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完颜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你刚进来的时候,全身都是僵硬的,肚子里好像有一股气撑着,关节掰都掰不动,可是吓死人了。”她话语微微发颤,虽然已经过去数日,现在说起来仍是后怕。断楼见此,十分歉疚,心道:“我本该保护翎儿,可如今却让她为我担惊受怕。”伸手拉住完颜翎的素手,感觉五指微凉。
完颜翎抹一把脸,笑道:“好在最后没事了。赵老头说,你所练的内功不同一般,虽然积攒的底子非常厚,可是全都留在周身里不能外流,因此极为稠密。平时你清醒的时候,哪怕在睡梦中,也总会自觉不自觉地让真气在经脉中流动,因此不觉得什么。可是现在,你完全失去了意识,真气就停滞不前,把你全身撑得僵硬无比,虽然不至于害了性命,但却会冲昏了脑子,难以醒过来——你看,都说内功深厚了是好事情,你倒好,差点因此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以后可不跟着你练这奇怪的内功啦。”
她的剑法是跟云华学的,内功自然就是断楼从冷画山那里听来的二道货。冷画山当年教授时,说这番内功只能言传口授,不能纸笔记录,再说断楼自诩天资聪敏,也不屑于动笔记下,可人毕竟记性没那么好,等到他再教完颜翎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因此完颜翎也是学了个残篇断章,没有像断楼这样攒起如此深厚的功力。
断楼低声道:“幸好你还没学会,不然我就又害了你了。”完颜翎见他语气不对,连忙接着道:“所以啊,他们就给你开了能打通气穴的药方,说是要让真气从你的太阳穴、风池穴、膻中穴、命门穴和涌泉穴五处大穴自己释放出去,这样身体就可以逐渐柔软,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口耳一开,最后一口真气泄出来,就完全没事了。”
完颜翎极力想说得隐晦些,但断楼还是听出来了,那也就是说,这药虽然能让他清醒过来,却也把他练了多年的内功损耗掉不知多少。他入中原以来,处处碰壁,刚刚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原本以为学了盈虚洞天指能稍微好一些,却没想到遇到真正的高手的时候,居然连三招都走不过,这还是赵怀远刻意相让的结果。看着眼前的完颜翎,他感觉自己很久都没这样仔细看过她了,仍是瓜子脸、柳叶眉,可总感觉好像变了一个人,原来透着红润的肤色,现在却有些苍白泛黄,似乎也清瘦了,颧骨微微凸起,脸小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了,可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扑闪着莹莹的光芒,而是敛藏着断楼从未见过的深邃。这短短的几个月里,两人从中都、黄天荡、建康到开封府、新白虎庄,再到现在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密室中,只能靠那不足三尺宽的天窗才能见天日,完颜翎经历的比她前十六年经历的所有事情都要复杂、危险,而这危险,无一例外都与他有关。
断楼无比懊恼,伸出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完颜翎连忙拉住,轻声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啊!”断楼道:“我本来就武功低微,进了中原之后谁都打不过,现在连内功都不如以前了,你一直跟着我这一路,我不但不能保护你,还连累你到了这般地步,我……”
完颜翎脸色倏然一变道:“别说了。”站起身来,在这小小的密室中走了两圈,又折回断楼面前坐下,恨恨地道:“谁说你连累我了?我从上京一路南来北去到这里,又不是拉着我来的,也不是我跟着你来的,是我自己想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顿了一顿,又道:“打架打输了,那有什么稀罕?只许你赢别人,不许别人赢你吗?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给我好好吃饭好好养伤,再练出一身武功来,把那个沙吞风、何矮子都狠狠教训一顿,那才叫争气。别在这里唉声叹气,说这些没用的,听明白没有!”
完颜翎平时都是嬉嬉笑笑没个正经,此时却突然声色俱厉,脸上的笑意、眼中的关怀在一瞬之间似乎荡然无存,只留下似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却没有丝毫的哀怨。
断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愧无比。完颜翎的话振聋发聩——是啊,他断楼与别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别人输得,他就输不得吗?只不过是这连着几场的失败刺痛了他的自尊,他这才一蹶不振,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断楼不禁想起了临离家之前母亲说的话:“真遇到正事上,这孩子比你强!”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一直戳戳点点的时候难受得很,可一旦彻底捅破了,也就释然了。断楼感觉自己此时说不出的畅快,他看看完颜翎,笑道:“翎儿,你真的变了。”
完颜翎微微一愣,张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去”一声,把头扭到一旁。断楼拉着她的手在身边坐下,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自怨自艾了。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吃饭,比以前更勤奋地练功,一天不成就十天,十天不成就一年,总有一日,咱们能一块儿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让那些人都不敢小瞧!”
