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贵为国之陪都,南北通邑之地,一如丰乳肥臀美女的一抺纤腰。勾连南北,遮蔽东西,商道大扈,可谓形胜。
在这种三教九流人员汇杂之地,有一个地方必不可少,那便是妓院,且不说城中星布的大大小小的土窑子,更有一座举国有名的青楼,名曰玉宇,“玉”者“欲”也,青楼不同于妓院,文饰之后己然脱胎换骨成另一种高贵的东西,恰如“欲”与“玉”。
玉宇坐落于邺城最负胜名的细柳巷内,细柳巷是举国之内一等一的销金窟。其间纸醉金迷,繁华奢侈,难以言叙。
细柳巷其实是一段十数里长的临水长街,玉宇居中而坐,占地极宽阔,临水前院一处巨大的花庭烜然矗立,花庭内鹤背乘风,兽碳金炉,屏开孔雀,到夜里这里烛火通明,笙箫摇动,笑语焉然。
穿过花庭,别是另一番天地。后边是一处巨大的游园,游园内假山怪石,腾窗雾阁,飞拱游廊,奇花异草,端的是柳底花阴压露尘,醉烟轻罩一团春。
玉宇两侧,独门的院子与暖阁参差排开,其中盛放的便是玉宇这大观园内的朵朵奇卉。
在玉宇偏左一点的一处装扮清幽别致的院子里,一身着绸制睡衣的丽人侧卧于美人榻上,曲线尤如用纤毫勾勒而成,婉转浓淡恰恰相宜,大概是刚沐浴完,颈间尚有未拭干的露珠,头发随意的用玉笄别在脑后,尚有几缕淘气地凌落下来,压在肩下。
丽人名为如是,只见她手捧一卷书,心思却明显不在书中,眉头轻蹙,目光不知游离在何处,思量着白日里的一幕。
今日,如是在园子里散步,恰经过一处假山,假山上有一泻潺潺飞流,流水与怪石相撞,溅散开一片水雾,行人怕沾湿罗裙,此处小径便越发窄了。
就在此时云敷迎面走来。如是在漫无目的散步时,是独属于她自己时光,彼时彼刻,她不愿开口说话更不愿有任何敷衍,所以她只是轻笑点头便要错步走开。
自古同僚之间最能相互倾轧,细柳巷中各处暖阁中形色女子亦可谓同“屪”,她们彼此之间倾轧逾严重。
所以如此行为看在云敷眼里便是大大的轻视,同样是细柳巷内有名有姓的大姑娘,云敷现在身价也价值千金,虽然她如是作为头牌清倌人盛名已久,却又怎能如此轻慢于她。
清倌人贵在清字,仿若一不惹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子,是人造的空幻梦境。世间好物易摧折,彩云易散,如是者最经不起推敲。
一盆净水,只需点墨便能使它污浊。云敷深知此理,她调头对丫鬟铃铃笑道:“想不到王通判看着瘦瘦的,没成想功夫有那般好,现在还有点直不起腰身呢。”
又对如是掩嘴轻笑道:“姐姐年纪大了,却无人爱惜,怕是不懂的。噢!也不对,姐姐空房守的辛苦,怕是枕下玉如意也要比旁人的粗长一些吧。”
丝毫不加掩饰的下流言语,如最丑陋的爬兽,肆意侵占着内心里不容人触碰的净土。一般少女定不堪忍受这话,把它当作为一种羞辱,如是听后却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妹妹说笑了!”
她太小瞧如是了,如是在风月场多年,听过见过更下流的不堪的不知凡几,再纯净的琉璃,历经风尘后也定会布满划痕。那些一掷千金追逐着如是的恩客也未必会把她真的当成一个清奇孤绝不惹尘埃的奇女子。只是在这欢乐场中,谁不躲在酒杯后,将红白蓝绿溶解成一团模糊的梦境,清醒本不快乐。就如云敷凭一对金莲艳名冠绝细柳巷,文人骚客对其呤诗作酒,可是女子畏足,大多骨趾不齐,人们喜欢的定不是未加掩饰褪去褶裤后的三寸金莲。
“说起来,姐姐在这巷子里也红了许多年了,却无一位入幕之宾,也是让人心生敬佩呢。寻常人怕是入不了姐姐的眼,但是我可听说姐姐对那李公子青眼有加,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听一听李公子的好处?”
