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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一上学期

郝强曾经对我说过:“我们走过的路,别人未必会走;我们经历的困惑,别人或许会有。”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记得这句话。

当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高中一年级。那所中学是我们县城最好的中学,同学中不是成绩好的,就是有背景的。当然在小县城,有背景也不会是什么大的背景,无非是父母经营点小生意或者是小官员。还有一种本身就是县城的,在那所中学的初中部上学,升入高中部相对来说就容易些。这种同学也暂且归类为有背景的一类吧,他们的背景就是生活在县城。相信这种情况在全国其他地方也很普遍。

我的名字叫瞿格,来自一个小镇。我不知道为什么父母给我取了这样一个中性的名字,其实我是男生。我认为我是成绩好的那种,不知道别人怎么认为,反正自己这样认为。

高中的生活忙忙碌碌。由于很多人都是各乡镇的尖子生,学习气氛也非常好,但彼此谁也看不上谁,都有点傲慢。我对老师们更是怀着一种神圣的崇敬之情,认为他们是好学校的老师,其水平必定也是相当高,知识当然也是很丰富的了。我的学习热情高涨,来这里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考上大学。至于考上后干什么,已经超出了我当时的考虑范围。

郝强出生在农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的肤色有点黑,这种黑好像刚涂上去不多久,相信在学校待一段时间就会褪下去。九月份开学,南方的天气还有点热。他穿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黑色的裤子几乎卷到了膝盖,让人感觉他刚从水田里上来一样。我看不起这样的人,虽然我家也种田,也算是乡下,但我毕竟是镇上的。我想来县城上学,再怎么也得要穿得像模像样一点吧!反正那时我穿的是白色的回力鞋,牛仔裤也没有卷起来。上学前,我特地要求我妈给我买的。当时我家的条件也不太好,过日子都比较紧。妈妈就说:“原来的解放鞋和灯芯绒裤不能穿吗?”我说:“妈,都什么年代了?你看电视里的学生谁还穿这些。”在我的软磨硬缠下,妈妈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算是对我的一种奖励吧,毕竟我上了这所中学。再说我的要求并不高。

虽然我内心拒绝郝强,但有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刚开学不久,班上搞了一次文艺晚会。大部分节目都是唱歌,有位县城的男生唱了一首《水手》,赢得了很多的掌声。我们好像很迫切需要这样一个主题的歌,因为正处于一个有个性的、叛逆的年龄阶段。其实我是一个比较随便的人,对生活无所谓,不过也并不代表我就没有个性。我没有表演节目,只是在嗑瓜子或者吃花生,象征性地起哄一下,鼓鼓掌。口渴的时候喝白开水,我忘记是否有矿泉水或者饮料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过来,物质生活水平还停留在一个比较低的阶段。记得当时是有麦克风和音响的,至于是否有薄薄的唱片,也记不清楚了。

郝强的上场让我眼前一亮,我没有想到他还有节目要表演。他依然穿着拖鞋,卷着裤脚,不过双手捧着一个口琴,表情严肃。这出乎我的意料,很难想象一个乡下的学生还有会乐器的。他说:“我给大家表演的节目是口琴独奏《渴望》。”我在镇上生活了十几年,也没有认识几个会乐器的。记得我曾经迷恋过一段时间的竹笛,便要爸爸帮我买一根。爸爸的回答彻底让我失望了,他说:“吹笛子能当饭吃吗?”我只好自己砍了一根竹子,研究怎样做出一根可以吹出调的竹笛来,结果没有成功。看到他有和我共同的爱好,都喜欢乐器,便决定和他交朋友。我感觉他吹得不是那么专业,但很用心,很真诚。同学们同样也很诧异,现场静静的,都在听他演奏。我也停止了吃喝。教室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好像是在观看一个土著人的原生态表演。

我开始主动和郝强打招呼了,吃饭的时候和他在一起。上课时同学们都是在一起的,如果吃饭时跟谁在一起就意味着跟谁是朋友了。随着和他交往越多,对他了解也越深。有天吃午饭,我们在小食堂点了两个菜一起吃。学校的餐厅分大食堂和小食堂,小食堂的菜是现炒的,价格略微贵一点。看来他家条件也并不算太差。炒菜的火苗蹿得老高,锅里冒出滚滚的浓烟,雾一般的景致。

我们边吃边聊。他夹了一根菜,望着我,认真地说:“你觉得学校老师的水平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随便应了一句,说:“很好呀。”

他放下了那根菜,说:“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有点诧异,心想这可是我们县城最好的中学,反问了一句:“难道他们教不了你吗?”

他说:“也不能完全这样说。不过上次数学考试有一道几何题的证明,我用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方法,老师居然没有看懂。也许老师没有仔细看吧,这道题没有给我分数。”

我说:“会不会你的证明过程有问题?”

他有点着急了,看得出来,他不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乱说的,说:“连你也不相信我。下午上课的时候,我给你看看我的证明过程。”

为了吃饭愉快一些,我只好转移话题,说:“想不到你喜欢乐器,其实我也喜欢,不过我喜欢的是笛子。”

他好像在思考什么,没有理我。

我自问自答,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射雕英雄传》里面的黄药师,他的样子很酷。”

这时他露出了笑容。

“可是我爸没有答应给我买。他以前当过兵,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当地也没有安排工作。还是得要种田,幸好他并没有忘记怎样种田。只是喜欢一个人喝酒,脾气也很大,经常和我妈吵架。”我继续说。

听到这里,他似乎来了兴趣,说:“你家也是种田的呀。种水稻还是棉花?”

我回答:“都种一点点,以水稻为主。”

我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吃完饭,天色有点灰暗的样子,就回宿舍午休了。

下午,他把几何题的证明拿过来给我看。我看完之后,对他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证明过程很绝,没有错误。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承认我是想不出来,但我能看得懂。

我说:“可是分数已经出来了,名次也已经排好了。要是再改分数,好麻烦的。”

郝强说:“你并没有完全了解我。我不在乎分数,我需要的是老师也承认。”

我和他接触时间不长,确实没有完全了解他,但我希望更加了解他,试探着说:“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叫老师当面认错吧?这样老师多没面子。”

他说:“倒也不至于这样。我想和老师私下里说清楚。”

后来,他果然找到了数学老师。我发现老师的脸红了一阵子。我没有想到郝强是一个如此执着和认真的人。

吃了晚饭后,我们拎着开水瓶一起去打开水。人很多,需要排队。

他对我说:“为什么班干部大部分都是县城的?”

