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百虎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人,眼眶一热,随即却又冷若冰霜,问道:“你来干什么?”
冷画山浅浅一笑,颔首道:“今日是大师兄生辰,我恰好路过,来祝贺一下。”说着,将手里的一个礼盒递过去。众人看时,只见那檀木盒的花雕纹理细腻,仿佛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引人沉醉。
钱百虎冷冷道:“咱是被逐出庄的落魄野狗,哪敢劳动少庄主亲自探望?”双手抱在胸前动也不动,半点没有接过礼物的意思。冷画山也不见怪,走上前两步放在了桌子上,打开盒子,是一管晶莹剔透的白玉箫,道:“这玉箫,原本两年前就应该给你的,只是一直没有寻到大师兄的住处……”
钱百虎瞟了一眼,目光中却露出愠怒,道:“你拿这东西来,不是在羞辱我吗?”
冷画山抚着玉箫的手顿了一顿,低声道:“大师兄你是知道的,白虎庄庄规,若到二十五岁还未有子嗣,则不能再继承庄主之位。”抬头看了看庄门那无字的匾额,将玉箫双手奉上道:“你自立门户多年,今日可以承袭白虎庄的名号了。”
钱百虎看看冷画山,喉结动了两下,却终于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对着身边一个庄丁点一点头,那庄丁便上前收下了玉箫。钱百虎道:“承蒙少庄主美意,我收下,可是我有些洁癖,这东西要是被某些人用过了,我就不想再用了,嫌脏!”
他刻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冷画山也是听得清的,只是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
钱百虎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刚才为何出手阻拦?那个臭小子的武功是你教的?”冷画山点点头道:“那个叫断楼的少年和我颇有些渊源,没有师徒名分,算是我的小朋友,感谢师兄高抬贵手。”
钱百虎冷笑一声道:“少庄主可真是善良,只是既然徒弟救得,情人救得,为何偏偏自己的亲爹,就万万救不得呢?”
冷画山周身一颤,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变得面无血色,低声道:“大师兄,已经七年了,你又何必……”钱百虎挥挥手打断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放心,我虽然已经离庄,可是一口吐沫一个钉,那人的下落我会帮你留心的。只要打完十二掌,我必定送信给你,从此不再过问你俩的事。”
两只白鹤看出主人的异常,脖颈贴着冷画山的手,轻轻叫了两声。冷画山恍惚醒来,深深做一揖道:“告辞,告辞。”回过身,怅然若失地走出了门,拐个弯不见了踪影。
众人见冷画山走了,慢慢聚拢到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钱百虎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喃喃问道:“少庄主可曾成婚?”
众人面面相觑。钱百虎素来不许众人提及冷画山之事,今日却猝然相见,只怕心里也有些波动。一个庄丁大着胆子道:“还没有,听说已经把老庄子给闲置了,又建了一处白凤庄,只有在老庄主忌日的时候才会回旧宅住几天。”
钱百虎叹口气,也不再说话了。那庄丁凑上前来,递上一封拜帖道:“庄主,生辰宴开始之前有人送来拜帖,说是血鹰帮帮主柳沉沧,希望明天午时能借庄内的得月阁一用。方才怕搅了兴,没拿给您看。”
钱百虎皱皱眉道:“血鹰帮?本庄与他们素无瓜葛,找我作甚?”接过拜帖看了一番,却是脸色一变,提起一对判官笔道:“路威、邱猛,你二人清点人手,看护好庄院,从现在开始,一只鸟也不能放进来!”庄丁里两个人领命,钱百虎随即进了阁楼。
另一边,完颜翎和断楼跑出大泽后,又连奔了数里,一直来到一个市井处,回头看看并无人追来,这才放下心来。二人拣个洁净茶棚,一坐下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水,解渴倒是其次,主要是好好压压惊。
断楼问道:“翎儿,你怎么样了?身上可还酸麻吗?”完颜翎道:“点的不是死穴,他下手也不重,早就没事了。倒是你一路背着我跑得飞快,把我胳膊拽得生疼。”摆出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拧了拧胳膊。断楼看她还能开玩笑,应当是真的无碍了,也放下了心。
完颜翎笑眯眯地看着断楼,伸出一只握着拳头的手道:“你猜我这手里是什么?”断楼笑道:“你这没头没脑的,让我怎么猜?”完颜翎道:“你刚才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断楼想了想,确实没有。完颜翎半嗔半笑道:“还说是什么自己珍重的东西,转头就忘了,亏得我冒着风险帮你捡起来呢。”摊开手掌,是一枚雕镂得极为精致的银针。
断楼“咦”一声,有些惊异道:“是刚才掉了吗?”从怀里摸出那个锦袋,打开一看,自己那枚银针还好好地和青元令躺在一起。拿起两根针一对比,竟是一模一样。
完颜翎讶道:“怎么,刚才不是你发银针打掉那个钱百虎的兵器的吗?我还说你什么时候暗器功夫变得这么高明,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呢。”方才二人交战时,她被点住穴道,眼睛都转不得一下,自然没有看到底细,只不过见地上插着一枚银针,和断楼那支十分相似,这才偷偷捡了起来。
断楼看着银针,突然兴奋起来道:“我知道了,是师父,是师父救了我!”看完颜翎不甚明白,便将刚才自己如何听到声音,又如何反败为胜的过程说了一遍。
完颜翎悟道:“是了是了,你和钱百虎交第一回合的时候,我本来就想上前助阵,就听到有声音说让我等一等,我还道是你说的,原来也是你师父吗?”断楼点点头道:“嗯,一定是的。常人能够隔着距离传音入密已是极为不易,可这个声音说出来的时候,除了你我,旁人竟然都没有听到,这是又高深了一层了。再有这枚银针,一定是师父无疑了。”
他素来无比敬重冷画山,认为他武功天下第一,只是并无实据。现在发现冷画山内功确属上上乘,心里倒比自己学了绝世武功还要高兴,但兴奋了一会儿,却又怅然若失道:“这么多年没见师父,这次好不容易遇见,却只听了个声音。”
完颜翎道:“是啊,我以前还当你说你师父武功如何如何高是在吹牛,今天他这随便一手,我是真的服啦。只可惜不能让他也教我两招,再给你解下那句你琢磨了这么多年的怪句子——咦,那钱百虎一见你师父的银针就放我们走了,是他们有什么渊源吗?”
