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笑仇突然进来,断楼倒并不惊讶,他刚才就感觉似乎有人在外面,只是没想到是尹笑仇而已,便定一定神道:“不是的,他跟苏老奶奶交手,最后关头是被苏爷爷一箭穿喉射死的,我昨日跟尹前辈讲过,前辈忘了吗?”
尹夫人问道:“断楼少侠,你说的那位苏老奶奶,可有个江湖绰号叫二十七娘?”断楼猜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缘故,再看尹笑仇的反应,担心自己若是反应激烈,不知道尹笑仇又会如何,便按捺住心中的惊奇,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尹笑仇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阴沉道:“那他的尸首呢?”断楼道:“自然无人收敛,想来应当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灰烬了。”
尹笑仇突然失态,嘶吼道:“那他们……不!那你昨日为何不告诉我?”断楼从容道:“并非在下有意隐瞒,只是我自小也很少听母亲称呼此人的名字,只是叫他‘尹大恶人’,我便如此记下。昨日讲述时,担心前辈若有同姓心情,恐会引起误会,因此并未直言。”
尹笑仇盯着断楼,看他目光诚恳,知道所言非虚,也不必再问。呆了半晌,看着窗外,慢慢踱步走了出去,呆呆站了半晌,突然仰天纵声大笑,完颜翎不防备,只听得如同晴空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心神都是一颤,只觉得浑身的肌肉关节都咯吱咯吱响了起来,心跳也被引得骤然加速,鼓膜几乎要被震破,连忙用两手紧紧捂住耳朵。
半月前,完颜翎曾在密室中近距离听见断楼浣风紫皇功小成时的长啸,犹自觉得难以承受,可是与尹笑仇的笑声相比,却又似乎完全不值一提,纵是紧紧捂住耳朵,心肺仍然痛不可当。明明尹笑仇站在空旷的庭院中,这笑声却瞬间如同怒涛巨浪一般将完颜翎裹挟进了无边的大海中,只觉得耳边不断地狂风呼啸,全身骨骼几乎都要被震散,忍不住唤道:“尹前辈快我受不住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
忽然,完颜翎感觉背后一股暖流涌入体内。回头一看,断楼将一只手抚在自己肩上,是在以内力助己镇定,旁边尹夫人则是闭目垂首,恍若无事。便也暗自运功,虽然耳边仍是风雷阵阵,心神却是安定了许多。
断楼静静地看着,只见尹笑仇旁若无人,初时说是笑声,却又夹杂着痛哭、怒吼、咆哮,忽而如虎啸龙吟,忽而如群魔乱舞,忽而又尖利惊悚,简直可以说是变幻莫测、诡异非常。若是旁人,但就这声音引起的烈风,也足够将人吹成个半身不遂,不聋也痴了。可断楼所练的浣风紫皇功,原本就要让气息在大小周天中流动,因此尹笑仇的声音于他而言,不但不让他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全身穴道大开,经脉仿佛有数道疾风穿梭一般,畅快无比。只是尹笑仇声音多变,直引得心跳速度忽快忽慢,也便努力压制住,否则若是跟着这声音的节奏,只怕会心力交瘁而死。
断楼年纪虽轻,眼力却是不弱。从昨日见尹笑仇击飞黄沙帮的那一掌便能看出,他的内功乃是极为正宗的阳刚之力。此时尹笑仇的声音虽然也充沛强韧,却是霸道凌厉,更夹杂鬼魅之声,想必是心境大变,才引得如此。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尹笑仇的啸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尾音听起来无限哀婉,却含着通畅和释然。尹笑仇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大踏步地便走开了。
完颜翎也长舒了一口气,松开耳朵,心中自是疑惑,看看尹夫人,尹夫人叹口气道:“没想到,两位和我青元庄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也没有必要相瞒了。”
断楼自然也是有许多事情想要知道,但又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便听尹夫人说了。尹夫人坐在椅子上,娓娓道来:“青元庄是武林千年领袖,从来都是广招弟子,从中择优挑选出四人,赐姓为尹,取名为‘忠孝节义’。四人各司其职,忠字弟子负责巡防护卫,孝字弟子守祖宗庙堂,节字为女弟子,打点庄中女眷,也是所有女弟子的大师姐。义字弟子,一般便是武学天资最高的人,总是尽得真传,平日便代替庄主给众弟子传习武艺。”
完颜翎想起刚才那位尹义,便道:“怪不得刚才那位大哥,看起来甚是年轻,却自称是在讲武堂带领众弟子练功,若非天资高于常人,也是难以做到的了。”
尹夫人叹道:“是啊,问题就出在这个义字弟子上。既然是选天赋最高的人,难免便会顾此失彼,选出个有才无德的人来。”说着,目光中露出哀伤之情,继续道:“我也是听老牛说的,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上上代的青元庄庄主,也就是笑仇的父亲,被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上上代的尹义给杀害了,全家叔侄甥舅二十多口,一夜之间全都死于非命,连笑仇那当时只有三岁的姐姐和九十多岁的太祖母,也被活活掐死了。”
断楼和完颜翎虽然有所猜想,但听到如此非人的行径,仍是觉得难以置信。两人毕竟少年,初涉世事,于世间冷酷残忍的事情见得太少,也不会去想。断楼急忙道:“那,尹前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呢?”
