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以前,我爸没来公司找过我。他虽然总说自己一辈子过得惬意,娶了我母亲,又养大我们这样性格迥异的七个女儿。可我知道,一个在事业上受挫的男人,总是自卑的。
若不是那份报纸,兴许我爸会继续坚持下去,直到我换掉这份工作,也不会在我的同事们面前露面。
唐娜进来说,门外有位老人找我。
我皱皱眉头,起先并没有很迅速地想到是我爸。从我的角度,尚不习惯有人用“老人”这个词来指代他。
走出去,就见他手里拎着饭盒袋子,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等看见我了,眼神中竟有几分获救的惊喜感。四周那些投射到他身上的眼光,在我走近他的时候,越发肆无忌惮。
我爸说,“你……你跟我出来一下。”然后看也不看我,径直往外走。我跟了上去。
到公司楼下,我原本要叫住他,在那里的咖啡厅坐一坐。可他理也不理我,一直走到外面的路边才停了下来。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着。
我知道他是在掂量该怎么跟我说。我们父女一言不合大吵的次数太多,偏偏他不是会发脾气的人,到最后总不欢而散,他闷闷地惹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
“爸,你有什么事?”我看不得他这般为难,只好先帮他开口。
他犹豫了下,才慢慢地问我。
“念念,你是不是和那个孟永勋和好了?”
“没有。报纸上乱写的。”
他脸上的犹疑有增无减,可站了好一会儿,仍是不知该怎么问我,只得叹口气,把手里的饭盒塞给我。
“没有就好。”他说,“爸爸就是有些担心你,那你照顾好自己。”
他冲我挤出一点儿笑来,转身慢慢地往路边的公交站走。
我忍不住在他身后叫他,“爸,”,明明心里很多话想跟他讲,可看他停了脚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出口的话早变了模样。
“爸,你打车走吧。”
他扭头冲我慈爱地笑了笑,摆摆手,说,“你回去吧,我往前走走就能坐公交车,不用浪费那钱。”
他慢慢地走。身上那件旧外套还是我好几年前买给他的。他从来都是个对物质缺乏欲望的人。
整个下午,我都不时想起我爸的背影。他也是苍老的。同高如是不同的是,他是一种服软的苍老。这种苍老看着会心酸,却不会憎恶。就像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一天,看别人像看到自己。
这念头生出来,就没法遏制。陡然发觉自己的刻薄,不知不觉憎恶起高如是的苍老来,只是这念头却不敢往深了走,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上楼刚坐下,老板就来敲门。主动给假期,还陪着满脸的笑,像是生怕我要赖在公司当劳模。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公司。禁不住抬头看天。
下午三点的天空,并不如想象的晴朗。北方城市的干燥贯穿了四季,唯独这阳光的暖意却不得人心,来得少之又少。
随便找了个路边的小馆子,要了碗炸酱面。不是饭点,店里只有三两个服务员在擦桌子,扫地,一个个脸上表情冷淡,想必午饭的阵张累得够呛。我已经鲜少来这样的馆子。隐约记得自从升职后,就没法再来了。来这馆子的都是公司的下属们。
若我是个好亲近的人,或许还能在这地方与她们打成一片。可偏偏众人都说我孤僻,我尚未与她们划开距离,就先被推到了另一番境地。
再往前追溯,同我在这样的小饭馆里吃过最多次的就是孟永勋。读书时,他是个温柔的人,懂得适时地体谅我的不安和窘迫。他知道我是穷却有骨气的人,不甘愿总是像个附属品似的享受他提供给我的富足生活。他三不五时地带我去吃小馆子。大冷天,两个人一人一碗便宜却好吃的酸汤面,吃完拍拍肚子,然后心满意足地各自掏出些零钱来付账。
我总是较真在这些地方。
小馆子里的约会,总要各付各的。可但凡是他提议的贵的地方的消费,我则默默接受他的付出。
说来,我的较真,其实根本就是矫情。
越是穷的人,越死要面子。
即便当年那般依赖他,却还是放不下自己的面子。
碗里的面条吃得窸窸窣窣,身上不觉暖和起来。我掏出钱包付钱。
到家吞了片药,倒下蒙头睡。心里兵荒马乱的时候,睡眠是对自己最好的方式。即便醒来仍要收拾残局,可至少那也是十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隔天中午被电话铃声闹醒。我皱皱眉头,一度有想把手机砸到墙上的冲动。接通电话,“喂”了一声,才发觉嗓子有些哑。
“是纪小姐吗?”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些惴惴不安。
我听出那是高太太的声音,困意全消。
“嗯,是我。”
她像是安下心来。
自从我和沈守业开始约会,她鲜少打电话过来。我一度以为她已了却了我这桩心事,因而再不需与我周旋。
三两句寒暄之后,她总算归到正题,却是邀我去沈守业母亲的生日会。我自然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只推说身体不适,可她却极力地想要拉我去,几番说辞下来,我再推辞倒显得唐突,只好应承下来。
因是隔天,下午我便在家中犯起嘀咕来。买什么礼物给她,都不合适。让我花自己的积蓄,我必定不乐意。权衡之下,索性拿了高如是送我的一套珍珠首饰。珍珠挑人,若非气质动人,就只能等到年纪渐长才能架得住它的风华。我自认没那种气质,又尚未到颓唐之年。
人家过生日,我若再一身黑衣前去,估计还没进门就被挡恐怖分子拦在门外了。这样未必太丢脸。
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高如是给我准备的那一堆礼服中随意挑了件香槟色的露肩裙。
只是,隔天起个大早,弄好了头发,换上衣服,站在穿衣镜前,却兀自发了回呆。镜中的人,从头到脚,都不像我,倒像是插了孔雀毛的山鸡,越看越窘迫,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用嘲弄的眼神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