完颜翎看着断楼的眼睛,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抹一把脸道:“你这是打算变成天下第一高手啊?还说我变了,我再变不还是逃不开你吗?”一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断楼一看,又惊又喜道:“这是?不是装在包袱里的,没有被他们拿去吗?”完颜翎拿出簪子道:“别的,宝剑也好,金匮玉碟也好,都可以给拿去,就是这个不行。不然万一你以后真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天下不知道多少女孩子争着要给你当媳妇,你不认账了怎么办?”
断楼接过簪子,笑道:“我这样没本事的穷小子,也就你能看上我。”伸手要给完颜翎戴上,完颜翎摇摇头,拿回簪子放进盒子里道:“现在戴了也看不见,等出去再戴。”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摩挲着盒子,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眼中也好像蒙上了一层柔情。
“咕噜噜”,完颜翎正遐想着,突然被一阵怪声打扰了,回头一看,断楼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便笑骂道:“真是的。”看看断楼身边那个碗已经空了,便伸手拉过木桶道:“这里还有。”
断楼一看,里面的米粥还有半桶,原来刚才完颜翎看起来好像是一勺一勺地舀着喝粥,实际上并没有下去多少,都给自己留下了。断楼看看完颜翎,她也正看着自己,浅浅地笑着,便不忍再说什么,大口大口地喝起粥来。
完颜翎把那两碟小菜拿过来,拍拍他的背道:“你慢点,我又不跟你抢。也别吃太多,晚上凝烟姐姐还会送炒菜来呢,那时候你才有口福呢。”
断楼一怔,手里嘴里停了下来,摇摇头道:“晚上还要来?那也太危险了,刚才何路通就差点发现。万一他心血来潮进来一看,那不就糟了?”完颜翎叹口气道:“我也跟凝烟姐姐说过,毕竟有危险,还是不要太关照的好,可是她不听,还是每天照旧来。”转口道:“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你刚进来的时候内功过涨,要用药的事?”
断楼点点头,完颜翎继续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医药的事情,凝烟姐姐第一天来送饭送药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何路通对她交代一番不能送药不能做饭之类的鬼话,见她还是端着药罐子进来,还以为她是受了何路通的指示要来害你,趁她不注意打了她一下……”断楼“啊”了一声,既是惊异,又是奇怪。
完颜翎道:“凝烟姐姐真的是好心,我打了她,他也不怪罪,亲口尝了药说这不是毒药。你昏迷中嘴是紧闭着的,是她教我怎么灌药喂饭的,只是我一直都学不太会。”
断楼问道:“你打了她一下,她还是每天给我们精心做饭、熬药吗?还要冒着被何路通发现的危险?”完颜翎点点头,断楼心中不由得生出大大的感激。凝烟和自己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却能如此尽心帮助,真是胜过不知多少自称侠义之人。
完颜翎道:“不过你放心,何路通是不会进来的。你没见他刚才,就在天窗那里闻了闻就走了,那是凝烟姐姐在上面抹了些东西。这个何路通,心眼肮脏不堪,穿衣打扮倒是讲究,他以为这里面发霉长毛了,除了第一天我们刚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之后他就再也没进来。”
断楼听完颜翎这样说,心里稍微安定一些,转念一想问道:“在天窗上抹了些东西?是什么啊?”完颜翎嘻嘻一笑,附身在断楼耳边说了两句,断楼大笑道:“你们……真有你们的,可这也太恶心了吧。”完颜翎嗔道:“那还不是为了你?”两人笑闹着,又恢复了往日相处的欢快。
断楼吃个七分饱,这一下午便打坐运功,他身体并无病症,因此内功也一点点地恢复。到了晚上,月亮刚在天窗边露出头,凝烟果然又送饭来了。一打开饭盒,两人就嗅到了扑鼻的香气,是一盘红枣糯米蒸饭、一盘醋溜白菜、一小碗炖鸡,还有两碗葱面。完颜翎惊喜道:“凝烟姐姐,今天的晚饭好丰盛啊。”
凝烟笑一笑道:“断楼公子醒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多做了些,捡爱吃的吃吧,喜欢什么我再做。”断楼心里老大过意不去,起身行了个大礼道:“凝烟姑娘,你如此关照我们二人,我心里实在是感激……”
凝烟捂着嘴咯咯笑着,对完颜翎道:“妹子,你说的没错,他还真是个多礼多事的人,你没告诉他我其实比他还要大一岁吗?”完颜翎道:“呀,我给忘了呢!”两人都笑了起来,断楼倒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戳了一下完颜翎道:“你看我笑话。”
两人在中原兜兜转转很长时间,吃的都是有名的酒楼饭庄,但凝烟的手艺还是让他们赞不绝口。凝烟抱膝坐在铁栏外,笑着看他们吃饭。
断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姐姐,我听翎儿一直叫你凝烟姐姐,却还没请教尊姓?”