尹夫人垂目道:“我那从没见过面的婆婆,当时身怀六甲。尹义要斩草除根,本来绝不会放过她。可是当时她身边一个侍女,也是怀有身孕,拼死要保住尹家一点血脉,便换上尹夫人的衣服,用刀刮花了自己的脸,在房中悬梁自尽而死,就这样两命换两命。我婆婆忍辱负重,从地沟阴渠中逃了出来。”
断楼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攥拳道:“这个尹义老贼,被苏老爷爷一箭射死,真是太便宜他了。如此卑劣行径,难道武林同道就不群起而诛之吗?”尹夫人道:“尹义老谋深算,对外声称,老庄主是被仇家报复所害,随便找了个门派屠戮殆尽,瞒过众人之眼。其他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被他杀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庄中弟子,又有谁敢多说半个字?”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叹口气道:“我婆婆虽然躲过这一劫,可是又害怕尹义的追杀,便拖着有孕之身颠沛流离,逃到了海上,在东海的小岛上,生下了笑仇。从此之后,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捕鱼打捞为生,一直到笑仇长到十八岁,我那苦命的婆婆再也熬不住,就这样去世了。”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多大的苦难都能够忍受,是用自己岁月的消逝换来了孩子的生命。完颜翎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她知道,母亲也是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去世的,自己的名字,也是母亲临终前取的。听见尹夫人的讲述,眼眶也红了。
尹夫人道:“笑仇这个名字,就是我婆婆给取的。原本是希望他不要太在意仇恨,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那比什么都好。可是,笑仇从小性情激烈,渔家的孩子因为他没有父亲,也总是欺负他,他便向母亲追问自己的身世。”尹夫人转向断楼道:“断楼少侠,我听笑仇说过你的故事,这种感觉,想必你是能理解的吧。”
断楼艰难地点点头。尹夫人道:“我婆婆临终之前,终于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笑仇就此发誓,一定要将尹义碎尸万段,替父母报仇。他安葬了母亲之后,便独自乘船离开了海岛,回到中原。可他那时并不懂半点武功,又是孤身一人,就这么摸爬滚打。这段经历,他也不曾和我详细讲过,我也便不问,但想来,也定是遭尽了世人白眼欺骗,看遍了人间刻薄冷暖啊。”
断楼想起昨日尹笑仇暗藏自己银翎针之事,再听到尹夫人的讲述,也就更加理解了。那份从少年起便种下的防人之心,是一辈子都磨不掉的。和尹笑仇比起来,自己虽然也是出生无父,可是一直有母亲和可兰娘疼爱,后来又有翎儿陪伴长大,起码衣食无忧,保暖不愁,不知又幸运了多少倍。
完颜翎擦擦眼泪问道:“后来呢?”尹夫人道:“后来,他偶遇我师父,和我成了婚。我师傅的一位朋友——就是你所说的那位苏老爷爷,当时是名动天下的文士,便让我和笑仇隐姓埋名,经他介绍,进了青元庄,做了那尹义手下的仆役。”
完颜翎道:“那尹义不会认出来吗?”尹夫人摇摇头道:“时隔这么多年,他恐怕连老庄主的长相都忘了,又怎么会认得出我们来?我们两个就这么在庄里,一待就是十多年。白天默默无闻,夜间就偷进同尘阁,学习武功,后来在苏家老两口的帮助下,当众揭开了尹义的真面目,笑仇将他打败,废去了他全身的武功。他当时本来想杀了他,可你的苏老爷爷求情,就把他赶去了极北苦寒之地,让他也感受一下颠沛之苦。”
讲到这里,断楼和完颜翎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完颜翎起身,深深行了个谢罪之礼道:“夫人,小女方才出言不逊,妄议尹前辈之事,还请见谅。”尹夫人扶住完颜翎,温和道:“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还要谢谢你,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完颜翎抬头道:“夫人是说?”尹夫人道:“多年前,我和笑仇在庄中做奴仆,做的都是粗活重活,把……身体熬坏了。笑仇当上庄主后,也有人劝他,再找一房妻妾,被笑仇给骂回去了。他当时说的跟你一样:既已相许,便决容不下第三个人。”
完颜翎看着尹夫人,见她眼中闪动着温和的光芒,不禁开口道:“夫人,我……”尹夫人笑道:“唉,老了老了,倒又想起这些事情来了。好在后来调理一番,有了柳儿,再后来羡儿也来了,我们两个,也算是儿女双全,老来福报了。”
完颜翎奇道:“怎么,原来赵公子和尹姑娘,从小就相识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