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穿着短袖衬衫的吉祥妈依旧热的一身汗。她憔悴的脸上满是汗珠。时间悄无声息,一转眼吉祥爸走了几个月了。每天日出日落,财米油盐,一日三餐都是要有的。但是她处处算计已经开始节省开支了。虽然原来她也是不浪费的人,只是心态完全不一样了。原来的节俭跟现在的节俭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一个是坐在沙发里的,一个是站在风雨里的。不过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这个院子还是要守的,老不死的还要伺候的。
还有吉祥,那个傻驴,一句话不说的傻驴,这屋里头唯一的男人。如果不是那天那一棍子下去,从他头上流了好多血,吉祥妈似乎从不觉得他是会流血的。原来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那天跟鬼旦媳妇一起上山采药。其实吉祥妈心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她也要开始上山采药了。也许她还没准备好去面对这个转变,也许时间火候不到。鬼旦媳妇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所以三番二次的来叫她。说是陪她一起去,其实就是在带着她。钱不多也是钱,活儿也没那么辛苦。
只是此时吉祥妈的内心深处如放着一块烧红的炭。那灼人的无法言说的情感让她百般煎熬。活了半辈子她竟然丝毫没有准备过,想过这辈子到底该怎么活?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是她自己的。她可以在用后半生去思考,去慢慢找到属于她自己的答案。
可是那个床上的女人却活生生的让她这一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莫说外人怎么嘲笑他,就是她自己也没法正眼看上自己一眼。她再也不想走到那个明亮的大衣镜面前,再也不想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那曾经她最喜欢站着的地方,站到镜子面前就是站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那样美好的自己,一个被吉祥爸疼爱的自己。而非一个被抛弃的自己,一个劳累的自己,被辱骂的自己。“吉祥爸,你是人吗?若不是你的宠爱我怎么会在这院子里一呆就是二十年啊!”
此刻她即使不走过去,不站到那里。可是她依然觉得那里面有自己的影子,那里面有曾经的自己。她拿起擀面杖走到大衣镜跟前,她不看镜子里的自己,只看镜子。一擀面杖轮下去,明晃晃的大衣镜碎的四面八方。镜子裂开了无数道玻璃缝子。但是没有一块镜面掉落下来。镜子碎了,可碎的完好无损。不是应该那种碎一地玻璃的情景吗?吉祥妈都想好碎了以后怎么去收拾的情景。可地上一块碎片都没有。
她看着破碎镜子里的自己,完全看不出一个人型了。碎片的自己,恐怖的自己。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没有继续在轮擀面杖下去。镜子碎了这样就挺好。本来她没想过会这样,顺应天意吧!一面碎了的镜子。但是它是完整的,不会伤人的,这样多好。
天气悄悄的热起来了,花也是悄悄的开了,败了。这世界里面的一切都是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一切你都难以捕捉。人又何尝不是,人到底又何尝不是呢?不知道花与花之间会不会有人与人之间一样的纠葛与痛苦?一朵花知不知道另一朵花就要败了?不知道。可是人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另一个人就要败了。突然他就败了,再也看不见了。
吉祥妈翻出她衣柜里最好的一件衬衫。一件深蓝色织锦缎的中式衬衫。小立领,珍珠扣子,七分袖子不长不短。面料奇好,厚实有垂感,穿上却一点不闷热。她梳好头,卡了一个发卡,拿了一个小皮包。这个小皮包当然也是吉祥爸给她买的。好东西就是好东西,用了多少年依旧好用。样子也毫不过时。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小跟皮鞋。只是鞋面上因为太久没穿而沾太多灰尘,她找出鞋油迅速擦的铮亮。
这样的吉祥妈走出院子自然是要遭人议论的。这女的要干啥?男人才死了几天啊!这就花枝招展的出来了。
可是吉祥妈丝毫不在意,她是真的丝毫不在意。对此刻的她来说,村里那些女人们的目光于她一文不值。不,她们的目光,她们的闲言碎语就是猪屎一样的存在。
她坐车来到了吉祥爸的表哥家,手里提着从家里带来的二盒点心。进到屋里简单寒暄后她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后平缓的说:“哥,嫂子,你们告诉我那个钱老板在哪?”
“钱老板现在人在易州,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表哥很淡定的说。
“他家在这边是不是也有房子?在清水镇上对吗?”
表嫂插话:“镇上的房子早就空起了。没人住。”
“哥,嫂子,你们不说我是不会走的。”吉祥妈说着每一句话都是轻言细语却又斩钉截铁。“我希望你们给我说点啥,我知道这事只有你们最清楚。你们不说,那我过去清水镇打听就是了。”
“你找他做啥?”表哥一看就是明知故问的神态。
“哥,你知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吉祥爸跟那个女人多久了?”