我显得比他高明的样子,说:“这你都不知道呀?现在的班主任以前是他们的初中老师。”

他迟疑了一下,说:“为什么不能投票选举呢?”

我对能不能当班干部没有什么兴趣,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说:“谁当班干部不一样?”

他把开水瓶对准了水龙头口处,说:“其实我也不想当班干部,不想领导别人,只是觉得好像不符合规则。”

我说:“其实也只能这样,不然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一起,刚开学不多久。班主任不可能在短时间知道每个人的才能,只好自己提名了。”

说到这里,他才不作声了,似乎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我们打了开水后,就回宿舍了。

县城的学校生活是新鲜的,至少学了很多歌曲。文娱委员是县城的一个女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多的歌。每天上第一节课之前,大概有十来分钟左右的集体唱歌时间。当然也视上课老师的心情而定,唱歌的时间可长可短。我们学会了《十七岁的雨季》和《蝴蝶飞呀》等,都是港台流行歌曲。人们似乎总是对遥远的地方的人和事感兴趣。

每次教歌之前,她都会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白诗琴,下面教大家唱歌。”好像主持人报幕一样。刚听到这个名字,我有点震动,心想她的父母必定是很有文化修养的人吧!县城里的人就是不同,连名字也起得好听。我时常为自己的名字而懊恼。同学们都喊我的绰号“格格”。而且我姓“瞿”,这个姓也是非常的罕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姓这个。我并不是一个标新立异的人,然而却因为我的名字有时会被别人谈论,这让我有点老火。

她留着整齐的娃娃头,很干练的样子,眼神清澈而又明亮。我疑心我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眼神,如果她多看我几眼的话,我可能会被化掉。我很想找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可是说点什么好呢?不如说说唱歌的事吧。我就问她为什么会唱这么多好听的歌。

诗琴觉得我问得有点好笑,说:“听随身听呗。”

我没有见过随身听。我总结了一下镇上的人学歌的途径不外乎这几种:看春节联欢晚会和电视连续剧跟着学,还有就是音乐老师教,于是就问:“随身听长什么样子?”

这时,她笑了起来:“格格同学,你连随身听都没有见过呀。哪天我有空拿过来给你看看,只可惜我妈妈不准我拿到学校里来。”

我确实没有见过,有点茫然,说:“为什么不让带?”

“怕影响学习喽。”她说。

上课铃响了,谈话戛然而止。我还在回味刚刚她说过的话,觉得她的声音好甜美,一直在我的耳旁回响。那节课就在幻想当中过去了,我不知道老师都在讲什么。

国庆节到了,有几天假,郝强邀我去他家玩。我答应了,很想搞清楚他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住的那个镇离我家不远也不近,几十里地。我有个姑姑嫁在那里,大概方向我知道。他留了个地址给我,叫我第二天去找他。

为了省钱,我没有乘公共汽车,决定骑自行车去。爸爸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对我,只是说在别人家要懂事,不要乱来。而且他愿意把自行车借给我用,因为这件事,我打心眼里感激爸爸。也许他酒喝多了,我这样想,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我见他醉醺醺的样子。

十月一日,阳光从薄薄的云层落下来,过滤一般,很纯净。我蹬着自行车出发了。这是一辆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是爸爸卖了棉花后,下定决心买的。他平时很爱护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更不会轻易借给别人。爸爸对车的爱护,我觉得有时可能超过了对我的爱护。他经常给车上润滑油,螺丝拧得刚刚好,不松也不紧,用完后总是擦得亮亮的。我那时还没有发育完全,不够强壮,个头也不高。这是一辆笨重又高大的自行车,让我骑起来非常吃力。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长途骑行。

不过沿路的风景还是吸引了我。虽然是同一个县,但我所处的镇略微平坦,其他沿途的镇多多少少有些山包。山不高,相对高度不超过二百米。经过的地方大都是石子路,石子大大小小,从自行车的轮胎旁边跳出来。一段平路之后,紧接着一个个上坡和一个个下坡。只要不是太陡的上坡,我都愿意挑战一下自己的能力。达到坡顶之后,我放松了,任凭自行车自己滑行。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这是一辆真正的自行车,因为我没有用力是它自己在动。当然,兴致好的话,如果前面没有什么,视野宽阔,下坡我也会用力踩,体验一种极速的快感。

马路两旁一排排的树在后退,不时有几只麻雀掠过。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到了郝强住的村子。向一个路人打听郝强爸爸的名字,他给我指了指,说:“那一栋两层的楼房就是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房子。觉得不远了,大约二里地的样子。我有点口渴,想买冰棒吃,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卖冰棒的地方。坚持一下吧,我鼓励自己,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过去了,离他家还有一百米左右。

门前有几块水田,不能直接骑过去。我只好下了车,推着走。田埂弯弯曲曲,宽宽窄窄,感觉一点儿都不踏实,松松垮垮的样子。一只中等体型的黑狗过来迎接了我,吠得正欢,给人一种“柴门闻犬吠”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古代。我又累又饿又渴,样子相当狼狈。

郝强听到狗的叫声,出来了,一看是我,便对它说:“黑儿,莫乱咬,是我的同学。”黑狗似乎听懂了,立刻不作声,尾巴欢快地摇了起来。

我定下神来,这时才发现他戴着一顶薄薄的绿色的军帽,帽檐向后。由于我爸曾经是军人,我对军用品相当敏感。从质地上判断,明显是仿制的地摊货。不过,戴在他的头上,仍然让人感觉神采奕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帽檐向后,古里古怪的。

楼房外墙贴着当时流行的马赛克,水泥地板的院子,黄色的木门,蓝色的窗户。十来棵橘子树环绕着院子,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搭了一座石板的小桥。我没有想到在这偏僻的乡村还有这样一个所在,先前的不适感立刻消失了。

他说:“饿了吧?我爸妈吃完饭后去山上摘茶子去了,留下一些饭菜,我陪你一起吃。”

我说先喝口水吧。他便拿了一个烧水壶给我倒水,烧水壶原本是亮色的,不过已经变成纯黑色了。我判断他家一定是用木材煮水的。菜很简单,没有肉,只有青菜和泡菜。饭是早上煮好的,吃的时候又炒了一次。我边喝边说:“为什么你们村里连个卖冰棒的也没有?”

