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长安,月光带着霜气,打入慈恩寺塔顶小小的窗中。
“一切有情,无始时来,于一切法处中实相,无知疑惑,颠倒僻执,起诸烦恼,发有漏业,轮回五趣,受三大苦。如来出世,方便为说种种妙法处中实相,令诸有情知一切法非空非有。佛涅槃后,魔事纷起。部执兴,多著有见……”
“踏踏踏”,几声粗重的拾级脚步声打扰了柳沉沧读经的雅致。他略微皱一下眉头,合上书页,丢在油灯旁边,起身站到楼梯口处,向幽深昏暗的通道下面望去。
沙吞风和何路通步履匆匆,由另外一名虬髯赭罗袍汉子在前面带路,沿着楼梯爬了上来,抬头迎面撞见柳沉沧,都是一愣,连忙躬身行礼。
柳沉沧看了三人一会儿,挥挥衣袖退开,在席篾上坐定道:“嵩山孔孟儒学深厚,那也就罢了。沙帮主,你也算是个出家之人,难道就这么不礼佛祖吗?”
沙吞风笑道:“柳先生笑话了,我西夏的僧众所学佛理与这慈恩宗并不相干,乃是……”正说着,看见何路通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急忙住了嘴。
柳沉沧瞥了沙吞风一眼,见他藏在袈裟中的左臂无力地垂着,手腕似乎是用两块夹板夹住,便道:“看沙帮主这样子,事情是没办成啊?”
何路通踌躇一下道:“柳先生,这也不能怪我们办事不力,实在是低估了青元庄大弟子的实力啊。”沙吞风道:“是啊,我本来以为,既然那个尹忠身手一般,尹义和尹节就算再比他强,也不会厉害到哪去,谁想到他……”
“哗”一声,柳沉沧翻过一页纸,沙吞风和何路通连忙噤声。柳沉沧道:“你的徒弟联起手来,也只不过是打败了一个看家护院的,就以为能对付得了人家的讲武大弟子了吗?”
沙吞风连声道:“是是是,是晚辈疏忽了,还好柳先生有先见之明,让何副掌门还有那个钱百虎跟着同去,可是……”沙吞风拽拽何路通的衣袖,示意让他先说。
何路通道:“本来按照计划进行得好好的,沙帮主和钱百虎联手正面对付尹义,我在外围偷袭策应,眼看就要把他拿下了。结果打着打着,那个钱百虎突然起了疑心,说什么不打了,要先去青元庄调查调查清楚,结果就跑了。”
柳沉沧似乎并不惊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何路通道:“柳先生,您是知道的。嵩山派和青元庄素来交好,差点就结成儿女亲家了。我跟尹义虽然没有交过手,但是也见过好几次,因此不敢用全力,怕被他看出破绽,所以……”
“所以就让他跑了?”
何路通连忙躬身,正要解释,柳沉沧却抬头看着那名赭罗袍汉子道:“叶斡啊,他青元庄有忠孝节义四大弟子不假,你可也是我血鹰帮四路堂主之首,难道也斗不过他吗?”
叶斡单膝下跪,低头道:“弟子无能,虽然拼尽全力伤了他,但确实略逊一筹。”
柳沉沧快步走到叶斡的身边,沉默许久,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也怪我当年对你们疏于管教。近来帮中事务繁多,你的碎风堂又是四堂中枢,少不得是荒废了,以后还要两边兼顾才是。起来吧。”
叶斡谢过,站起身来,侧立一旁。
何路通和沙吞风原本极为忐忑,眼见柳沉沧却并不生气,心中稍微安定一些。何路通大胆道:“那柳先生,钱百虎的事情……”柳沉沧道:“不用管他,本来就只是担心冷画山出手会有些麻烦,才拉他一个进来,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去吧。”转头对叶斡道:“通知踏雪堂,让燕常把东西都处理干净,绝不能让钱百虎查出一丝破绽。”
叶斡点头答应,走到小窗外,掏出一只短短的小哨,吹出呜呜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只通体漆黑的鹰隼像一片乌云一样飘然而至。叶斡将刚刚写好的一张纸条塞进绑在鹰爪上的一个细竹筒中,摸着颈羽轻轻说了两句。那鹰听懂了一般点点头,张开双翼淹没在了夜幕中。
沙吞风道:“柳先生,何必这般麻烦?直接杀了那个钱百虎,岂不更加简单?”
柳沉沧微微侧过身看了沙吞风一眼,微微一笑,却径直走过,高声道:“周掌门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躲着呢。”
楼梯口处传来大笑声道:“见笑见笑,我只是见这气氛过于凝重,想等活泼些再上来而已,没想到还是被柳先生发现了啊。”
众人都回头,看见周若谷摇着折扇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名玄衣素裙的蒙面女子,虽然看不清样貌,但身材高挑,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周若谷回身作揖道:“多谢吕堂主引路,一路以来多有照顾。”那女子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一下头,便站到了叶斡的旁边。
柳沉沧看周若谷踌躇满志,微笑道:“周掌门,你当不会也令我失望吧?”
周若谷收起扇子,看着沙吞风和何路通道:“那就要看柳先生的期望有多少了,还要问问这两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沙吞风道:“周掌门,你这是何意?”周若谷道:“何意?我本来都要杀掉尹节了,可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尹义来,身上还带着伤,难道不是二位没有把事情办妥吗?”
