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这个夏天就在忙碌中过去了。由夏入秋,天气渐渐转凉,茅庵已经不能继续住下去了。
幸而王阳明早已经作了准备。他经过实地考察,在距离此处不远的龙岗山上找到了一个地方。
那同样是一个山洞,所不同的是,比“玩易窝”更为宽敞明亮,通风,干燥,非常适合居住。
由于所在的地方接近山顶,所以不用担心有野兽来袭击。而且那洞中距离地面很高,也不存在潮湿问题。
洞口的方向,是朝北面的,这在冬天有一些不便。不过幸而背向西北,只要稍加遮挡,就可以形成很好的挡风屏障。
有了这么一个所在,王阳明简直迫不及待。他和仆从们对洞穴进行了打扫后,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搬了进去。
这地方确实不错。坐在洞口,可以远远地眺望山下的风景。那儿有一条河流,河谷中生满了芦苇。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芦苇丛里不时飘荡起一片片白色的花儿,而就在其中,时而蹿起一只水鸭,时而有成群的鸟儿飞来,在水面上嬉戏,风景美不胜收。
那儿亦是王阳明经常流连的地方。他经常闲坐河边,用自己制作的鱼钩,撒上香饵,静静地一坐半日。
如果钓上来的是小鱼,他多半会小心翼翼地将其摘下来,重新丢入河中;如果侥幸是条大鱼,那么晚上就有了一顿可口的新鲜鱼汤了。他已经学会用当地土人的方法做鱼,酸溜溜、辣乎乎,好吃得停不下……
当下雨的天气,不能到外面去,王阳明就会在洞口坐在一块石礅上,静静地观察雨势。山中观雨,别有一种气象:看那雨点以千军万马的气势,从天空中撞下来,砸在树叶、岩石上,落到地面,汇成一道道的小溪,携带着泥土、枯叶,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滚滚奔流,冲下山去。
到了夜里,月光很好的时候,洞里甚至不需要燃起柴火。王阳明就那么对着月光,静静地坐着。
不过,他却不是在闭目养神,而是在进入一种更深的安静里,他在努力修炼,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
以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探索外部世界。自从来到龙场以后,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了,他只能转向自己的内心,而这一转就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一天,他的书童帮助他整理书匣,忽然从里面发现了一本奇怪的书。
这本书一看就透着古老,封面是用羊皮制成的,里面的纸页都已经泛黄,显然历经沧桑。在封面上,用大大的字体写了三个大字:《十牛图》。
“先生,这是本什么书?”
童子将书随便翻了一下,发现每一页都有一幅画,后面配着一首诗。那图画上是各种各样的牛的形象,他不由地奇怪起来:“这是一本教人牧牛的书吗?要说这件事情,我们那里的孩子从小就会,还用得着教?”
王阳明接过来,翻了一下,忽然想了起来:“哎呀,这不是无为道人给我的吗?”
他来到贵州以后,终日劳作,又将闲暇时间用来“玩易”,已经忘记了这本书。
经过童子提醒,他才记起,当日无为道人那么郑重其事地将书交给自己,里面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东西。
“我倒要弄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他忽然起了好奇心。反正在这里有的是时间,他又有参佛悟道的基础,自信一定可以弄个清楚。
于是,在搬家来到这“小洞天”——他给这个山洞新起的名字——以后,他在一个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在一个个早晨或者黄昏,在水边或者在田间,开始一边阅读,一边思索,参悟起来。
《十牛图》第一幅:《寻牛》。在苍茫的山水间,一个牧童正在四处张望……
忙忙拔草去追寻,
水阔山遥路更深,
力尽神疲无处觅,
但闻枫树晚蝉吟。
一个牧童,因为贪玩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丢失了自己的牧牛。
在荒芜而辽阔的原野上,他不停地寻觅着,拨开一片又一片的草丛,有时候爬上高高的树梢。然而他走了很远的路,从一道山岭走到另一道山岭,他累得筋疲力竭,始终找不到牛的踪迹。
牛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和他的牛一道,沿着没有名字的河流,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迷失了。只能绝望地倚坐在树下,听着头顶的树叶间传来声声蝉鸣。
这牧童是什么人?他分明是我们每个人自己。那牛又代表什么?自然代表着我们的本心。
在某一个时刻,我们的本心迷失了,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到的。我们为了寻找自己的本心而出发,可是却在陌生的荒野里,在一个个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而徘徊不前。
哪条路才是对的呢?究竟下一步要迈向哪里?