断楼心中也有此疑问,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摇摇头道:“不知道,本来该去问个清楚,可是这钱庄主对女真人成见颇深,咱们又打不过他,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完颜翎想想道:“从沙吞风到钱百虎,这江湖上比我们强得多的可真是大有人在。而且他们好像都不太喜欢金人,要是再遇见一个这样的,可就不一定就这么好的运气了。”眼珠一转,看见断楼身上那件差不多已经破烂掉的衣裳,轻轻抻一抻道:“正好你的衣服也破了,咱们不如换上汉人的衣服吧,这样行走起来也方便些。”
断楼觉得这样甚好,喝完了茶歇好脚之后,便四下寻找去置办衣物,然而此处不过是一个小市镇,走了一圈并没有成衣铺。两人要得急,干脆找个布坊,多出些银两买下了人家挂在墙上的展品,又请店里的裁缝给改了改,总算有了几套合身的衣服。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找家客店住下,各自安歇。
第二天醒来,断楼把衣服挑一挑,穿了一条灰布夹裤和一件水青色的筒袖直缀,两肩绣的红色团花平添了几分秀气,外面罩一件褐色无袖长衫,系上腰带,感觉也利落了许多。拿起梳子比划了两下,终究还是嫌束发太麻烦,胡乱抓一抓便算了事。
换好衣服之后,断楼便去敲完颜翎的门。听得里面答应一声,便推门而入。
完颜翎此时也已经换好了衣裙,见断楼进来,回身转个圈,笑着问道:“好看吗?”
她平日里爱的是骑烈马、挽大弓,总是一身戎装。此时换上汉人女子衣服,只见一袭素纱白衣,掩映着绿裙盈盈,腰间衿带轻束,脚下淡黄布靴,勾勒得窈窕身姿若隐若现。还学着挽了个汉式的发髻,斜插那支玉簪,更衬出她一头如墨如瀑的长发。虽然手法有些拙朴,却是别样一番美艳动人。断楼与她从小相处,也从未见过她这般装扮,不禁便看得呆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完颜翎见断楼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脸一红,摘下发簪,说道:“我也穿不大惯,要不我还是扮作男装好了……”
断楼急忙说道:“不……不……你这样,很好看。”
完颜翎还道他在取笑自己,更是有些窘迫,索性将好不容易编起来的云鬓拆了,转过身去说:“啊呀呀,你不要再看了,快出去快出去,我还是穿男装好了。”
断楼笑着走上前去,将完颜翎按在梳妆镜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花容月貌说道:“那可不行,我要你一直是这么一个打扮,那才好看呢。”
完颜翎半信半疑,抬头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可不许骗我,是不是想一会儿上了街看我的笑话?”
断楼从桌上拿起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完颜翎梳着头,说道:“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穿汉族女子的衣服,可比穿什么花鹿的皮子都漂亮多了,你以后一直这么穿好不好?”