他解释道:“这里只有赶场的时候才有卖的。”

我明白他说的就是赶集的意思,又问什么时候赶场。

他说:“每逢农历三、八就有,不仅有冰棒,还有卖油粑粑的呢!”

我喝了水,饿得不行了,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他边吃边说:“等下吃完饭,你要和我一起去摘茶子吗?”我说这个主意不错,因为我喜欢爬树。背着篓子,我出门的时候比较急,差点踩到鸡粪了。有几只鸡正在橘子树底下找吃的,咯咯地叫着。

他家的茶山就在屋后面不远的地方,一片墨绿色。沿路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偶尔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在这样的地方,一种自然舒适的感觉油然而生。耳旁没有了爸爸妈妈没完没了的争吵,也不用和妹妹争什么东西了。我像一只离开笼子的小动物一样,舒心极了。

山上大都是枞树和茶树,杂草丛生。我见到茶子了,外形有大有小,颜色有深有浅,我特别喜欢红色的那种。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一满篓茶子过来了,倒在箩筐里。年纪应该和我爸差不多,不过看起来比我爸要老,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他说:“郝强,你同学来了?爬树的时候要当心,不要摔下来了。”郝强说:“放心吧,爸爸,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确实不小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我也这么想。

郝强爬上了一棵茶树,很大的一棵,站在下面,几乎看不到天。他身手敏捷,看得出来,是一个爬树的好手。我也不甘示弱,爬了上去。他说:“你知道吗?一到春天,茶树上就会结很多茶苞和茶耳,可以生吃的。”我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因为我们那里没有茶树,便问:“好吃吗?”他说:“球状的叫茶苞,耳朵形状的叫茶耳,很好吃,清甜清甜的。”我刹那间对这种神奇的果实羡慕不已,就要求来年春天的时候也来。他说没问题,只要功课不紧的话。

他爸爸走了,留下我们两个在一起。一片乌云过来了,林子里立刻暗了下来。我说:“你们这里会不会有野猪?”他说:“没有,野兔倒有。我放牛的时候就见到过,不过根本没有机会捉到它,跑得飞快的。”我说:“你也放过牛?”他说:“当然了,我这个年纪的,谁没有放过?不过我弟弟就比较少,他总是偷懒。”我说:“我也放过的。看到别的小孩子玩,自己又不能玩,生怕牛吃了别人的庄稼。我不喜欢放牛,好无聊的。”他说:“也不能这么说。要看你自己怎么安排了,我放牛的时候吹口琴。”我觉得他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又问:“吹什么歌?”他说:“《乡间的小路》。”这首歌我也会,旋律流畅优美。我立刻联想到他骑在牛背上吹这首曲子的情景,简直是可以入画的了。

我又问:“谁教你吹口琴的?”他说:“没人教我。我有个表哥是城里的,他买了一个新的,旧的口琴就给我了。然后他送了一本书给我,我自学的。”我吃了一惊,心想乐器还能自学?一不小心把一粒茶子掉在地上了,准备去捡。他说:“不用下去,等摘完树上的再去捡。”我说:“乐器能自学吗?”他说:“自己琢磨呗。都是人,别人能,为什么我们不能?”这句话触动了我。我从来都是被动地接受一切,敬畏权威,没有想到还能自学乐器。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回家了。郝强的妈妈见到有小客人来,特意多做了一份腊肉炒青椒。这个时节居然还有腊肉,虽然很干,但味道很香。我当晚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打着饱嗝,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到学校,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生活。离高考还有一千多天,压力并不是很大。我和一个叫裘正的同学关系也不错。我不和郝强在一起玩的时候,裘正就是我的备用人选。他是县城的,戴着眼镜。可以推断出来,他看了不少书。他样子比较瘦弱,象棋下得不错。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共同爱好,我和他有不少话题。

我自认为我的象棋水平还可以,应该说是来自遗传吧。我爸爸就喜欢下象棋,不过他平时一般不和我下,只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和我下,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时候,他是认真的,精神也集中,有种壮志未酬而又满腔热血的复杂心态。他下棋时很少和我说话,不过我从他的神情中猜想到了这一点,尤其是当他把兵越过了河界当车使用的时候,有一种放松的表情,有难得的一点洋洋自得的笑意,这在平时是见不到的。

下课后,我和裘正下了几盘象棋,难分胜负。他不是寄宿生,要回家吃午饭了。我和郝强又到了烟雾缭绕的小食堂,照样炒了两个菜,青瓜肉片和西红柿蛋汤,小日子还不错。我问他:“你会下象棋吗?”他说:“何止会,还下得很好。”他流露出了自信,没有一点谦虚的样子。我说:“那有空下几盘呗!”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下象棋和打扑克。打扑克用两幅牌打,升级或者说拖拉机,你知道吗?我那时玩牌很疯狂,常常通宵的。没有任何赌注,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痴迷。”

我说:“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我们总是认为自己以前不懂事,从来不觉得自己现在不懂事。”他喝了一小口蛋汤,润了一下喉咙,说:“我想用象棋和扑克牌来比喻人生。象棋代表你的实力,双方都能看清楚对方兵力分布,这时候胜负靠的是实力。而扑克牌不同,代表的是你的运气,每个人得到的牌都有无限的可能,而且你也难以判断出对方下一步怎么打。”他的语气淡定而又冷静。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束阳光透过玻璃射了进来,飞舞的灰尘清晰可见。虽然我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但我对智慧还是极为尊重的,顿时心中升起了一种敬佩之情,差点要顶礼膜拜了。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此时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浅薄,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盯着我说:“那么,你相信命运吗?”

我有点慌乱,一块肉差点噎到了我。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这超出了我的思考范围,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命运,也谈不上相不相信。”

我们的聊天就这样戛然而止,都只顾默默低头吃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学校的生活很平静。诗琴又陆陆续续教了我们一些流行歌曲,包括《同桌的你》,等等。她穿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连衣裙,色彩相当鲜艳。尤其是走路的时候,胸前好像有个小兔子一动一动的,给人一种想要捕捉的感觉。我还没有搞清楚随身听到底是一种什么玩意儿,一有机会我就找她聊天。

她说话的时候一般是笑笑的,使我认为她并不排斥我,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不使人讨厌的人。

“星期天的时候,你就把随身听拿到学校来,给我看一看嘛。”我说。

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这个星期天不行,是我的生日。”

我有点奇怪,说:“为什么生日就不行呢?”