我们之所以会有迟疑和迷惑,是因为我们的欲望蒙蔽了我们,贪婪与恐惧,好与坏,得与失,这一切人世间的东西都在纠缠着我们。
从母亲的身体里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是那头牛本身。可是我们在长大后,很快就被芜杂的知识所迷惑。我们对外部世界懂得越多,就对内在的世界了解越少,我们变成了那贪玩的牧童,当我们从外面回来的某个时刻,却发现手里只剩下拴牛的绳子。牛不见了!
是的,牛不见了!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但却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现实。原来牛也是有生命的,一不小心,它就会自己走失。
仔细品读着这几句诗文,王阳明将自己的人生与其联系起来。是呀,自己不也和这少年一样,在度过了红尘中迷乱的岁月,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追求和执着的妄念以后,终于被命运无情地抛弃,从那自以为可以永久存在的虚幻之境里被排挤出来,被丢弃到生命最初的本源,才发现本心已失。
回想自己过去的三十七年人生岁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不是那个叫作王守仁的人在生活,而是我这个王阳明,为他编织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一觉醒来,斯梦已去,人却还在这山野之地,还在这山洞中,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王守仁根本不存在。
可是,那头牛去了哪里呢?
他又翻开了第二幅图:《见迹》。经历过一番寻找后,牧童终于在一条浅草覆盖的路上发现了隐约的牛蹄踏过的踪迹……
水边林下迹偏多,
芳草离披见也么。
纵是深山更深处,
辽天鼻孔怎藏他?
牛并非真的走失不见,毕竟那么偌大的一个躯体,不是如尘埃般无形,而是有着真实的血肉。
它也并非有意要藏匿自己,只不过走得太远,而在它经过的地方,也绝不可能没有踪迹。
只要耐心寻找,总会有所发现:在河岸边的树下,在一片湿润的泥土上,不就是它留下的痕迹吗?细心地去观察那被踩折的草叶,那就是线索。
它终于被发现了。这些足迹如果仔细去观察,甚至可以说相当明显。
事实上,找牛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里面也蕴藏玄机。如果不遵循一定的规律而去盲目寻找,难免一无所获。
就像很多看起来庞大的事物,实则由无数的小颗粒聚集而成。如果可以细分,一粒芥子里也可以藏下整座的须弥山。
万事万物一直都在那里,从来都在那里。它们之所以变化,是因为我们看它们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再复杂的表象下面,隐藏的实质都是一样的。也许你没有能力一下子将其看到最深处,不过只要入门,就会发现那牛蹄踩踏而过的踪迹。
这一段诗文,让王阳明想到自己来到贵州以后的遭遇。他不是刚刚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吗?
作为一个人,一个生命,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三十七年。可是他真的生活过吗?真的来到过吗?
为什么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蕴藏着如此美好的事物:不知道一朵花开可以那样轰轰烈烈,一粒小小的果实对于饥饿的人来说竟然那么香甜。而对一个病人来说,拥有一个健康的躯体,吃喝拉撒,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是多么重要,而我们却对这个躯体视而不见。当你在田地里撒下种子的时候,一场如期而至的小雨会多么令你欣喜,而感谢造物的恩赐;而当你住在漏雨的屋子里,遇到连绵的阴雨天气,又会如何恼怒地咒骂这该死的老天爷?
