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外的客栈分布都是三三两两,相隔也是十里八里,繁华些的地方总是日日爆满,荒僻些的地方又是另一番景象,其中不乏一些黑店,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他们多与马贼勾结,专宰过路生客。
呵。
那夜我们宿下的那家客栈——简直可以与鬼屋相媲美了!
破败暂且不论,店主是个风烛残年的独眼龙,拄着行杖,操一口粗噶的乡音,看人的眼神阴恻恻的,仿佛刚从哪个坟里爬出来的。
“吃酒还是住店?”他那一只眼漆黑如一潭死水,幽深可怖,令人生寒。
“住店。”我说。
——
月影沉沉,美酒相伴,那是我和师墨然最后一次聊起江寒珑,仔细想想,除了江寒珑,我们似乎也无话可聊。
“寒珑初化人形时是没有心的。”
“她的心是某一天忽然生出来的。”
他的面色晦暗不清,平淡的语调摸不出情绪。
“我爱了她十年,等了她十年,她的心却不是因我而生。”
他忽然笑了笑。
“为此我特意去拜访过云山道长,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我问。
“道长说千年月灵不是没有心,是她自己没有发现。”
“自己没有发现……”我重复着。
“对自由无形的月灵来说,心是束缚她的因,亦是诱惑她的果……”
“当初我收她为徒,虽是机缘巧合,却也有一部分私欲……驯服千年月灵是我最初的梦想,但月灵无心,噬妖心蛊对她不起作用,我只好另寻办法……”
“令我没想到的是,后来的朝夕相处中我竟慢慢爱上了她……”他哼笑一声,讥诮道:“但终究十年敌不过一日,细水长流败给了一见钟情、干柴烈火。”
听到这,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说的一见钟情是她和沈晏吗?”我问。
“不然呢?”他轻笑着。
他的笑有一种莫名的压抑、嘲讽。
他又说了很多,我都耐心听着。
“我天生愚钝,六岁还不会说话,爹娘常年在镇外做皮货生意,身边只有孙伯一人,那时候,日子过得很快……自己与自己玩也从不觉得孤单……”
“很奇妙,不是吗?愚钝如我,竟然有降妖方面的天赋,那时镇上的降妖人寥寥无几,我唯一的师父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长,十六岁的时候我就炼出了噬妖心蛊,收了白鹰和黑熊两个,从此在月鹰镇声名大噪,许多人来请我,包括镇长,甚至还有镇外的人。”
他嘴角微微扯起。
“他们没想到,我谁都没选,紧接着就搬去了山里,一走就是十多年……人们都说我不慕虚名,是真正的隐士,但真相是,有多少人要拉拢我,就有多少人要杀我……我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况且我孤僻惯了,总也热闹不起来。”
“一切都该顺势而为,强求不得,我本该懂的。”
“我本该懂的,在寒珑这我却不懂了,我深信我们的相遇是天定的缘分,命运却告诉我这只是个玩笑。”
“呵呵,一个笑话,从未得到过,却好像失去了无数次……我还在等着她回头看我一眼,她却一声不响地死了,没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你很恨沈晏?”我问。
“我恨他,不是因为寒珑喜欢她,是因为他没有照顾好寒珑,是因为他把我视若珍宝的人弃如敝履!是因为他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提起沈晏,他总是有些咬牙切齿。
“你怎么知道是他杀的?”我蹙眉问道。
“对于寒珑这样一个从未下过山的孩子,丢弃她和杀害她没有什么区别,不管怎样,他没有照顾好她。”
“可你不是说江寒珑不是一般的妖吗?”
其实我在翠摘楼初见江寒珑时就对此感到过困惑,一个浑身散发着妖气的人的尸体?是人,何来妖气?是妖,怎被人一刀剜心?
师墨然顿默片刻,慢慢道:“她与沈晏初见便生了心跳……月灵生了心,半年之内就会逐渐变得与凡人无异,身上的妖气也会慢慢消散,所以白鹰一直找不到她,直到那天……她死的时候……”
“可你不是说沈晏的半数斩妖馆是江寒珑帮他——?”
“这只是我的推测,起码他有半年的时间。”
“千年月灵真的有这么厉害?”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毁灭月鹰镇,不过覆手之间。”
“……”
我只剩愕然,过了一会儿,我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刺杀沈晏?”