说着云敷又惋惜道:“只是李老相公因事被发配岭南,听说已经没起复的希望了,李公子虽免强没受牵连,但是朝中关系人情应是已经用尽,怕是仕途黯淡无法支付姐姐的吃穿用度了。”
“李公子踢得了蹴鞠、打得了双陆,抚得琴,写得诗,说得了体己话,虽是家道中落,却不妨碍他是个有趣的体己人。虽说不要他入我闺阁,但如果真有人要与我结为连理,我到是希望他身无一物,要让他依着我们才好。不知妹妹遍历了许多相公,可有个适合的贴心人。”
云敷不自然的笑了笑,道:“自然是有的。”
“不会是王通判吧?”如是故作惊讶道。
“自然不是。”云敷嘴硬道,世人寻欢作乐后提裤子便骂,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云敷对这无情义的世界亦无半点情义。
至此,云敷已经没了斗嘴的兴致,已不用去撕开如是清倌人那清纯的面纱,不论如何,人家可以稍微随心与心爱的公子相约,自己却只能价高者得。
世人会帮如是把故事传成佳话,却万万不许自己如此。云敷羡慕嫉妒如是,但却叹于人生际遇,于是便随口闲说两句,便错步离开。
天色近晚,日薄西山,天空却依旧明亮,但不是白日里的那种刺眼,如在天穹之上笼上了一层轻纱,恰有一滴淡墨在上边晕开,天地之间是一种带着昏暗的透亮,一天之中明暗交接的短暂时刻美的让人心醉。
不一会儿,这里便要燃起烛火,响起丝竹,从黑暗里撕下一块,从寂静里撕下一块。
今夜玉宇里没有什么值的如是出现的尊贵客人,于是她便窝在阁里沐浴完看书。
说起李公子,在如是心中并不是对云敷讲的那般随意,相反,她对李公子倾心已久,李公子除了是个贴心的公子,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胸腹之间必然有故事,明知本心。如是久历风尘,看那些强自赋词说愁的所谓才子,就如孩童一般,相较之下,李公子要好太多。
李家现如今失势,自己不妨就此委身于他,趁此退出这细柳巷?
“小姐,这里有一封信,说是李公子让人转交给你的。”丫鬟画屏跑进来,叫道。
如是拿来一看,只是信封上写着“如是姑娘芳启”。
打开一看,里边只有一张小笺,只见上边写着:
“杂事冗身,盈月不见,念惗念惗。忆别芳颜,未经星霜,物是人非。家父突逢大难,余疲于奔波,心力交瘁,任不能救父于水火。人事纷扰,自觉遍观群书,依旧书生无用。痛定思痛,以终为始。然,念及姑娘,任觉有事未了。若小生有幸,今日亥时,春风亭一叙。——李相未”
如是看完,心中意味难明,这莫非是最后一别,于是忙叫画屏备车。片刻之后,如是与画屏头戴浅露,坐车赶向了春风亭。
车厢里,画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她有吃不完的碎嘴,走不完的路,说不完的话,充实的像一个好动的孩子。东家裁缝铺子有什么新式样,西家水粉店又添了什么新颜色,巷子里几人悲何人喜谁又惹人厌,那家大妇又在吃小妾的飞醋,都是她捣嘴的东西。
“小姐,你什么身份呀,凭什么李公子喊你你就去呀。你平时可不这样,咱得矝持。”
“李公子什么都好,就是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怕是以后都不敢进咱们巷子了。想进也进不来了,王妈妈那个人最势利了,肯定不让进,咱去见李公子可不能让王妈妈知道。”
“小姐你今天真漂亮。”
“……”
如是:“……”
如是性格清冷,画屏的叽叽喳喳也不需要如是回应,两个性格完全相反,却完全相合。一路上有画屏闹腾着,春风亭转眼即至,如是的心情没有开始沉重了。
如是让画屏在车里待着,自己款款走向春风亭。只见亭子里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见如是走来,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
如是拿开浅露,盯着他的眼睛道:“不知李公子约我来此,所谓何事。”
李相未缓缓地走到亭边,依着亭柱的木阶坐下,道:“无他,此次来主要是和姑娘道别。”
“道别?去那里?”