他一直都在生活,可是从来都没有真实地置身其中。正如一个人拼尽一生的力气攀登上一座大山,可是他却一心想要眺望对面更高的山峰,而从来没有注意脚下的这座山,更不曾有心去欣赏过沿途的风景!
是的,他一直在错过!他自以为已经凭借自己过人的聪明才智,窥尽世间所有的奥秘,实则一无所见!
他这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他这个听觉敏锐的聋子,混混沌沌地过了这么多年。
直到他来到龙场,当他亲自去耕种庄稼和蔬菜,第一次从自己栽种的瓜果蔬菜中吃出汗水、泥土的味道,那是劳动的味道,也是最香的味道。
但即便这样,他也并没有完全找到那头牛。他只是和牧童一样,经过坚持不懈的寻找,在机缘的指引下,刚刚发现一丝踪迹。
接下来会如何呢?
第三幅图是《见牛》:转过一片山坡,在一片悬崖下,牧童欣喜地发现了他家的水牛,正将头扎在一丛灌木间,只露出半截身子和粗大的尾巴……
黄鹂枝上一声声,
日暖风和岸柳青;
只此更无回避处,
森森头角画难成。
循着黄鹂在枝头上鸣叫的声音,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跟随着沿岸在春天里吐出新绿的杨柳,轻松地上前。
牛被找到了!
这是顺理成章的结果。只要沿着那踪迹,牛是一定会被发现的。牛的身子还没有看到,不过那牛尾巴已经暴露了它的行藏。确凿无疑地,牛就在那里。
因为找牛的人集中了全部的心神,所以不但他的眼睛更加尖锐,他全身的每个器官都被调动了。
耳朵里可以听到声音,眼睛里可以分辨形状,而头脑也没闲着,只看到牛尾巴就勾画出了整头牛。
六感交融,当你以这样的状态去做一件事情,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从哪一个方位,只要看到一点点痕迹,就会判断出全部真相。
没有什么东西是独立存在的,没有什么是可以割裂开来的。再微小的事物,也蕴涵着天地宇宙的奥秘。
便如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这个躯体。如同一架机器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和谐而舒畅地运转着。当它不出故障的时候,并没有人会去注意它是如何工作的;而一旦当你深入,你会发现那里面蕴涵着太多的神奇。它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从生到死,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停地变化。而这个变化又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它只服从于宇宙和自然的规律,而我们却无法从整体上改变什么。
我们的生命,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去。我们勉强能说出这个过程,却无人能一窥全豹。
一个人,可以通过学习和观察拥有很多知识,可以通过锻炼强健身体,可是和生命本身的复杂和奥妙比较起来,这一切实在不足为道。
王阳明在来到龙场以后,人生发生了彻底的转折:以前他只是在探求外部世界,眼睛是看着外面世界上的人和事的。现在,他开始转了一个方向,探求自己的内心,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内在,他调动了全部的感官和感知,不断地深入,敏锐地捕捉着内在世界的最细微信息……
仅仅只是一瞥,他已经发现了内在是那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已经令他不能自拔。我们从出生开始,一天到晚都在执着于外部世界,在不停地探索,却唯独忽略了一点:我们自身,我们作为人,本身就是令人着迷和疑惑的存在。就在我们的身上,蕴藏着那么多的新鲜和未知。
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
第四幅图是《得牛》。牧童找到了自己的牛,拼尽力气拽着牛往回走,可是牛并不服从……
竭尽神通获得渠,
心强力壮卒难除;
有时才到高原上,
又入烟云深处居。
经过艰难的跋涉,苦苦的追寻,牧童终于找到了牛。可是那牛的力气太强大了,而牧童太过孱弱,根本拽不动它。
那强大的意志和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一会儿奔向那耸入云端的山峰,一会儿又蹿去那深不可测的山谷中。牧童只能跟着牛到处奔走,累得气喘吁吁。
但是不管怎样,牛终于还是被捉住了。它终究还是贪恋水草,而停下了脚步。
牧童将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牢牢拽住牛的绳子,并且高高地扬起鞭子。
牛毕竟是牛。它是有野性的,是不会被轻易驯服的。为了使牛和人能够融合在一起,必须经过痛苦的历练。
在这里,牛就是我们的心,就是我们的头脑,就是我们的欲望,就是我们的恐惧。它左冲右突,桀骜不驯。
为了能够和它一起和谐地共同存在,我们必须扬起自己的鞭子。然而这鞭子不是惩罚,不是恐吓。
那是什么?