她说:“我约了几个同学去我家呢。”依然保留着一种迷人的笑。

我有点想毛遂自荐,也去凑凑热闹,但还是忍住了,觉得这样太冒昧了,从而希望她能主动邀请我。然而直到上课铃响起来,她也没有说。这让我有点失望。我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课堂上,但我做不到,心里在想她为什么不邀请我呢?不邀请我也就罢了,又为什么要笑呢?历史老师的声音很小,好像隔了遥远的时空传过来一样。只是模模糊糊记得老师在讲法国大革命的历史,革命群众攻占了巴士底狱。这段历史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低落的心情持续了几天后,裘正告诉了我生日晚会的大概情况,他有幸成为被邀请的人之一。我装作不在乎不想知道的样子,我越是这样,裘正就越是要说,好像他不说出来就不舒服的样子。

他说:“知道吗?上个星期天我去白诗琴家了,她的生日,一共八个人。她家可真讲究,进门要换拖鞋。地板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灰尘。进去后,开关在墙上,啪的一声开了灯。我们坐在沙发上,前面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有几个盘子,放了一些水果和糖果。彩色电视机带有遥控器,可以随意选台。我们唱了好多歌。VCD知道吗?画面很清晰。”开场白之后,他用的是当头炮——我们在下棋。

我胡乱应了一着,马跳了起来。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家里条件好,人长得漂亮,爱笑,我们之间很熟。她爸爸是公安局的,妈妈是棉纺厂的。父母在县城里都是好单位。她在棉纺厂子弟学校读小学时,喜欢跳舞,人活泼,逗人喜欢。”他也跳马了。

我没有说话,把炮移到了中间位置。

“生日那天玩得很开心,我们吃了不少苹果、橘子,还有香蕉,还有大白兔牌的奶糖。又吃了生日蛋糕,点了蜡烛,一共十七根,她一口气就全部吹灭了。”他不紧不慢地下棋,出车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应了一句:“她的肺活量可真大。”我想起了我过生日的情景。爸爸妈妈也许会买点肉,或者炖点豆腐之类的,但从来没有吃过蛋糕和点过蜡烛。那应该是一种浪漫的场景吧!但我生活的环境只允许我从实用主义的观点来看待问题,烛泪滴在蛋糕上,应该会浪费掉一部分吧!而且蛋糕分量还那么少,钱是花了却吃不饱。

他又下了一步,说:“是的。她的肺活量有点大,不然的话她怎么教我们唱歌呢?”

我很想挖苦她一下,说:“她的胸是不是也很大?”

裘正笑了,说:“这个你可别问我,我真不知道,我没有摸过。”

我也出车了,说:“从外面看不出来吗?”

裘正又笑了,说:“外面看是有点大。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露出了奇异的表情,说:“这东西还有假的吗?”

裘正说:“说不定胸罩里面垫点什么的。”

我更加不解:“有必要吗?”

裘正扶正了眼镜架,说:“你不要老问我这个问题好了,有本事你自己弄清楚。”

我打趣说:“你好像一本正经的样子。”

裘正说:“我本来就是一个正经人。”

静了一会儿,我们继续下棋。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题,说:“你说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裘正头也没抬,说:“那还用说,帅的呗。”

我说:“那你认为我帅吗?”

“我认为你帅不管用,诗琴认为你帅才行。不过她说了,乡下来的男生不可能有帅的。可以推断,她应该更喜欢城里的男生。”

我急切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可能认为自己很帅,但在城里人的眼中只能称得上是一种野性。毕竟审美观不同。”他开始向我进攻了,棋风凌厉。

我脸有点变形,不过他并没有发现。我搓了一下脸,深呼吸了一口,调整了一下思路。那盘棋我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车、马、炮全部过了河,把对方的子全部吃光了。裘正的帅像一个被刮光了毛的猪一样吊在架子上任人宰割,我享受着凌迟敌手的一种快感。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如同蒙娜丽莎一般。他怔怔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看得出来,他很难理解,不明白我何以突然之间有这样一种似笑非笑的笑容。

宿舍离教学楼大约五百米,四层楼。一个花白头发的门卫老头,戴着眼镜,有时听收音机,有时写写什么。到底写什么,无从得知,或者是巡查日志。他上了年纪,还镶了金牙,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当门卫,难道仅仅是出于一种爱好?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们不好管,都很调皮。想起他,很能让人联想起古时的更夫。

每间寝室六张床,上下铺,十二个铺位,里面的公用设施只有电灯。刷牙、洗脸、大小便要去外面公共的地方,澡堂离宿舍更远。老鼠不少,不怕人,大白天也能见到。我们的行李很简单,基本上是一个箱子,木制的居多,一个塑料桶,外加毛巾之类的,也就这些。同学们的习惯也千差万别,有打呼噜的,也有不打呼噜的;有喜欢聊天的,也有喜欢做运动的,等等。不管怎么说,都要适应集体生活,没有选择的余地。

作息有规律,很早就要起来做早操和跑步,具体时间不清楚,很少有指示时间的仪器。郝强和我同宿舍,听见丁零零的响声后,我们不得不起来了。天还没有亮,一边往外走一边穿衣服,我开始抱怨了:“这不是折腾人嘛,正睡得香呢!”

郝强打了一个哈欠,说:“没办法,体育委员要点名。”

我说:“你说这大清早起来,能锻炼身体吗?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以睡觉为主。”

他说:“与其说是锻炼身体,不如说是锻炼意志。”

我说:“专家学者应该做调查研究,指出这样不适合青少年的成长发育。”

他说:“他们的研究已经有了结果,需要我们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新人。按时晨练,至少算得上有纪律。”

很多同学都到了操场,广播体操的旋律也响了起来。我们像机器人一样开始伸伸腰,弯弯腿,面无表情,还没有睡醒。雾有点大,看不见月亮,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空气潮湿,草上都是水。温度不高,感觉有点秋天的味道了。操做完了之后开始跑步。操场周长四百米,约呈椭圆形,有直道也有弯道。球网睁着好奇的眼睛,好像也才刚刚醒来,注视着我们。也许是我们吵醒了它。郝强和我一起跑。

他说:“知道吗?北京正在申奥,你觉得哪个国家会赢?我觉得我们中国是一个大国,而且是一个古国,应该会战胜悉尼的。”

我一向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学校阅读刊物很少,以课本为主。偶尔看一本《读者文摘》或者《青年文摘》,老师也许还会没收。《红楼梦》和《水浒传》等被视为禁书,对升学没有帮助,不允许阅读。我们只学习对高考有用的东西,不需要提高品德修养,不需要了解艺术和审美,也不需要形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对人生的意义也不需要追寻,对什么是幸福也不需要求解。不过老师依然要求我们知道中国四大名著是什么,仅仅作为常识知道而已。那个年纪能看懂名著吗?能领会多少呢?谁知道呢!