“你可知道我宗家是颖川李家,这次便是要投奔宗家去。”
“此次你父亲出事,宗家也没帮忙,你若去投奔,他们未必会拉纳你。”
“无妨,家父虽然被贬,但名头还在,我此番前去,也只是暂住一下。等后年大考,博个功名。”李公子摇头苦笑道:“说来可笑,一直眼高于顶,觉的科考文章不过是小道,家父遭难后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不得不依丈它。”
如是知道,功名并不是有才学便可手到擒来。天下间有多少秀才又能有几个进士及第,别说名列三甲这样的光荣,同进士出身已是相当的不易。只怕是最后蹉跎了岁月却一事无成。
“公子为何必须要科考。”如是咬咬牙,似下了一个决心:“这些年我已凑齐赎身之资,还尚有余财,不如与我同做个简单的富家翁如何。”
李相未苦笑连连,如是这般直接的表白让他始料未及,真不愧为奇女子,敢爱敢恨,可惜他已无法承受美人恩。若他还是李家公子,一切都好,可他家道败落,便有了吃软饭的嫌疑,他堂堂七尺男儿,李家门楣,如何能受得了别人的指点。
“姑娘情意深重,相未五内俱愧,但恐不能受姑娘深情。若只我一人,就此归去,与姑娘合鸣琴瑟也深合我心,可是家中高堂年迈,深望我重振家门,独不忍如此令二老伤心。”
如是本想劝戒,可是无从劝起。官牒上优伶的身份,如奴隶的烙印。那怕她花容月貌,才情无双,到最后依旧是个只能做妾不能为妻的优伶。若李公子冒天下之不韪,娶她为妻,真会受万夫所指,才是李家真正的没落。千夫所指便没人能横眉冷对。
她所有的风光霁月,花团锦簇不过是无尽财富堆积起来的质变,就如富人手里把玩的美玉,其本质无非只是一块石头。生而为人,人生的底色却浸染着巨大的悲凉。
空气无端的安静了下来,清风抚过树头的沙沙声开始喧闹起来,将寂静喧扬的更加寂静,年轻的男女各怀心思。
许久之后,如是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是如是小觑公子了,似公子这般人又岂能为十丈软红所系,结识公子,如是万幸。此去路远,山水迢迢,望公子一路顺风。”
李相未也深深作揖,道:“认识姑娘亦是相未的荣幸,是相未无福,辜负姑娘一片情意。”
缘起缘灭皆是尘缘。
……
……
回去的路上,如是在车里不发一言,画屏也不敢多话,只有前方马蹄铁轻快地踏在硬黄土路上透过箱壁嘚嘚不休。
方才看李公子风度依旧,神彩之间并无太多颓色,若他耽于享乐,弃家不顾,栖于一优伶之身,那时怕才是真叫她看不起。
他们的相交相识,清隽如秀才手下的半纸情诗,清雅宁静,容不下半丝尘垢。能让一人愿倾尽自己所有的善良与温柔去包容另一个人的所有,只有油盐酱醋味道的熏陶。
如是劝慰自己,她所倾心的只是一个仪表堂堂、满腹经纶、性格良善的公子,而这公子恰好姓李。可是道理永远只能劝人不能慰己,失去以及失去带来的失去之痛,难以言喻,不可名状。
如是次日醒来,记忆零落,竟连彼人的相貌都拼凑不出来了,细细思量,两人相见不超过两手之数,本无太多羁连。可是酸涩依旧自无名处泛起,堵在胸口令人窒息。如是这一日不言不语,痛苦如潮涌,来时铺天盖地不能视听,去时空旷寂寥如若世界无物。
可是细柳巷是个欢乐场,容不下悲伤,下午画屏嗫嚅着告诉她之前说的王侍郎要来,恰恰就在今日,王妈妈特意叮嘱晚间之前要准备停当。
一尊京中实权大员如一轮曜曜大日碾压而来,之下所有人的意志都要避退。
细柳巷如是姑娘,对别人可以拿足她青楼名妓的派头,可对这些直正的权贵,绝不会自矝身份,对人爱搭不理。对如是来说,唯男人之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宴会进行到一半,如是便已离席,回到阁中,晚上的宴会如是并不讨厌,又见识了有趣的人事,其中尤以王侍郎最令她印象深刻。
席间的作陪的吴知州和许通判,论官职自然是知洲比通判大许多,可是此间大权尽握许通判之手,平日里两人都是王不见王,今日因为王侍郎同坐一张桌。
吴知州官场不得意,家中又有悍妇,一年中到有大半时间在这细柳巷。性格儒雅、出手阔绰,深得细柳巷一众姑娘的喜欢,都道吴知州胸襟宽广,那样的大人物,脾气竟能那般好。
可是晚间桌上,气份原本十分融治,可就在推杯换盏之间,吴知州的相好有小花魁之称的凝玉,突然挡住了吴知州的酒,道他身体不好。
吴知州当即变的脸色难看。先前对凝玉的种种包容就像一个老人笑看自己的孙儿顽闹,实没把她当作一个可平等对话之人。当着桌上诸人,凝玉所做仿佛证明他不止官场不利,就连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都能对他如此放肆。
这时王侍郎声音里略带狭促地朗声道:“有道是情人软骂、美人细足,最是撩人,知州有福,竟劳美人如此记挂,却不解风情了,应当罚酒一杯呀。”
吴知州面色稍霁,场间又开始了笑谈。王侍郎举止优雅,言谈风趣,场面逐渐又热闹了起来。
诗书者悠容,富贵者雍容,于二者之上更添权贵,其姿态仪容逾能令人心动。与之相较,如是觉得自己的无双才貌皆不足道,看着王侍朗侧脸上威严森森的法则令,想着想必李公子他日能进庙堂中枢,大概也是此番气度吧。
衣绣衣、配玉玦、四顾笑,男人当如此。
如是看到画屏又在一边拍弄她的各色胭脂水粉,这些水粉她并不用到,平日里出门也妆扮也只用如是那更昂贵的,可她在买胭脂这件事上却乐此不疲。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拥有自己的胭脂?如是这般想着。
……
……
宵禁尚未解除,马蹄声便蹋碎了清晨里几个脆薄的梦,一辆清油马车从细柳巷的街头缓缓驶来,前边两个兵弁开路,车上坐一矍铄老人,正是王侍郎的贴身管家。
哒哒的马蹄声,不是归人,不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