那是觉醒。
如果那头牛忽然意识到鞭子的存在,会在一瞬间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而就在这一刻,另外一个神秘世界的门洞开了。
一道非常强烈的光芒,伴随着那扬起的鞭子,如同在黑夜里划过夜空的闪电,改变了整个黑夜的形态。
人与牛的融合就在这一刻开始。当鞭子扬起,意味着对牛来说不再有逃脱的可能,而只有一条路可走:
顺从。
顺从主人,顺从这个世界,顺从那无所不在的自然规律,顺从生命有生有死,顺从有的事情我们可以做到,有的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顺从意味着否定此前所做的一切。顺从意味着不再有抱怨,不再有反抗,不再满腹牢骚和怨天尤人。
顺从必须完全地接受,否则那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顺从是被迫的,然而也是必需的。
顺从,这也是王阳明来到贵州以后,所学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顺从生活,顺从生命必须保存下去的要求,顺从自然春种秋收的规律,也顺从自己的命运安排。唯有顺从才能活下去。
在他此前三十七年的人生岁月中,他似乎一直在反抗:他曾经那么激烈地反抗这个世界,从他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肯准时出生,到生下来一直到五岁不肯说话,然后是十二岁的时候,反抗私塾老师,说读书、登第都不是人生第一等事,而是读书学圣贤;十五岁的时候,反抗自己的父亲,悄然独身到塞外去;十七岁的时候,反抗婚礼,新婚之夜在铁柱宫里和道士论了一夜的道;二十一岁,反抗朱熹的“格物致知”,亲身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以至于生病,落下了一生的病根;二十八岁中进士,做官后,一次次归隐,到山林中去隐遁修行;三十六岁,反抗大太近刘瑾,结果被廷杖下狱、追杀未死,最后来到龙场……
来到龙场之后,也许是忽然失去了反抗的外部环境,反抗失去了对象;也许是现在的这个环境太过残酷,再反抗周围的自然环境,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反抗人生至此戛然而止:他对命运只能顺从,对自然只能顺从,对目前的生活只能顺从,除了顺从,他还能做什么呢?
顺从,将一切都放下了。什么荣辱,什么得失,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圣贤事业,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放下之后,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他忽然发现:贵州、龙场、玩易窝,还有这个小洞天,一直都在这里,似乎冥冥之中,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正如那个苦苦寻找牛的牧童,以为自己一直在找牛,现在忽然发现,其实牛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不是牛走失了,而是他自己迷失了。牛一直在等着他的到来,等着他扬起鞭子的那一刻。
所有的一切,他此前三十七年的整个人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和磨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其实都是在为了走向这里作准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发生。
现在,他终于来到了这里,并且义无反顾地扬起了鞭子。那个神秘的时刻即将来到。
第五幅图:《牧牛》。牧童不敢掉以轻心,牵着牛小心翼翼地行走……
鞭索时时不离身,
恐伊纵步入埃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
羁锁无拘自逐人。
牛终于被鞭子和绳索驯服了。或者说牛终于等来了期望中的鞭子和绳索。
现在,牛和牧童一道,可以踏上回家的归途了。
然而,归来的路上同样布满岔道,时时在脚下扬起尘埃。如果不将鞭子和绳索握紧,并且时时扬起,那么牛就很有可能在路上再度走失。
它还只是刚开始,并没有完全习惯鞭子和绳索。这需要有一个过程,一旦它变得训练有素,一切就会轻松自然了。
那时,它将变得无拘无束,完全地服从主人。
当第一步迈出去后,接下来的一步也就会正确的。而如果第一步踏错了,以后再努力也是枉然。
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他在早晨醒来的时候,陷入了久久的迷惘: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那真实的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并不存在的庄生?
