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服装厂有一百多人,而女工人数占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到星期天几乎没人闲耗在厂里,都各奔幸福港湾。因此,偌大的厂院内常常只剩下我和她。她洗衣晾衣、唱歌、给男友发短信。我则雷打不动,给远在山西老家的老婆写信。几个月下来,她便成为我心中的一道蓝色风景。
她洗衣时专注柔美,起伏有致,晾衣时抖出串串珍珠,晒出片片彩云,激起我无尽的遐想。尤其晾衣绳上赤橙黄绿每款时装,我都能对号入座地想象出穿在她身上时的妩媚、生动与婀娜多姿。
她哼唱的《送情郎》宛转悠扬,情真意切,缠绵无限……
深秋后的一个星期天,情况变得异样。我给老婆写完信来到窗前一看,一种凄凉感突袭心头。秋风鞭挞着地上的树叶,发出凄凉的哀号,晾衣绳在空中扭曲悠荡,空空如也,更不见她洗衣晾衣的身影!
她病了,还是另有隐情?一个南方小姑娘,只身闯北京,几年不得回家一趟,各种压力都得用她那柔嫩的肩膀扛下去,不易!一种同情与怜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心里想着,拢不住的脚步便飘至她门前。见大门紧闭,冷冰冰,叫人生出几分恐慌,但我还是勇敢地推开门。只见他曲着身子,头发蓬乱,杏眼肿成红桃,身下的床单被滚轧得成了一团乱麻。
我站了好久,她愣是没有一点反应。我环视了整个房间,桌上一张男人照片和一堆撕碎的纸屑,钳制了我的视线。那男人不正是她的男友吗?那堆纸屑一定是他们的海誓山盟。
我的大脑在飞速旋转并很快做出判断:一定是她和男友之间出了问题!否则一个平时很讲究形象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把自己折磨到如此地步?我马上做出决定,要去劝她,顺便挑战一下我这个结巴磕子!
我开始搓手、挠头、搜肠刮肚,脸憋成了紫茄子,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像静了音的电视,反复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稍作休息,稳定了一下情绪,再次发起挑战:“这,这,这,妹子,咱,咱,咱一个厂子待了一年多了,总,总,听到人唤,唤你小樊,不,不,不知你名号。起,起,起来,跟,跟我说说,遇,遇,遇上啥难事啦?记,记住,说,说破无毒。世,世,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火,焰山!兴,兴许我,我还能帮你,把,把一团乱麻,捋,捋顺,顺溜喽。”说到这,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由自主捂了一下嘴,心里话,连句整话都说不好,还要帮人家捋乱麻,真敢往大了说。何况,男女情感之事历来最难解扣脱钩。
再难解的扣也得解,再难脱的钩也得脱!我有几分豁出去的悲壮,重复道:“快起,起,起来,说,说,说,一吐为快!”
她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喊了我一声“叔”,便声泪俱下地诉说了缘由。
她和男友是在湖北老家认识的,因为家里不同意两人的婚事,所以,背着家里人跑到北京打工。男友去了一家电子厂,她则凭着裁缝手艺来到了这家服装厂。
男友对她很好,发誓在厂里混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时再娶她。她也同意等他。最初,几乎每个星期天男友都来厂里找她度周末。
男友工作很出色,被女老板相中,并准备提拔他为副厂长。从此男友再也没来找她,甚至连短信都中断了!这期间她主动给男友发短信,打手机,他总说太忙,抽不出时间。女友上个星期天去电子厂找他,他正和女老板一起吃饭过周末。她一气之下跑回厂里趴了窝,再无精神站起来。
这时,我正视她一眼,她有气无力,脸色苍白憔悴,我的内心莫名地生出缕缕怜惜,对她男友则生出几多怨恨。但我还是进一步开导她。
也许是我的诚心打动了她,她再次喊我一声“叔”,请我坐下,并将她亲手冲泡的一杯茉莉花茶送到我手上。瞬间一股淡淡的幽香直钻心脾,原来那份紧张化作了心旷神怡!不知是茶香的刺激,还是因劝说有了效果,一种兴奋后的冲动,我一路小跑回宿舍,把上个星期天老婆给我邮来的醉枣拿过来给她吃。她微眯的双眼,细嚼慢咽,陶醉其中。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她非要留我吃饭,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非向她索要回报或有啥杂念,而是考虑到,她几天里恐怕没有吃东西,我在,她就必须弄饭,为了礼节也必须吃点,对她的身体恢复有益无害。
她为我烹制了家乡最有名的红烧武昌鱼,我为她开启了从山西老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的杏花村酒。我们边喝边聊。聊走了陌生,聊近了距离,聊出了少有的快乐!
那次以后,我忽然有了新的发现:我对星期天忽然间又多了几分渴望与期待。这个渴望与期待所派生的快乐,竟让我忘记了一件事——给老婆写信。而她的变化既神秘又令人充满遐想。她对我改称“刘”,省了“叔”字。这让我兴奋之中有点心囧。就这样,我们共同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所有星期天。
当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来临的时候,情况突变。她依旧邀我过去,照例烧制了武昌鱼,郑重地为我倒了以前喝剩下的杏花村酒,默默地把一整条鱼夹进我的碗里,好半天,她才柔声细语地对我开口说:“男友,找我来啦!他正式被提拔了副厂长,并正式向我求婚!”她说,她终于熬出了头。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手中的饭碗险些落地。不知为什么一股醋意腾空而起,先是波浪滔天,后是五味杂陈……
好半天,我没能抬起头,嘴唇自然机械地含着碗边儿,眼珠在她为我夹的鱼身上反复盘旋了许久之后,我茫然地自问,下个星期天该如何度过?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和她在一起的N个星期天,本不应该属于我,应该属于他们!此后的星期天对她来说定将是充满希望、充满幸福的蓝色星期天!
我终于平静地对她说:“我,我就说嘛,是你的跑不了!祝你们以后的星期天快乐!”
当又一个星期天来临的时候,她依旧洗衣、唱歌、晾晒衣服。我则照例给老婆写信。除了诉说情意深长的问候与多日不见的思念之外,更主要的是有几分真诚的检讨……
载《民族文学作家班作品精选》,后被《楚汉文学网》、《新浪微博》转载,获2014年“新工人杯艺术大奖赛”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