我承认自己思想狭隘,不开放,没有国际视野,淡然地说:“那又怎么样?”

他说:“你一点也不爱国。”

我有点不解,说:“这和爱国有什么关系?”

他停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我,说:“举办奥运会,说明中国强大了。”

我们继续跑步,他又说:“今天中午不是有篮球比赛吗,我给你加油。”

说实话,我个子虽然不算高,但步伐灵活,弹跳力好,平常也不少练习,是班上的主力之一。篮球方面,我的偶像是乔丹,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球打得好。给我加油的人不少,黄梦飞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是我以前的同学,高中和我同年级不同班。她扎着两条麻花辫,身材有点单薄,说话时眼睛总是望着远方,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她爸爸平时干农活,逢场的时候卖猪肉,妈妈是乡村的民办教师,教过我。她还有一个姐姐,去广东打工了。

中午,篮球场聚集了很多人。太阳光线强烈,无风。有些县城的女生戴了帽子,也许是怕晒黑的缘故。有人准备了开水,有人搬来了记分用的架子,还有一个裁判拿着口哨,比赛一触即发。女生对篮球比赛的期待似乎超过了男生,对她们来说也许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选美比赛或者其他什么的。她们基本上不懂规则,也不关心球进了没有,似乎把比赛抽象成一群充满荷尔蒙的雄性之间的对抗,也可能幻想自己就是篮球,希望被男生争来抢去。队员们穿着短裤和背心,露出没有发育完全的胳膊和腿,有的队员腿上还长了毛,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

梦飞一早就来到了篮球场,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只要有我参加的比赛,她每场都看,从来没有落下一场。是不是看在我俩以前是同学的份上?还是我球技出色?我没有问她。我没有想那么多,一心专注在比赛上。她穿着褪色的牛仔裤,是她姐姐从广东带回来的,看起来有点时髦。一件红白相间的衬衫,红色的圆点,白色为底。

哨声响了,裁判抛了球,比赛拉开序幕。双方队员对攻十分激烈。球传到了我的手上,我开始强行突破,连续过了几个人,如入无人之境。三步上篮,球进了。梦飞的声音首先传进了我的耳朵:“格格,你真棒!”掌声和欢呼声同时响了起来。我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十分亢奋。正如裘正所说的,我觉得表现我野性一面的时刻到了。球场就是战场,没有什么好让的。

我横冲直撞,表现出了难得的个人英雄主义。正当我沉醉在自我表现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我被绊倒了,膝盖摔伤了,流血了。裁判要求暂停,我下了场,上了另外一个替补队员。梦飞第一个跑了过来,一脸焦急的样子,说:“没事吧,格格?”

我擦了一下血,并不严重,已经不流血了,只是有点青肿,说:“不碍事。”语气中给人一种顽强的感觉。

裘正也过来了,虽然前几天下棋有点别扭,但都没有记在心上,他检查了一下,说:“我给你去拿酒精和纱布。”

我喝了一口水,缓和了一下,叫住他说,说:“不用了,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他坚持说:“防止伤口感染。”说完,便去了医务室。

梦飞说:“打球的时候,小心点,看你刚才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我们继续观看比赛。不一会儿,裘正来了,帮我涂了酒精,疼得我直叫,又帮我贴了纱布,问我:“这个女生是谁?哪个班的?”我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算是认识了。裘正唠唠叨叨地和梦飞聊了起来,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我在观看比赛,没有怎么插话,腿上的伤痛也不觉。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年纪和我父母差不多,头发稍微烫卷了一点,算是比较新潮。她要求我们写日记,相对来说,比初中老师要开明许多。她并不要求看我们的日记,说只是希望我们保持一种写作和思考的习惯。这也合情合理,本来日记是一种私人的东西,如果有人检查的话,难免写的不是真心话。而且据我所知,很多有成就的人都写日记,日记通常也只有在去世后才会被人阅读和研究。当然,班主任不要求看,并不代表日记的内容不会被泄漏。每个时期,周围都不缺乏一些类似“福尔摩斯”的奇葩人物,喜欢探案。他们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尽管隐私与自己无关,但可以创造出让人感兴趣的话题。正是他们的存在,显示出了生活丰富多彩的一面,让平静的生活泛起波澜。

高中生的日记大部分记录的是流水账式的琐碎生活,很少涉及崇高的理想,一般人的觉悟也没有那么高。偶尔也有一些真实情感的抒发,其中最让人想知道的莫过于谁喜欢上谁了。既然是写在日记本上,按理说可信度相当高。这时,一个消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大吃一惊。

承包小食堂的老板三十岁左右,胡子拉碴的。他的老婆很漂亮,也一起帮忙,很难想象他能娶这样一个老婆。雇了两个伙计,看起来傻乎乎,却透露着一股憨厚的样子。我喜欢这两个伙计,常常称呼他们为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也很配合,经常多放点菜或油什么的。他们从不穿白色的厨师服,也不戴白色的厨师帽,让人觉得不是“正规军”。这天我们换了口味,点了茄子炒肉和青椒炒豆角,还是两个菜,但菜的分量不少。

我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郝强说,好像革命党人在密谋:“你知道白诗琴喜欢谁吗?”

郝强吃了一口茄子,说:“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我。”

我夹了一块肉,说:“就是你。”

他有点震惊,露出一种既希望是自己又觉得不应该是自己的神情,说:“你可别瞎说,得要有根据。”

我说:“‘福尔摩斯’同学亲口对我说的,他不小心看了她的日记。”

郝强还是不相信,说:“不可能吧?再说我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我郑重其事地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信,我知道她不喜欢乡下人。不过‘福尔摩斯’同学说得煞有介事,不像在说谎,他没有必要传播谣言。原话我忘记了,大概意思是白诗琴觉得你是一个有无法言说的、独特气质的人,是一个率真的理想主义者。也就是说,她喜欢你这种‘菜’。”

郝强有点迷惑,说:“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她交往并不多。”

我说:“这个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有一种超距离的感应。不过她对你的评价倒是蛮中肯的,至少我也这么认为。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命运?”