我们很多人,其实一生都在梦中,把梦境当作真实,而把真实的外部环境,只当梦中发生的事情。
名和利就是梦。而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都只能拥有有限的生命。纵然全力去保养这个生命赖以寄托的身体,我们也总会有生命结束的那一天。这却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真实。名、利,以及我们在红尘中苦苦追寻和自以为拥有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将我们的生命延迟半分。
其实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只是他们没有勇气去面对和接受这个现实。
在来到贵州之前,王阳明也一直在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做英雄侠士之梦,做圣贤哲人之梦。现在,他所有的梦都醒了!
不但认识到那一切都是虚幻不切实际的梦境,他更透彻地认识到:所有那些梦,都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幻境!只有他自己才能去做那些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令自己醒来。
现在,在贵州,在这个边远和荒僻之地,在山洞中,他醒来了。从这一次的醒来以后,他告诫自己:不能再去做梦,必须时刻保持着清醒和警觉!
第六幅图:《骑牛归家》。牧童终于驯服了牛,骑上了牛背,悠闲地吹着短笛。人和牛合二为一,一起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骑牛迤逦欲还家,
羌笛声声送晚霞,
一拍一歌无限意,
知音何必鼓唇牙。
那头牛终于被降服了,乖乖地伏下身子。童子以胜利者的姿态骑到了牛背上,悠闲地掏出了短笛。
暮色苍茫,大地上辽阔无边的寂静里,快乐的笛声响了起来。悦耳动听的旋律飘向远方。
那音乐的节拍是如此和谐,那旋律盘旋着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连远处天边的晚霞也被吸引住了,久久地驻足聆听,而忘记了回家。
再也没有激烈的搏斗,再也没有时刻扬起鞭子的紧张和警觉。一切都结束了,全然地放松下来。
人和牛现在真正合为了一体,生命的欢歌从内心涌出。任谁见了这一幕,都不能不被吸引;任谁听见这和谐的节拍,都会忍不住翩然起舞。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自在的生命。一个人只有在真正成为主人后才能有如此体悟。
你是主人,骑着你的牛,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边的晚霞,手上的羌笛,都只为伴你而行。
你是主人,那动听的乐声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从心中飞出,为你而歌……
你和牛已经分不清楚彼此,成为一个整体。
你甚至已经不需要再去想努力和它交流。你们安静地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对方,你们一起分享着这乐声,这舞蹈,还有天边的晚霞……
这一幕情景,王阳明在进入贵州境内后第一天就看到了:落日时分,一个牧童悠闲地骑着水牛,从山上下来,横吹短笛,踱向家中。
童子的年龄很小,而水牛身体健壮,头角尖尖,仿佛轻轻一抖,就可以将童子扔出去很远。
可是水牛是那么驯服,那么温顺,没有任何狰狞的姿态。它就那么慢慢地走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童子也对可能发生的危险全然不觉。他只是那样骑在牛背上,专心致志地吹着短笛。
不只是他,而是他和牛,一人一牛都沉浸在这旋律和节拍中,甚至都没有去注意天边的晚霞。
当那一幕第一次进入王阳明的眼帘,他受到了非常大的震动:这是怎样神奇的和谐哟!
没有一句吆喝,也不用鞭子和绳索。那些都不存在,他完全信任那牛,知道它会将自己载回家中。
那种人和牛之间的完全信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换句话说,我们如何才能完全地相信自己?