凝烟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完颜翎伸出拳头狠狠地捣了断楼一拳道:“瞎问什么!”凝烟摇摇头道:“没关系的,只是天下姓宁的甚多,独独没有我凝烟的凝。就好像天下姓段的甚多,恐怕也没有断楼公子的断吧。”
断楼汉名无姓,那是因为母亲一直不告诉自己生身父亲是谁,因此这件事可算是他心中的大忌讳,完颜翎自然也从不提及,只是告诉了凝烟断楼汉名的两个字。此时却被一语道破,完颜翎讶道:“姐姐你……早就猜出来了?”凝烟道:“你虽然不说,可我也是读过诗书,这‘断’字不在百家姓之列,我还能不知道吗?”
完颜翎这才回想起来,凝烟一直称呼断楼全名,却从未交过“断公子”。凝烟叹口气道:“两个无姓之人相遇,或许也是一番缘分吧。翎儿,我上次没有告诉你,这次索性都说了。”
看她神色凝重,断楼和完颜翎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手里筷子也放下了,静静地听着。
凝烟道:“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我和我另外三个姐妹,原本都是弃婴,听人说都是在半夜的时候,被一艘画舫悄悄地丢在岸上的……”
断楼和完颜翎努力面不改色,心中已是波澜大起。两人虽不是江南人,但在建康城待了许久,秦淮河上花船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凝烟道:“我们被一个老妈妈收养了,给我们取了红杏、红艳什么的名字。起初她待我们很好,但那是别有用心……后来我们就逃了出来,逃了好几次,每次都被追回去,狠狠地打,打了我们还要逃,就这样过了两三年……”
完颜翎不忍再听下去,问道:“那,是赵老头把你们救出去的吗?”凝烟摇摇头道:“不是的,是老夫人。七年前,她带着少掌门来到秦淮河游玩,看我们可怜,就把我们四个都赎回来了,说是让我们侍奉少掌门,还给我们四个都改了名字:纤罗、朱华、凝烟、白露……”
断楼眉头一皱,常人家给侍女取名,大多图个吉利顺口,可是这四个名字,应当是取自南朝刘铄的《歌诗》,原为:“白露下微津,明月流素光。凝烟泛城阙,凄风入轩房。朱华先零落,绿草就芸黄。纤罗还笥箧,轻纨改衣裳。”并不是什么好意象,而且还颠倒了顺序。
凝烟接着道:“少掌门天性喜欢习武,可是我身子弱,不像我三个姐妹一样也能学个一招半式,少掌门就打发我回来照料老夫人。老夫人脾气不是很好,对我很严厉,可我心里把她当成我最亲的人。”
断楼道:“那老夫人她……”他看凝烟几乎要落泪,便已经猜到了几分。凝烟道:“三年前老夫人去世了。嵩山派是习武的地方,原本不需要侍女,我就在厨房帮工。可是那个何路通,他自从当了副掌门以后,就……”她忍不住埋起头,呜咽道:“其实原本姓什么都没关系,可是我……”
完颜翎眼眶也红了,从铁栏中伸出手,拉着凝烟的胳膊道:“姐姐,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凝烟抬起头,强颜欢笑道:“其实也没关系,他要是真敢乱来,我就学翎儿你,把他整个手都咬下来!”完颜翎也噗嗤笑了,点点头道:“没错,让他从飞天铁拳,变成飞天一只拳!”
两人都笑了起来,凝烟抹抹脸道:“唉,这些事情总是在晚上在心里绕来绕去,我又不愿意和白露她们说太多。谢谢你们,要不是还有你们,我恐怕又得大晚上一个人,对着那三棵柏树自言自语了。”
完颜翎满脸疑惑,问道:“柏树?什么柏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