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和我相亲的男人叫沈守业。家里头做纺织生意,他在国内本本分分地上完大学就接了家里的班。和高如是比起来,虽有差距,也算殷富。
我是不知道高太太在他们面前是怎么夸我的,饭桌上那位沈太太虽谨慎地盯着我从头看到尾,晚上却很意外地主动打电话给我,问我对她儿子印象怎样。
她问得十分唐突。
按理这话要问,也该是高太太打来问。我一时也只好敷衍地说,“还不错,和我很多喜好都差不多。”
沈太太显得颇为高兴。没多久,便主动邀我去家里坐坐。我自然是借着工作忙推掉了。
于是换了儿子来上阵。沈守业主动来找过我几次,约看电影,或是约吃饭。当着公司众人的面,我不好冷语相对,只好笑着答应。
一来二去几次,他便反客为主,自然而然地常来接我下班。虽礼貌有加,言语却渐渐亲密起来。
有一次,他来接我吃饭。走到餐厅门口时,碰巧遇上孟永勋。他手边挽着乐冬,两人原本正说着什么,他看见我,话音一顿,先倒怔住。
我脑袋一片空白。手不觉挽上了沈守业的胳膊。他惊讶地看我,显然受宠若惊。
乐冬笑说,“真巧,在这儿也能遇上纪小姐。”
我笑了下,没接话。
“你们也预约了位子吧?”乐冬说,“不如和我们一起坐,人多还能热闹些。”
我刚想推辞,沈守业却抢先笑说,“好啊,既然都认识,那就凑一桌了。”
乐冬笑起来,“原来你上次说的女朋友就是纪小姐啊,我还和你妹妹套了半天词儿,她就是不松口跟我说实话。”
我这才知道他们原来都认识。
四个人走进去。我刚想走过去坐在孟永勋的对面,他却极快地握住我的手,我陡然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已经只能坐在他身边了。
乐冬像是恍神了一瞬,又笑着没事人一样地坐在我对面。
唯独只有沈守业只顾着脱外套,全然没看见刚刚的那一幕。
点了餐,等着侍应生上菜的时候,乐冬先和沈守业聊了起来。无非是问我们几时在一起的,怎么瞒得滴水不漏,连她和她妹妹那么要好的关系,都问不出个究竟来。
沈守业不知如何作答,只笑呵呵地同她闲话。
孟永勋面容沉静,一言不发。手却在桌下死死地握着我的左手,任凭我怎么用指甲抠他,都不撒手。
乐冬突然看向我,“纪小姐,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沈守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还没说到这个。”他看我一眼,又说,“其实我妈倒是希望我能在年底前把婚事确定下来。”
年底?我心底冷笑。至多不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去买个越南新娘倒是能赶得上这进度。
乐冬说,“你们要是年底结婚的话,可就真的赶在我们前头了。”
我猛地抽出手来。孟永勋斜睨我一眼,脸上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怒气。
我喝了口水,避开他的眼,不知为何嘴上就接了乐冬的话,“我也想早点结婚,遇上个处得来的人不容易。”
沈守业只当我是在说他,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些喜色来。他像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握住我放在桌上的那只手,看我没半点挣脱的意思,脸上的笑更深了。
孟永勋突然说,“守业对纪小姐了解多少?”
沈守业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来,不知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你们处了多久?”孟永勋眼睛盯着沈守业,话却是说给我听的,“相识十几年的人也未必能说就处得好,怎么知道现在眼前的这一个就碰巧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沈守业说,“话是没错,不过我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是我想娶的那个人。”
这话换在别的女人身上,听了大概要感动。我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相反,心底一阵阵的发冷,像有冷风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什么叫如坐针毡,我今天算是彻底感受到了。
孟永勋笑起来,他看着我,眼睛像钉钉子似的,刺在我脸上。
“我倒是有过和你一样的感受,看见一个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我要的人。”
死寂般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割开一条血痕,汩汩地往外冒出粘稠的黑血来。
沈守业自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还以为是乐冬。殊不知乐冬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面如死灰。
孟永勋却话锋一转,字字藏刀。
“只不过,隔了十年,才突然发现,我心里想着不可能会变的那个人,变得比谁都快。”他自嘲似地轻笑一下,又说,“女人心,海底针,以前觉得这话说得玄乎,等你自己被扎得血肉模糊了,才会发现这才是句大实话。”
乐冬嘴边勉强撑起一个笑来。
“不过是最近准备婚礼让你累了点,我就担了这么大的罪名。”说得几分可怜几分亲昵。
沈守业听了,忙笑道,“看来以后筹备婚礼这种劳神的事,最好别夫妻俩一起张罗,省得婚还没结,先惹了一肚子牢骚。”
乐冬仍是陪着笑了笑,孟永勋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这一餐饭吃得战战兢兢,虽不至于兵戎相见,我与孟永勋却像两个敌对阵营的将士,于平静中暗战了几百回合。沈守业不知其中因由,全然被他牵着鼻子走,从筹备婚礼兜兜转转聊到了读书时的琐事。
我瞟一眼乐冬,知她此刻定然食不知髓。她几时见过这般与人侃侃而谈的孟永勋?虽看似每个话题都信手拈来,我却听得出他句句话意有所指。
心思不由地顺着他的话往十多年前飘荡过去。我不是爱回忆的人,因自知想得起来的都并不痛快,反倒是那些稍纵即逝的温暖,即便是想起来也难再获得片刻的宽慰,只像是褪了色的照片,旧得不真实。
没来由地烦躁——亦或是这烦躁就是十年光阴残留下来的唯一印记。
这世上有些人,真的只能放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让他慢慢落灰,或许某一天拎出来,抖一抖,那陈旧的颜色慢慢显出,心里还有几分残存的温柔和喜悦。
却不至于像此刻,他坐在我手边,说着一些隐约与我有关的事,我却不断地生出些疑惑来,倒像那些记忆都是他一个人的,而我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疑心着他说的部分我是否参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