每个人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自我怀疑,怀疑内心的那些不羁想法,怀疑我们的能力。
很多事情并非不能去做,而是在做之前我们就被自我怀疑捆束了手脚,从而不能动弹半分。
王阳明在所有人眼中,无疑是一个自信的人:他从小才华出众,思维敏捷。周围的环境又是那么宽松:祖母和祖父宠爱他,父亲纵容他,朋友们欣赏他的才学,簇拥在他的周围。他应该不会怀疑自己吧?
可是怀疑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有时候看起来自信满满,其实那自信建立的基础并不牢靠。对王阳明来说,他有一个状元父亲,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压力。父亲已经达到了一个普通人荣耀的顶峰,他能做什么呢?他要超越父亲,只能选择更加高出一等的目标:成圣贤!所以说他十一岁就有那么大的志向,很大程度上是要超越父亲。
十五岁,他踏出边关,想要经略四方,甚至还梦见了拜谒马伏波将军庙。但是他真的能够像马伏波一样成为一代战功显赫的将才吗?他并没有机会检验自己的战阵才华,所以也就无从证明。这自信也站不住。
他对神仙之学有浓厚的兴趣,到江西之后开始对道家学说有了深深的迷恋,渴望像许逊那样成为一代宗师。但是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很显然,他对自己是有怀疑的。只是这怀疑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罢了。
来到贵州,到了龙场,他的自我怀疑都爆发了,甚至怀疑自己此前的整个人生:“是否我一切都做错了?是否我整个的生命,都是个错误的存在,是否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是否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的确,如果他在龙场这个地方,在一次瘴疠之毒,或者在一次毒蛇猛兽的袭击中,稀里糊涂地死去。那么,他的人生就没有任何意义。他立下了许多的志向,可是并没有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勉强算起来,倒是对抗刘瑾这件事情,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亮点和最辉煌的作为。
然而这又算什么呢?他的对抗并不能改变什么。刘瑾还是权倾朝野,把控一切,而他被流放,父亲遭到自己的连累而被罢官,结束了原本应该辉煌的仕途。这次对抗还是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么,究竟自己三十七载的人间春秋,来到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
他一次次地质问自己,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找一个知音来倾诉。可是昔日的朋友,一个个无不远隔千山万水,他只能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只能和自己交流。而和自己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不需要鼓动唇舌的。他第一次发现,语言和文字是这么苍白无力,所能表达的内容是如此有限。因为语言和文字必须经过大脑的思考,而更多的交流、更丰富的内容是发生在头脑之外的。比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直到一岁以前,他是不会说话的,根本不知道什么语言文字,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和周围世界的交流。他可以调动一切的感官,与天地自然做着流畅无碍的交流。王阳明想起自己五岁以前的岁月,他不是一直不会说话吗?可是他和亲人之间、和小伙伴之间,和日月星辰、花草树木,不是一直在默默地交流,并没有受到大的阻碍吗?
现在,他又一次回到了孩童的状态,不再依赖语言和文字,而是和自己的心直接交流。他不再有盲目的自信,也不再有盲目的怀疑。一切都不存在,他只是回到自己,回到童年,重新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重新唱起童谣,跳起舞蹈。
当回归的那一刻,所有的怀疑都会消失,所有的分裂都将被弥合,人和牛其实从来都在一起,没有分离过,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冲突。
第七幅图:《忘牛存人》。牧童回到了家中,鞭子和绳索丢弃一旁,进入了甜美的梦乡。牛不知道自己去哪里了,也不需要再去担心……
骑牛已得到家山,
牛也空兮人也闲。
红日三竿犹做梦,
鞭绳空顿草堂间。
现在,主人平和安详,牛也可以休息了。
再也不用担心那牛会自己走失。从此人和牛已经成为一个连在一起的存在。人在,牛就在。
这种从前的对立,就像兔子和陷阱、鱼和网一样,就像金子和杂质,月亮和云层一样。
一切都是互相依靠而存在的。渔网是为鱼而生的,陷阱是为兔子而生的,金子也只能隐藏在杂质中。
月亮永远都离不开云层,洒满清辉的小路,永远寂寞地伸向遥远的前方。
一切的存在,都自有其理由,都遵循着规律。
无数的河流都密密麻麻分布在大地上,不管你进入哪一条河流,逆流而上都会非常艰难。不是河流在反抗你,而是你自己在给自己制造障碍。你用尽一切的力气,筋疲力尽,却抵达不了尽头。而当你转过身来,顺流而下,你就与河流成为一个整体。一切障碍消失了。
所有试图寻找的和反抗的都只能招致失败。而如果你想做一个胜利者,就必须学会放弃:失去你自己!