他说:“可是她太活泼,我接受不了。”

我只好笑着说:“要不你让给我好了。”

他认真地说:“这能说让就让的吗?这事还是先不要声张的为好,高中阶段是不能谈恋爱的,被老师知道就麻烦了。”

我说:“还是你命运好,我想谈还谈不了。其实恋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说过吗?有些体育专业的男生把女生的肚子搞大了。”

他说:“他们搞体育的,发育得早。”

我说:“我们已经十七岁了。在古代,有在这个年纪结婚的。”突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古代的男人,有一种生不逢时的感觉,沉浸在一种惆怅和失落的情绪中,小食堂里喧嚣的声音似乎也听不见了。

郝强拿筷子敲了一下盛菜的盘子,说:“格格同学,不要想入非非了。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都别说。”

“我暗恋一下总可以吧,这是做人的基本权利。”我说。

“应该是意淫,准确来说。”他说。

周末,裘正建议去搞野炊,让我叫上黄梦飞。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才聊过一次而已。我们在农贸市场买了一些菜,就上船了。同去的还有梦飞的同班同学蓝红霞,她是郝强的初中同学。

船在江面上前进,目的地单洲。单洲面积很小,江水冲积而成。春天涨水的时候会淹掉一部分,远远望去,只能见到树。江水清澈,正是秋天,水波不大。湛蓝的天空像洗过一样,没有杂质,十分纯净。几只鸟在自由盘旋,更显出天的空旷。嗒嗒的马达声,伴随着哗哗的水流声,并不觉得吵闹,似乎奏着和谐的乐曲。远远地见到有几艘大的货轮,冒着青烟。和煦的阳光渗透在空气中,迷人的水腥气静静地弥散在四周。船走得不快,轻微地颠簸着,好像一个巨大的摇篮。

郝强第一次坐船,显得十分兴奋,说:“啊,太好玩了。”

裘正说:“知道吗?这就是沈从文小说《边城》中提到的沅江。”

我说:“你说沅江不就得了,干吗说得那么复杂,欺负我们没有文化。”

裘正得意地笑了笑,望了望靠着栏杆的梦飞。红霞在她的身边,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衫。衬衫的底色是纯白的,略微泛出了土黄色,估计应该有些年月了。乌黑的头发及肩,不笑的时候也能见到浅浅的酒窝,笑的时候能看到两颗尖尖的牙齿。梦飞没有搭话,依然望着远方。

红霞说:“裘正,你会游泳吗?”

裘正说:“我自小在沅江边上长大,却不会游。我家就我一个孩子,爸爸妈妈管得很严,不让我下水,生怕我淹死。”

红霞嘻嘻笑了:“你是男人吗?我认识的像你这个年龄的男的没有不会游泳的。”

裘正脸羞得通红,说:“你这逻辑不对。不过话说回来,你会吗?”

红霞说:“会是会一点,只是没有在这么大的江里游过。”

裘正说:“游泳要脱衣服吗?”

红霞有点不好意思。白诗琴过来解围了,说:“裘正同学,不要那么色好不好?”

梦飞突然插了一句,说:“你们说那些大船最终会开到大海里去吗?”

郝强说:“沅江是长江的支流,长江最终流向大海。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梦飞打量了一下郝强,说:“如果你是船长,你会怎么开?”

郝强说:“我会在沿途的码头停靠,遇到好玩的地方就多玩几天。”

梦飞说:“然后呢?”

郝强说:“直到找到一个好的地方,就在那里住下来。”

裘正插话了:“要我是船长的话,我要航行到大海里,然后继续前进,看看大海对岸到底是什么样子。人生就是一场寻梦之旅。”

梦飞说:“格格同学,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说:“我开到单洲就行了。”

梦飞一脸吃惊的样子,说:“你的理想也太小了吧?你单名一个‘格’字,想必你父母希望你能格物致知,将来大有前途的。”

我也有点吃惊,说:“我父母未必知道什么‘格物致知’的,我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

梦飞说:“可是你初中的时候成绩挺好的。”

我说:“成绩好就应该有远大理想吗?再说像我这种程度的人多了去了,上次的摸底考试,我在班上的排名才二十名左右。”

梦飞没有说话了,似乎在想什么,继续望着远方。船上其他几个乘客在说话,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船努力保持着与水流垂直的方向前进,风不大,波浪也不大,时间过得也不那么快,没有过多久,我们就到了单洲。

这里每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洪水,有些人已经搬走了。遗留下来的房子年久失修,瓦片散落。秋天的草有点枯黄,容易着火,树倒是挺拔、笔直。诗琴和我负责洗菜。秋日的江水是凉的,但能够和诗琴一起干活,我心里暖暖的。我们抬着塑料的篮子,边走边聊。我觉得她似乎对我有了好感。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脸上充满了欢乐。洗菜时,我有几次险些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在流水中,显得细而白,宛如莲藕。裘正和梦飞去寻柴火,很快,就一人抱了一抱回来。在路上,裘正不时地望着她,又主动要求自己抱多一点。梦飞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并不是很重,不过觉得裘正还是蛮体贴人的。我们返来的时候,郝强和红霞正在打灶。

郝强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我以前在老家野炊的时候,只需要带火柴就行了。”

白诗琴不解地问:“那吃什么?”

郝强说:“那还不简单,就地取材。地里有玉米、红薯、花生之类的,挖一个小坑当作灶,找一个废弃的瓦罐当作锅。”

她问:“那些是自家种的吗?”

郝强说:“一般是别人家的。”

白诗琴说:“那不是偷吗?”

郝强说:“也可以这么说,别人家的东西总是好吃一点。我们乡里的孩子是野生的,谁都偷过。”

她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郝强笑了笑,说:“还能怎么办,跑啊。他们一般也只会骂几句,就当作被鸟兽糟蹋了。”

白诗琴说:“庄稼人的心态可真淡定。”

郝强说:“我们那个时候小,父母也忙,没有人管,精力旺盛,喜欢做一些破坏的事。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候我们真的不懂事。”

“你说的对,我们小时候是不懂事。”我说。

梦飞一边拨火一边说:“那你说,我们几十年后再回想起今天野炊的情景,会不会也会觉得不懂事?”