沙吞风一愣,哑口无言。何路通却是不服道:“周掌门,你这话就没意思了。你的武功远高于我二人,本来就应该由你去对付尹义,我们去对付尹节,要不是你非坚持这般分配,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
周若谷笑道:“瞧这话说得,我不还是替您考虑?何副掌门怜香惜玉,连一个侍女都不忍心下手,那尹节也是个绝美的小娇娘,难道何副掌门就不会手软吗?”
这话是暗讽何路通因为凝烟放跑了断楼和完颜翎一事,何路通大窘,却无力反驳。柳沉沧道:“既是尹义尹节联手,能够脱身也不算奇怪。但周掌门既然来了,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吧。”周若谷道:“自然不是。虽然没有杀掉尹节,但却搞清楚了她二人此次西行的真正目的。”
柳沉沧“哦”一声,看看那名女子道:“我的拈花堂都没有查出来的事情,居然让周掌门查出来了,这还真是让我血鹰帮自惭形秽啊。”周若谷道:“哪里哪里,只是恰好从尹节身上拿到了一件东西而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柳沉沧道:“这是尹节奉尹笑仇之命,打算交给华山掌门方罗生的亲笔信,上面还有青元铁令的纹章,请柳先生验看。”
柳沉沧接过信,拆开来看了一遍,哈哈笑道:“周掌门这封信,抵得过杀两个尹义了啊。”柳沉沧将信叠好,交给那名女子道:“心儿,在堂内找一个擅长模拟字迹的人,并一个善于易容的女弟子,在拂晓前务必赶来见我,就在此处!”吕心领命,收下信件离开了。
周若谷拱手道:“柳先生果然智计无双,在下佩服。”柳沉沧谦道:“哪里哪里,还是得益于周掌门神鬼手段啊。”
两人都是大笑,沙吞风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柳先生,信上怎么说?”柳沉沧道:“原来尹笑仇突然派出两大弟子西行,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女儿。这老头子,倒也真沉得住气,就派两个人出来,消息瞒得铁桶一般,若不是周掌门拿到这封信,还真不知道有此等事情。”
何路通道:“他的女儿,就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尹柳小妖精?”周若谷道:“尹笑仇年近六十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还能有假?”何路通道:“那可是为什么竟会走失了?”周若谷道:“这说来可就更加有意思了,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除了尹大小姐之外,另外三个,就是从嵩山那里走失的客人了。何副掌门,这次,你可以跟赵掌门交差了。”
何路通大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柳沉沧道:“何副掌门,你没有抓住尹义,我暂不追究。可是另外一件差事,你应当办好了吧?”
何路通道:“请刘先生放心,我已经派人联络了华山派、关中红门和药王峰,消息也已经散布出去了。不出几日,他们就会齐聚华山脚下,把那些闻风而来的女真鞑子,斩杀殆尽!”
柳沉沧点头道:“好。”挥一挥手,示意几人可以下去了。何路通踌躇一下,又道:“柳先生,方才您说要找善于描摹字迹和易容的人,却是为了?”柳沉沧道:“你会知道的。”
何路通不敢多问,便和沙吞风诺诺退下了。
周若谷看二人离开,摇摇折扇笑道:“关西众派,青元庄的千金,女真人。柳先生,这可真是一场好戏啊。”柳沉沧道:“周掌门难道不是如此想的吗?”说着坐下了身。
周若谷道:“确实如此,但是有两个人,我觉得柳先生还是要留意一下。”
柳沉沧道:“周掌门的意思是,那个金国公主和什么将军?”
周若谷道:“正是,不知柳先生可查到两人些什么东西?”
柳沉沧道:“那个完颜翎确实是阿骨打最小的女儿,这没什么奇怪。至于那个叫断楼的,说是什么大金第一勇士,懂些武功。此外,就是拈花堂查到,钱百虎曾经放过他一马,或许是和冷画山有些什么渊源。怎么,周掌门知道些别的?”
周若谷道:“柳先生说得不错。可我还听说,那个断楼,是阿骨打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义妹的儿子,可对这个义妹的来历却是讳莫如深,连金朝皇室之人知道的都甚少。先生觉得,这难道不值得……”
柳沉沧挥手道:“好了周掌门,我对这些阿骨打的风流韵事并不感兴趣,你也不必再说了。若是有什么事,踏雪堂堂主燕常会协助你的。”
周若谷见状,也不欲再言,拱手作揖,想要离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回身道:“这踏雪堂燕堂主我是常见的,碎风堂叶堂主就在这里,拈花堂吕堂主方才也见到了。只是不知为何,晚辈与先生相交许久,却从没见过这残月堂的柳丹堂主呢?”
叶斡脸色一变,柳沉沧定定地坐着,并不说话。周若谷继续道:“江湖传言,残月堂堂主柳丹便是您的亲生儿子,不知……”
“周掌门!”柳沉沧站起身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柳沉沧的话语极为平静,可眼中却射出两道冷光。周若谷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打了个寒战,躬身道:“冒昧了,冒昧了!”急忙走下了楼梯。
随着脚步声渐渐消失,柳沉沧站在窗口,看着轻云掩映中那淡淡的明月,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