体太过虚弱,能抗过这道劫不仅因为药物治疗,更是因为你想活下去的意识很强,强到抗过伤痛。所以姑娘一定要好好修养,我已命人去安排了一辆平稳的人车,随我们入誉南,姑娘一切放心。”
此生谁料,漂泊如萍,竟也有枝可依。天赐活路,自然是要好好把握的,活着才是王道。她心中暗下决心:从今以后,世间再无踏燕逐客,只有风眠。
薛岐还在内室看着誉南地形图,这张图是老誉王留下的,太老旧了,很多地形都改变了模样,但眼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图了。
素月进了门,将车子安装的情况一一说明。众人忙碌了一夜,眼瞧着只差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幸亏老天可怜,此夜的雨已经消停了。他又将询问风眠的一事说了出来,奈何誉王正耐心地研究着誉南地形图,什么也没听进去。
人车共有六十一辆,全放了粮食和药草。本来是安排了誉王殿下的一辆的,可他坚持与士兵同行,便把其中一辆分给了那个伤患。
这些车都是板车,唯有风眠的那辆撑起了帐子,拉着帐车的两个小兵窃窃私语。
“这姑娘什么来头,怎么还让誉王殿下让位了?”
“那天你没看见吗?宫领大人轻功踏浪去救来的,长得貌美如花呢!”
“是吗?我怎么听说丑得要命啊。”
“不可能,那天清晨我亲眼看过,素月大人抱着,右脸朝外,虽是沾满尘土,但绝对是个美女。”
“我可听阿财说那天他去给戚婶送东西,偷偷看过那姑娘一眼,丑得像鬼一样!”
“阿财那个对眼你也信?”
“对眼又不是看不清。”
两个小兵巴不得将头凑在一起八卦,风眠听得脑袋晕。
“喂,你们说完没有?”风眠打断他们的争执,毕竟当着别人的面讨论别人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两个小兵听见这声音,立刻警惕起来,连连转头:“谁?谁在说话?”
风眠不再发声,两个小兵怀疑地往自己拉的帐车看去,而后目示彼此:里面的人说的。
一开始说她丑的那位小兵有些尴尬地笑着:“对不住啊姑娘,我这笨嘴拙舌,不是有意要讨论姑娘的。”
风眠倒是毫不在意了,盯着黑色薄纱围成的简帐,世界全是一片浅黑。“无妨,本来我就丑。”
另外一个小兵倒是激动了起来:“姑娘莫要谦虚了,你要是丑,那天下可就没有女人了。”
风眠被他逗笑:“哈?你们两个可真是有趣,敢问壮士如何称呼啊?”
说她丑的那个见她不再追究,立刻接话:“我叫顾二,他叫白七。”
白七也好奇了:“姑娘又怎么称呼?”
“风眠,晚来有风,一夜好眠。”
顾二有些不解:“姑娘这名字好听是好听,可怎么有些矛盾呢?晚来有风,那可睡不着,都被吹醒了。要我说啊,下雨天才好睡呢,姑娘该叫雨眠才对。”
白七咳嗽了一下,示意顾二住嘴,这小子总是口无遮拦。
风眠自嘲一笑:“是啊,我也这样觉得。”
此地是沿江平原,地形平坦,一行人为了快点到达誉南,不敢歇息半分,次日午间便到了誉南的东昌县。
东昌县的涝誉并不严重,薛岐只向东昌县令借了附近的地图,又买了些马儿来拉车,休息了一晚又接着向灾情重区走。
风眠的人拉板车也变成了皮蓬包的马车。顾二、白七两人这几日和她八卦聊天,倒是增进了不少友谊,即便不让他们再拖板车,他们也跟在风眠的车子旁。
雨又噼里啪啦的下了起来,砸在皮蓬上仿佛雷响。顾二急忙撑开雨伞,苦闷抱怨:“誉南的雨水天怎么这么离奇,方才还有太阳,现在就又下雨了。”
风眠没他们这些走在路上的人烦恼,她躺在棉被着的车里,舒服至极。
轰隆隆——
不是雷声。风眠的耳朵贴在车厢底,原本就嘈杂的声音在她耳朵了扩大了很多倍,但这么几天的行程已使她习惯了,就在刚刚,她的耳朵里传来了和往常不一样的声音。
轰隆隆……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从山上滑下来了!
“顾二!白七!”风眠猛然惊起,冲外面的两个人大喊。
顾二听见风眠大喊更是一惊,手上的伞险些都握不稳了。“姑娘怎么了吗?”
“白七帮我勒马。”白七没顾二话多,没多问就拉住了缰绳。风眠还有有些不确定,见马停了之后立刻把头贴下去仔细听。淅淅的是雨声,啪啪的是雨打车篷的声音,呼呼是风声……轰隆隆……
风眠打开车布帘子,露出那张一半黑一半白的鬼脸。顾二吓得呆住了表情,一直认为风眠是个美女的白七反倒没被吓到。风眠顾不得管他们两个的心情了:“去叫誉王停止前进!”
白七问:“为何?”