他眼神凌厉,坚定道:“杀了沈晏,我就离开月鹰镇。”
……
“你抓我真的什么目的都没有?”我轻声问道。
他抬眼看向我,眸色沉沉。
“最初抓你上山时我的确想杀你,后来也的确是想用火生术淬取寒珑的灵,你逃走了,我的确愤怒,但这次看见你,我的确别无目的,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就像我之前说的,她就算消散了,总也散在了你的身体里,我冷静下来便想这是你和她的缘分,是她选中了你,我不会伤害她选中的人,除了沈晏。”
我忽然有些感动。
既然他向我坦白,那我索性也就向他坦白。
“其实我也一直在骗你,但、但只是为了保命……不过有一点我没骗你,那夜我昏过去后,在梦里,我梦到了江寒珑的一生,有些清楚、有些模糊,很遗憾的是我没能看清凶手,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调查江小姐的案子……你一定很奇怪吧,其实我也很奇怪,这件事本与我无关,但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力量指引着我,或许是那场梦靥……”
他有些惊讶,道:“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因为江小姐生前曾经与杜德之有过密切的来往,所以我去跟踪调查他,无意间上了鬼林山……”说到这,我突然想到小瑾,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道:“总之,杜德之现在失踪了,这个人很有问题。”
他眼中杀意凛然:“不用查,是或不是他都该死。”
我明白他是想把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杀掉。
……
那夜我们聊到了很晚。
窗外繁星点点,我们都有些醉了。
我已有些同情他了,没来由的,我说:“或许她不值得你这样——”
“什么?”他晃了晃脑袋。
“我说——”
话还未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紧接着是一阵狂吼。
“怎么关门了?!开门来!!老头!!”
店主粗噶的声音不耐烦得响起来,“来了!别敲了!”
“哐当”门阀卸掉的声响。
“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男人声音里带着怒气。
“小声点……今晚有人来……”
“……”
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
回忆如画卷般缓缓推开,眼前的天地似乎也被晕上一层淡淡的光辉……
那夜砸门的男人原来是店主的儿子,而这家客栈确是正儿八经的黑店,令独眼龙失算的是,那夜我们并没有喝他送来的酒——师墨然随身带了秘制的醇酒。
他那儿子也是个草包,挥着砍刀,看起来凶狠,实则外强中干,几下扑砍不中,砍刀陷入木桌里,累得满头大汗,吓得连连告饶。
好巧不巧,师墨然无意杀他,我们也本打算就此分道扬镳,却意外得知了杜德之的下落。
原来独眼龙父子是爹开黑店、儿走为贼,儿子跟着周选做了一个小马贼,那日劫掳我和杜小姐的马贼里就有他,我并没有认出他来,但他却认出了我来,因着做贼心虚,他告饶道:“大侠饶命!那日劫你和杜小姐是他表哥杜德之告密,我只是一个小喽啰,也是听命行事,求您饶小的一命!”
“杜德之?!他真的没死?那他现在在哪儿?”我精神一振。
“这个请大侠放心,杜德之已经死了。”他连忙讨好道。
“死了?他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是老大吩咐的……”
“周选吗?”
“是……”
所有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飞快旋转起来。
杜德之怎么会认识周选?他又怎么知道杜小姐的行踪?莫非……莫非那日在杜德之宅院,他认出了小瑾……这样的话……杜福琛的案子应该是杜德之伙同周选做的,发现小瑾还活着,所以要斩草除根?可是……不对,我记得他是要用小瑾来换一个人!他要换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再杀了杜德之?
还有那封信!那封满篇小人的信也提到了周选!
我扭头看向师墨然,我已经有了主意。
“师墨然,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
现在我相信,师墨然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因着小喽啰引路,再找到周选不是很难,却也废了一番周折,这帮马贼现在似乎十分不安定,过着四处游离的日子,随时准备着拔营。
“你小子跑了居然还敢回来,说吧!什么目的?”周选的口气依旧很狂。
“我想知道你跟杜德之什么关系。”
小喽啰瑟缩着头。
周选朗声大笑,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份,你和杜家那丫头又是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你也会告诉我吗?”
“你跟我讲条件?”他挑眉问道。
我盯住他,“你会告诉我的。”
然后我说:“我叫巫不昧,一个普通的站妖人,杜小姐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