郝强说:“也许吧。这个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几十年后我们会想什么。”

裘正说:“我想应该是觉得浪漫才对。”

蓝红霞正在烤玉米,说:“裘正,我觉得你是一个爱幻想的人,所以才会觉得浪漫。”

裘正说:“那你认为呢?”

红霞说:“我感情没有你那么丰富,如果要我回想的话,感觉就是在玩过家家游戏。”

裘正说:“可不能这么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他又望了望梦飞,说:“梦飞,你说呢?”

梦飞还在拨火、吹火,没有抬头,说:“你的确不是小孩子了,你的理想也很远大。”

裘正说:“那你说说,你们女生都有什么理想?”

梦飞望了望他,说:“我的理想就是离开小镇。”

裘正问:“为什么?”

梦飞说:“我姐说了,广东那里很好的。晚上有霓虹灯,商店里有很多衣服卖,热闹。不像我们小镇,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什么也没有。我要赚钱,改善家里的条件。我爸其实不喜欢卖猪肉,也不喜欢杀猪,不过为了我们这一家子,他不得不多挣点钱。我妈是民办老师,心里也不踏实,总觉得没有保障,说不定哪天就被辞了。”

红霞说:“我很赞同梦飞的说法。裘正同学,你是县城的,不了解农村生活。你知道吗?农忙的时候,我五六点钟就起床跟父母下田干活了。插秧,割稻,水田里面有蚂蟥,腿觉得有点痒,用手一抓,感觉黏糊糊的,吓得赶紧扔了。割油菜,收黄豆,捡棉花,什么活我都干过。”

裘正说:“割油菜倒是一件浪漫的事,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红霞说:“这只不过是你的想法。不过,话说回来,油菜花的味道是真好闻,有催眠的作用。只要是开花的季节,我上课的时候都会打瞌睡。”

裘正又问:“诗琴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诗琴说:“我也想离开小县城。”

我问:“为什么?你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的吗?”

诗琴说:“我喜欢文艺,也算是耳濡目染吧。我妈喜欢,每逢国家重大的节日,厂里有文艺汇演之类的事,她挺忙乎的,喜欢参与,唱歌、跳舞,不赚钱都乐意。我爸以前也喜欢,革命歌曲几乎都会,只是现在没有以前那么热衷了。于是有天,我跟我妈说我想搞文艺。她告诉我,我们这是小县城,舞台小,也没有特别专业的老师指导,这条路行不通。还是读书吧,等考上了大学,去到了大的城市,机会就多了。可是我对读书不感兴趣,就喜欢唱歌、跳舞。不过能有什么办法呢?父母的想法不会有错吧。而且老师也是这样教导我们的,考学是一条最便捷的路。”

郝强若有所思,说:“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出生的地方呢?难道这里不好吗?”

我们默默无语,停下了手上的活,好像在思考什么。晴朗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光线暗了下来。一阵风刮了过来,送来了秋天的一丝凉意。渡船也远离了,开向对岸。除了我们,四周不见人,连鸟兽也不见。我们置身在一个孤岛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袭来。我们出生的地方不够好吗?这里的人不够亲切吗?这里的山水亏待了我们吗?这几个问题一连在我头脑里闪现,却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沅江水一层一层地涌向远方,似乎没有回头的迹象。

这时郝强又说了一句:“那么你们说我们将来还会想要回来吗?”

问题如同石沉大海,我们继续保持沉默,没有人回答。我只是隐隐觉得,走得越远,回家的路就越漫长。老实说,这里是鱼米之乡,算不上富裕,但还算可以,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春有香花,秋有圆月,夏有凉风,冬有白雪,四季分明。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水田、旱地错落分布。路上有公交车缓慢行驶,河里有轮船往来。村庄偶见两层的砖瓦楼房,城里人称为别墅。邻里相处和睦,微笑并不稀缺。县城古意盎然,各种物品供应充足。我们希求的远方又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中应该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裘正打破了沉默,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要离开的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父母、老师,还有周围的人都在给我灌输这种意识。也许我原来并不这样想,不过这已经成为一种潜意识了,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诗琴说:“我们之间能有个约定吗?十年后在单洲再聚一次。”

我们都觉得这个想法不错,表示赞同。野炊在继续,火苗呼呼地飘着。食材的种类真不少,有茄子、黄瓜、西红柿,等等,还有一种辅料辣椒末。我指着诗琴的脸,笑着说:“你们看,白诗琴长胡子了。”诗琴说:“哪里,哪里,别瞎说。”急切之间寻不到镜子,一脸着急的样子。梦飞和红霞看了,也说有。原来她吃的玉米烤煳了。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赶紧跑到江边去洗脸。郝强说:“你陪她去吧,小心别被水卷走了。”我跑过去,跟紧了她。她照了照,江水波动,根本照不出胡子。又用手抹了一把,果然有黑的,便捧了水来洗脸。她问我洗干净没有。我说还没有,又指了指准确的位置,告诫她说,以后吃烧烤的食物可要小心。红薯米粥煮好了,火候很到位,是红霞做的,能见到红薯丝了。我们吃的时候,都觉得甜,赞不绝口。我想,生活要是总这么甜,该多好啊!

天阴了下来,下起了小雨,火渐渐冷却了。雨不大,却淋湿了我们。我们干脆脱了鞋,在周围欢快地跑了起来。又寻到破碎的瓦片,玩起了打水漂的游戏,看谁打得多,打得远。那水漂瞬间被流水淹没,消失在又长又阔的河道里。白诗琴不熟,往往打到一两个,瓦片就已沉没。她便向我们请教技巧。郝强说要尽量贴着水面打。我补充说瓦片形状的选择也很重要。我们玩了很久,都累了,就往回撤。沅江上有一层烟雾,能见度很低,只觉一片迷茫。

回来后不久,我就感冒了,头疼流鼻涕。梦飞见了,坚持要我看医生。我表现出了男子汉坚强的一面,坚持自愈。郝强没有嫌弃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和我同吃同玩。没过几天,症状就消失了。

下课铃响了,我们像圈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争先恐后地出来了。女同学利用课间几分钟,踢毽子。郝强和我靠在沙石的栏杆上聊天。他的穿着终于有了进步,不再穿拖鞋了,裤子也没有以前卷得高了。也许是由于天气变凉的原因吧,我这样猜测。他也没有先前那样黑了。校园里,初中部的学生在嬉戏打闹,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压力,无忧无虑的样子。万年青郁郁葱葱,硕大的梧桐树开始落叶子了。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一切都清晰可见。

郝强问我:“你觉得历史老师教课怎么样?”