“别听外人胡说八道。哪有的事。”嫂子急忙插嘴说道。
“哥,嫂子,这些年多亏你们的帮助,我家才有今天。他不在了,你们就在帮我一回。我能干什么?我还能把人吓死不成?我还能咋样?还能咋样?我只想亲口问一句话而已。不行吗?不问她我问谁去啊?死人能说话吗?”吉祥妈说这些时依旧平静缓和。
“事情是这样的,既然人都走了。我们活着的人又何必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以后的路还长。”表哥诚恳的说。
“每个人都这么跟我说!那你们是不说了?好吧!那我自己去清水镇打听就是。我不怕丢人,我丢的人还不够吗?十里八村的,谁都知道吧!就我啥都不知道。”吉祥妈更平静的说。
“这样,你说你到底是咋想的?想知道什么?你把想法说出来我在帮你。”表哥更诚恳的说道。
吉祥妈长长的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哥,那他手里的钱呢?人死了,怎么一分钱都没有留下?车也不在了。”
“实话实说他这些年也没存下什么钱的。赶赚赶花了。这二年活儿不好干。而且去年他还被骗了几车材料。其实他还欠着钱老板的钱呢?还有我的。那车也是给钱老板拿去抵债了。”
吉祥妈听完后眼色恍惚神情慌张:“怎么会这样?他是去赌钱了吗?”
“据我所知偶尔会。只是他回家从不玩。大小我不太清楚。不过肯定是有的。这几年他都跟着钱老板,跟我接触的也不像过去那样多了。我也只是听说。不过应该是真的。”
吉祥妈的表情从不敢相信到完全接受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怕是她心里也早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二种答案。轻声道:“他欠了人家多少钱?”
“这我不知道。人死了后欠条都被,被,你说的那个女人撕了。”表哥看了她一眼。“应该也不多。”
“那个女人跟他在一起多久了?”吉祥妈顺势问出了这个她最关心这个问题。
“这我真不知道,要不是这次出事,我还不知道。不过这事目前都是传言,其实谁也没亲眼看见不是。”
“我能见她一面吗?”
“一定要见肯定是可以见到的。不过听说她现在也不在清水镇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多半是去娘家了。反正出事以后她就离开了。原来她一直在清水,钱老板近些年很少在清水。吉祥爸在清水有活儿。”
“我想见她,哥你帮我。”
坐在一旁的嫂子看着他们二个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解。
表哥点点头:“你就想见人家一面是吗?这样我会帮你打听,她的儿子我认识。我到时候问问。我就说你嫂子想去看看她,她们二个原来还算要好。”
嫂子在旁边连连说道:“这样好这样好,我也正想去看看她。你说出了这样的事她肯定也是好难过的。得去看看。”嫂子突然笑了笑,“原来我们确实关系还算不错。这几年见的少了。”
“嫂子,你认识她?”吉祥妈惊奇的问道。
嫂子得意的说道:“那是,岂止是认识,我跟她太熟了。”
吉祥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嫂子你跟我说说。”
嫂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没啥特别的,就是一普通人。长的也一般,没你好看,也没你年轻。不过性格好。人很热心,大大咧咧的,开朗。唉,要说人还真是一个好人!这实话实说。你别生气。”
“嫂子,我为啥要生气?放心,这么长时间了,我早就想通了。就是想见一面,也不知道为啥?想亲眼看见。看来还是想不开。嫂子,你跟我多说点关于她的事吧!也许听着听着我就不去见她了。”
嫂子又开心的笑了笑:“她年纪比我大一岁,我看看今年52了吧!嗯,差不多,我51吗!有二个儿子。大儿子都成家了。不瞒你说,孙子都有了。这事一出她肯定是……我也替她难过。”嫂子又一脸愁容的。“她人真不错。干啥都想着别人。有钱了以后一直帮着她娘家的孩子们读书。钱老板对她也不错,二口子看着挺好的。也不见有啥矛盾。唉!你说这事闹的。”
表哥看着嫂子:“你一会弄点菜,该吃饭了。边吃边聊你们。”
在表哥家吃过饭后吉祥妈道谢回家去了。她很高兴也很欣慰这一趟没白来。这是她这些日子最满足的一天。起码填补了好多她积压太久的疑惑与怨恨。她回来的路上轻松了很多,好像从手上取出来一根扎了很久的木刺。她已经认为其实也没必要非要见到那个女人了。
嫂子是一个耿直的女人。聊了好多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有一件事事让她印象深刻。嫂子说她出生后妈妈就死了。这一点她们倒是一模一样。只是那个女人比较能干。钱老板有今天她的功劳很大。出了这件事后钱老板并没有不要她等等这些如外界传言那样。是她自己离开钱家的。她本可以不走的,钱家里头她说了算。她把吉祥爸的借条都撕了。据说她当时是非常伤心的。
虽然吉祥妈不太理解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忍受自己的媳妇睡在别人的床上。钱老板也许自有他的苦衷和不易之处。不过一切都是因为吉祥爸已经死了吧!如果吉祥爸活着也许故事就是另外一个结局。这么说钱老板也是才知道,跟她一样?