风眠十分怀疑地看向两人:“你们没听见吗?前面发山洪了。”
白七开玩笑一般看着风眠:“姑娘开玩笑呢?且不论誉王会不会相信你的话,就算是誉王宅心仁厚肯听你的话,那你也得有办法接近誉王才行啊。”
那轰隆隆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冲击着、叫嚣着,仿佛在故意挑衅。风眠往细密的雨帘里看去,前面乌压压的全是马车和士兵,看不出到底那一辆才是晋王的马车。“誉王在哪辆车上?”
白七显然还是觉得风眠在开玩笑,她身上的伤口未愈,这又下着大雨,定然是她听错了。他随手一指:“第七辆。”
风眠眯起眼睛看,第七辆马车确实比其他几辆更华丽些,红锦窗布随着马车的前进一鼓一扁,车顶四角坠着红穗子,在雨中一摇一晃。
风眠跃下马车的时候,两个小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甚至不敢确定那个飞下去的人是受过伤的风眠,她轻得有些像燕子,浴雨而行。
风眠将自己脖子上围着的一块皱巴巴的布拉起来盖在头上,遮住左脸那块可怕的黑色印记。虽然身上的伤口隐隐发痛,但被雨淋着竟也不觉得疼了。
左右护送的士兵本来是要拦下这位突如其来的人,却发现是宫领大人救来的女子,也就没有管她。
“誉王殿下!誉王殿下!”
本来在闭目养神的薛岐听见风雨声中幽幽传来他的名号,狭长的眼缝缓缓抬开,露出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他抬手掀开左边的帘子,看见素月举着伞漫不经心地走在雨中,似乎并不是他叫的。“素月,你可听见有人叫我?”
“誉王殿下,我在这边。”那声音从右边传来。
薛岐转身掀起右窗帘,雪白的手与艳红的帘子对比鲜明。薛岐从缝里看见了外面那个姑娘,矮得还没外面匹拉车的马儿高,瘦得有些像一只单薄的蝶,像在雨中无法翻飞的燕子。
雨拍打着她的脸,视线有些模糊不清,风眠紧紧拉扯皱麻布,生怕露出可怕的左脸吓到这位天潢贵胄。“誉王殿下,快下令停下休息!再晚便来不及了。”
薛岐还没开口,素月便跃了过来。斜雨之中,黄伞带人,稳稳落在风眠面前。素月见是风眠跑来了,将伞推到她头顶:“姑娘怎么跑出来了?快些回……”
“宫领大人,你快让誉王停下来吧,前面真的去不得了。”风眠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难道要说她在此处便听见了前面正在发生山洪吗?
素月也当她在开玩笑,望了一眼誉王之后弯下腰对风眠说:“姑娘可不许这个时候来逗我们哦,誉王还赶着去誉南救灾呢。”
心里年龄二十三岁的风眠看着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小屁孩把她当成小屁孩来开导劝慰,气不打一出来:“你没听见吗?轰隆隆的,全是水,山上全是水!”
素月被她喊得一脸懵,这雨虽然是大了些,可天也不见打雷,树也不见倒塌,哪里来的“轰隆隆”?
薛岐倒是提起了几分精神:“姑娘的意思是,前面有事?”
风眠忙不迭点头,正以为誉王已经相信了她的时候,誉王却把手放了下去,艳红的帘子垂直落下,隔绝了车内车外两个世界。
素月倒是第一次瞧见誉王这么直白拒绝别人,憋着笑意劝说风眠:“姑娘还是先回车……”
“我听得见。”素月还没说完,风眠便莫名其妙的说,一脸的坚决肯定,不带半点迟疑。
素月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见风眠应了一声:“好。”
不一会儿,风眠如同背诵一般念出那首他烂熟于心的诗句:“白日出东岭,素月沦西河。”
薛岐重新掀开了帘子,露出半张脸,风眠此生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秋水瞳仁,顾盼生辉。剑眉凌厉,月弯温唇。
那天里来的天神温润开言:“好,孤信你一次。”
素月一脸莫名其妙,这怎么还来了个这么大的大转弯,还未来得及思索,便听见誉王对他下令:“传本王口谕,雨势过大,就地整顿。”
素月惊讶之余,作揖答应道:“诺。”
“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都被雨淋湿了。”誉王殿下的漆夜一般的黑眸温和的望着风眠,温润的言语似乎能把这疾风骤雨给软化,这昱南的春雨终于像了一次真正的春雨。
顾二和白七看见落汤鸡一样的风眠,笑得岔气。顾二或许是消化了她的样貌,也不怕了,大声笑着:“还不听白七的话,被誉王的手下撵回来了吧?”
风眠只是笑笑没说话,独自回车换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戚婶在东昌县里买的。月白水袖长衫,誉南靠近水乡宁国,衣风没有誉国都城女子那股子浓艳,而是带着浅浅的江南意。
顾二白七两人听见上面的人传话,说是誉王下令就地整顿,吓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传令归来的素月心里的惊异不亚于那两位小兵,他已经不顾君君臣臣的规矩了,直接钻进了誉王的车里。
“怎么回事?”素月望着那没事人一般的薛岐。
薛岐早已习惯了素月这个样子,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将方才他落下帘子,在车内低声说话,试探风眠是不是真的耳力惊人一事全告诉了素月。
素月皱着眉点头,又问:“那为什么要教她背那句诗?”
薛岐没再回答,而是问他:“素月可还记得,舅舅在归去来兮阁里教的那个‘寻人诀’?”
素月闻言,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