新的生命就在失去的那一刻诞生。那一刻你就会意识到,你全部的障碍就是你自己。当你能够在草堂里酣睡,牛也能在另外一个地方悠然自得。如果你不能休息,牛也只能在山深水急处走失。当你快乐时,牛也快乐;当你信任时,牛也信任;当你回家时,牛也回家。
生命是相互关联的,你和牛彼此都是对方的一部分,你们互相影响,互相为对方而存在。
王阳明也是在来到贵州以后很久才领悟到这个道理,他必须停止反抗!
他曾经那么激烈地反抗,拒绝来到贵州,拒绝这个该诅咒的、令人沮丧和绝望的龙场!
然而所有的反抗都没有用。他后来懂得了这一点,去接受这安排,去将那山川大地的气息融入自己的身体和血脉!他顺理成章地被接纳了!
在这里,每天面对着死亡,观照着生命,经历过许多的苦痛折磨,王阳明忽然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被放逐,而是被接纳;不是被抛弃,而是被召唤;不是被迫背井离乡,而是被冥冥之中的指引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是他的心灵一次巨大的转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客人,是来这里做客的;可是现在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主人。
由客而主,身份一经改变,一切随之大为不同:以客人的视角去看这一切,穷山恶水,夷族杂处,无处安身,倍感凄凉。而以主人的视角来看这一切,山清水秀,天蓝草碧,鱼跃鸢飞,一派生机无限!
是的,他到家了,经历了千辛万苦,和自己的牛终于和谐一致,回到了久别荒疏的家园!
第八幅图:《人牛两忘》。图上只有一个空白的圆圈,人和牛都不见了……
鞭索人牛尽属空,
碧天辽阔信难通。
红炉焰上争容雪?
到此方能合祖宗。
只剩下虚空。
草堂和山野,还有红日,晚霞,山川,河流,一切都不见了。
什么都不存在了,就像一片雪花落到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上,它怎么能够在这里存在呢?
这是一个只有清静、圆满存在的世界。这里是生命最初的起源,这里辽阔广远,听不到任何声音。
置身其中,任何的话语都是多余的。即使有百鸟衔花,献上祝福,也显得喧嚣多余。
在这里,一片片的雪花汇集成寒冷的冬天,一片片的叶子聚合成参天大树,这个世界庄严而肃穆。
在这个世界里,无数的先贤曾经走过,并且在雪地上留下了足迹:老子、孔子、佛陀……
生命从开始到结束,从结束又回到了开始,这是一个圆,是一个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圆。
然而,这里就是最后的结束吗?这里就是终极的世界吗?
这里是完整的,俗世是分裂的;这里是完美的,俗世是被玷污的;这里是永恒的,俗世是瞬间的。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那些伟大的人们又去了哪里?是否还有一条通路,可以从这个圆里走出去;是否在这头顶上面,还有着更为辽远的虚空?
在这个小圆的外面,还存在着大圆吗?是有一个更大的圆,还是有着无数个更大的圆?那冰雪会融化吗?那树会开花吗?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看起来庄严而冷酷的世界里,会有活泼的生机涌现吗?如果会,那又是什么样的神奇力量成就了它,那力量来自何处呢?
王阳明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关口,一扇虚掩着的门前。跨过这一步,推开那扇门,他就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风景。他将听到淙淙的水流声,他将看到美丽的花开,他将真正抵达苦苦追寻的圣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