这段时间每个人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都不在了”!是,人死为大,活着的人你就庆幸自己还活着吧!还闹个什么劲啊!
可是吉祥妈心里就不这样想。她却也是没有去闹!她闹谁呢?她只想见一面问一句:“多久了?”死人她问不了,活人她一定要问个明白。她要像解题一样把自己肚子里的疑问一个个都找出答案。否则她活的憋屈。
今天嫂子说的一些话让她感觉这么久的饥渴得到了满足。原来那个女人是这样的,那样的。这个女人似乎今天才在吉祥妈的心里活了起来。否则她一直如死的一样。
对了还有钱的事情。没钱,还有外债。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件事她不想再提了,提了对自己不利。那女的把借条都撕了,那是多少钱呢?那女的为啥帮他?这还用问吗?狗男女相好呗!
回到家她急忙开始给吉祥和吉祥奶做饭。今天的吉祥奶异常的安静。不,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挺安静的。不在大叫乱吼,满嘴脏话。吉祥依旧老样子。一声不吭,等着吃饭。吉祥爸走了以后这个院子真的安静了。
看到吉祥的衣服上都是泥巴吉祥妈厉声道:“怎么搞的?又掉河里去了吗?”她把新衣服扔到吉祥跟前。“赶紧换了。”
吉祥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他呆坐在那里,一会儿微微傻笑,一会儿毫无表情。完全没有感觉到外在的一切。好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吉祥妈根本就不存在。
“赶紧把脏衣服换下来。沙发都被你弄脏了。我昨天刚洗的套子。”吉祥妈嗓门大了起来。她依旧爱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干净重要。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吉祥完全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傻笑与面无表情来回切换。吉祥妈被他的无视给激怒了:“傻驴,你这头傻驴。你想干啥?你这样活着有意义吗?死了起码落一个干净。我他妈的这会儿看你,一会儿还要看那个老不死的。这是他妈的人过的日子吗?人死了都不能清净,知道吗?死了的人都不给活人清净。知道吗?”
伴着吉祥妈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吉祥缓过神来。他只听见了那个词:傻驴。其他的话他也听不懂了。干嘛要懂呢?跟我有啥关系。吉祥妈如洪水决堤一样的崩溃大哭。哭声里混杂着对吉祥爸的咒骂。各种恶毒至极的言语混在撕心裂肺的哭声里。
吉祥那张木讷呆滞的脸露出孩童一样纯净的神情。他没有对吉祥妈的歇斯底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回神看了一会儿就又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也不理解吉祥的世界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吉祥曾经努力过让大人们理解他的世界,以他的方式。二他的方式大人们就已经完全不理解了。
他知道爸爸死了,可是他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他以为死了就是离开了,走了,去易州了?或者就像明天他再也见不到那头黑驴了。他想起爸爸的样子,他深呼吸,他想闻闻那天的气味。对,死了就是那天的味道。他想闻闻死了的味道。
他也不觉得这味道跟羊肉的味道有多大的区别,反正就是一种味道而已。云,鸟,风,大树,河水,黑驴都是有味道的。死,活着也都是有味道的。他关上了那天的味道,闻到了一股子吉祥奶的味道,一股子屎尿味,一股子老人的屎尿味。不,瘫了老人的屎尿味是不一样的。可是谁在乎呢?谁会去分辨屎尿味的不同呢?可是吉祥就会。
在吉祥的世界里这天地间的所有都是有味道的。没有什么是好的味道和不好的味道。只有他记得住和记不住的。他记得黑驴的味道,可是他却记不得那天把黑驴牵走的那个人的味道。那个人就那样把黑驴硬生生的拉走了。他闻到了黑驴发出来的恐怖的味道。那也是他第一次闻到恐怖的味道。
第二天他照旧来到河边,可是却没有了黑驴的影子。整条河里都是恐怖的味道。吉祥依旧坐在河边,如同黑驴在一样。他依旧望着黑驴原来的那个位置,他的眼里闪着黑驴的影子。
“黑驴黑驴,你听见河水里哭声了吗?黑驴黑驴,请不要把我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