完颜翎听得这话,满心欢喜,可又要摆摆架子:“你说让我穿我就穿啊,你知道光盘这个头发,就花了我多少功夫嘛?想让我打扮这个样子,你就得给我梳头。”
断楼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做得多了。”想了想又连忙解释道:“我小时候,就经常给我娘梳头。”看着完颜翎,不禁吟道:“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完颜翎从小也是学过诗书的,擂了一下断楼道:“正经点,我又不是闺中怨妇,瞎念什么?”断楼只是一直笑。
打理完之后,两人便出门找了家酒楼,要了个雅座。周围吵吵嚷嚷,并没有谁特别在意他们两个,便放下了心。吃到一半,却听到门口一阵吵闹,两人探出头一看,只见两个和尚正在和店主人纠缠。那店主人骂道:“这两个秃驴怎么死皮赖脸的,我这里是做买卖的地方,没东西施舍给你。”那老和尚道:“就是口剩饭剩菜也是好的嘛。”店主人不耐烦地道:“没有没有,快走快走。”说着就要把两人往外推。
完颜翎看那老和尚,见他面色淡黄、干瘪枯瘦,像是饿了好几天的样子。旁边那个年轻和尚一身破烂僧袍,只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顿时起了怜悯之心,招招手道:“大和尚,你俩来我们这里吃吧。”
那老和尚听见有人说话,抬头一看是一个女子在向他招手,大喜过望,沓沓地飞奔上楼,也不客气地就坐了下来,嘴里絮絮道:“谢谢这位姑娘,你真是心善。”伸出脑袋对楼下喊道:“唉,惠岸,你也上来吧,有人请吃饭呐。”那年轻和尚慢慢地走上来,站在一旁。
完颜翎和完颜翎看这老和尚急不可耐的样子,都是好笑。招手道:“小二,来炒几盘素菜,量大一些,再多做一些馒头面点备着。”
店小二答应一声,正要高声吆喝,这老和尚却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合口味!不合口味!”店小二道:“你这老和尚,别人请你吃饭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老和尚道:“和尚我就是挑嘴,管他是不是人请,不合我口味,那就不吃了,告辞。”
说着起身就要走,完颜翎看他也着实有趣,拉住他道:“唉,大师别急,是我唐突了,忘了照顾您的口味。这样,您想吃什么,自己点。”
老和尚笑道:“你这姑娘说话中听,那和尚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坐下,敲着桌子道:“这样,来一份糖醋软熘鱼、一份扒广肚、一份葱扒羊肉,再来份东坡肉,唉,且慢,东坡肉有了,那就来只汴京烤鸭吧。有好酒没有,来一壶我先尝尝。”
他这菜单一出,几个人都是瞠目结舌。老和尚看看道:“怎么,做不了吗?”
完颜翎心想:“原来是个酒肉和尚,也罢。”对店小二道:“就按大师说的来做。”店小二懵懵地“哎”了一声,也不吆喝,走到后厨去吩咐做菜了。
断楼看这和尚古怪,又见那个叫惠岸的仍站在一旁,便道:“惠岸师父,你也坐下吧。”惠岸轻轻摇摇头,老和尚道:“他是我师侄,有些缘故,给他来碗粥便是了。”
老和尚从刚才开始就说话颠三倒四,这两句却颇为正经。完颜翎更是好奇,问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老和尚看看二人身边的宝剑,道:“看样子你们也是江湖人士,难道真的不认识我?”
完颜翎道:“我二人也是初入江湖,见识不多,难道您是哪位武林前辈?”语气中已经带了三分敬意,老和尚却哈哈大笑道:“前辈不敢当,我就是一个有名的泼皮和尚,人家都管我叫闲不住。”
这个名目倒是有趣,完颜翎笑道:“我看不是闲不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吧?”这是在暗示老和尚身为出家人,却饮酒吃肉。闲不住也听出来了,却仍是吃得飞快,含含糊糊道:“没办法,要是不吃肉的话,岂不是作践生灵,对苍生不公了?”
他这话说得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断楼道:“都说出家人不杀生,可是飞禽走兽哪个不是生灵?你却连荤腥都不戒,还说什么苍生,不是自欺欺人吗?”
这话已经是在指责他了,可闲不住却毫不在意,手里筷子半点都没有停,笑一声道:“小子,鸡鸭鱼羊父母孕育,自然是生灵。可那稻谷白菜也是播种生长、落地有根,过遍了春秋冬夏,难道就不是生灵了吗?谁又比谁高低贵贱?吃素不吃肉,不过是因为鸟兽哀鸣、草木无言而已。真要计较起来,怕是只能嚼河泥、啃石头了。”
断楼哑然无语,起身拱手道:“小子方才言语无无状,失礼了!请大师恕罪。”手还没合到一起,就被闲一把抓住按下道:“快坐下快坐下,我老和尚向来就不喜欢这套东西,你给我行了礼我还得还礼,太麻烦,又耽误吃饭——嘿,你看菜上齐了。”
完颜翎给闲不住倒上一杯酒,恭敬道:“闲不住大师,您是有大智慧的人。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翎儿,他叫断楼,这杯酒我们一起敬您!”闲不住笑道:“敬酒可以,什么大师、大智慧还是算了吧,不过是照着佛印禅师说得‘心中有佛,眼中有佛,宽容待人’罢了。”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三人正交谈着,忽然听见一声粗吼:“老板,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菜都给我上来,上快点,吃完了我们还要赶路!”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五个身躯各异的人排成一列上了楼,手里拿着稀奇古怪的兵器,居然是黄沙五毒。五人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四下望望要找个座位。目光却撞上了断楼和完颜翎,都是一愣,随即相互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