我说:“一般般。”

他说:“我也这样认为。他那种水平,我也有,基本上是照着书念。吐词不清楚,信心也不足,让人老觉得历史好像不真实。”

我说:“所以我打算高二分科的时候选理科。”

“我也准备选理科,说不定我们还能分到一个班呢。我对文科没有兴趣,觉得文科不能提高人的智商。以前我初中的时候,成绩好。为了保住名次,我什么都得学,历史、地理、生物,等等。这些都是死记硬背,没有什么意义,浪费了不少时间。老师也没有教我们怎么推理,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他说。

我说:“我也有同感。理科的就业面广,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说:“上次摸底考试,我排名和你差不多,也是中等水平。因为我放弃了文科,不想在这些科目上浪费时间。初中的时候可不行,如果你的排名突然下滑了。父母就会觉得你不用功了。现在,我可以向他们解释说,这里聚集的是全县的尖子生,中等排名就名正言顺了。”

我说:“这么说,你初中的时候活得很累了。”

他说:“谁说不是呢!我必须在下课的时候也得学,老师也觉得这种精神值得表扬。现在回想起来,既浪费了时间,又消耗了精力。而且,如果你成绩好的话,别人会要求你在道德方面也同样优秀。可是,道德有时往往也和智商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有时必须伪装,让大家觉得我的道德也高尚,比如有拾金不昧的精神,孔融让梨的精神。可是我觉得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说:“也就是说你没有表现出真正的自己?”

他说:“可以这样认为。所以高中的时候,我可以表现出我坏的一方面。有些恶在早期的时候就释放一部分,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危害不会十分大。”

我得承认,和他的认识相比较,我相差那么一个等级,也就是说我不如他。他不是那种天才式的人,但比普通人要强那么一点。所以,我还是有点服他的,尽管我认为我也不差。

“也就是说,不要活得那么压抑,不要为了别人的预期而活。”他继续说。

裘正也过来凑热闹了,说:“听说你们两个要选理科,可是我要选文科。”

我问:“为什么?”

裘正诡异地笑了笑,说:“文科班女生多呀!听说梦飞也准备选文科。”我们同时白了他一眼,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喜欢读书,里面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我又问:“为什么文科班女生多?”

裘正说:“因为女生好感性思维,也许是基因决定的吧,我也闹不清楚。总之,从历届文理科的数据统计来看,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说:“原来你是冲着女生去的,没有安什么好心呀。”

裘正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而且还有一点,就是城里的孩子选文科的多,乡下的孩子选理科的多。白诗琴是铁定选文科的了。”

我问:“这又是为什么?”

裘正推了推镜框,乜斜了我一眼,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有点恼火了,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理科生是劳力者?”

裘正说:“我可没有这么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郝强对我说:“不要那么生气,也许他说的有道理。”

裘正说:“理科生追求的是一种确定性的东西,其实生活往往是不确定的。”

有个毽子飞了过来,我见是白诗琴踢过来的,正要飞起一脚踢回去。上课铃响了,我们又一窝蜂地进了教室,继续方程求解之类的课程。老师解题的思路很巧妙,基本上都能求出解,让人感觉办法总比困难多。

那天,下了晚自习,天已经黑了。我们照例回到了宿舍,刷牙、洗脸。不一定洗脚,因为不是每天都打热水。天也有点凉了,并不适合用冷水洗脚。宿舍十分凌乱,袜子和鞋摆放没有规则,满地都是。人的习惯不同,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喜欢规则的人,也会不可避免地被同化掉,混乱是宿舍的一种常态。虽然已经是秋天,蚊子还没有走,必须用蚊帐。家庭条件好的蚊帐白一点,差一点的成黄色,几乎成黑色的也有。蚊帐尺寸参差不齐,里面仅有枕头和被子,家庭条件好的或许有饼干。常常发生偷吃饼干的事件,但始终查不出是谁干的。关灯之后,同学们喜欢夜聊。

“你们说说班上谁的胸最大?”

“你这个流氓,光关注这些关键部位。我觉得胸大并不值得骄傲,最主要是挺才好,有一定的手感。”

“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跟我想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你们太龌龊了。女生好不好看,脸是关键。白诗琴的脸太美了,纯净,对称,有某种弧度的美。”

“请解释一下,什么是弧度?”

“我的意思是她的脸在下巴合拢的位置闭合得很完美,简直可以用某种函数来描述。”

“其实我觉得屁股上有肉才好看。”

“你的眼光好独特啊!”

外面传来了门卫老头的呼喊声:“不要说话了,关灯睡觉了。”同学们顿时静了下来。门卫老头也许在念叨,这些孩子和他年轻时候想的问题几乎差不多。不过保持宿舍的安静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不得不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巡视和警告。他可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没有他我们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尽管电子手表已经普及且价格也不贵,但很多人都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基本上靠学校的铃铛声来判断时间的大体区间。大家认为知道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什么用途,更多的时候是用上午、下午或晚上来习惯性地描述时间,倒也没有造成生活上的诸多不便。

过了一会儿,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一个念头,静悄悄地爬到郝强的床上,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去看录像吧!”这个想法已经盘旋很久了,以前在老家的镇上由于周围人都认识我,我不好意思去。而且我初中时成绩还可以,无形中对自己道德水准的预期也比较高,不想在同学们心目中树立不好的形象。后来又听说如果高一的时候不放松玩玩,到了高二、高三功课紧,就没有时间了。我知道郝强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常常会打破固有的观念,他也许会同意我的要求。果然,他没有犹豫,二话没说,开始穿衣服了。

门卫老头也已经关灯睡觉了。我们爬上了铁门,越过了尖锐的顶端,像野猫一样,悄无声息。估计夜已经深了,校园里面没有人走动,和白天热闹的场面判若云泥。不过我们还是很小心,蹑手蹑脚,不敢翻越学校的正门,有保安,决定翻墙。围墙有点高,郝强比我高,他蹲在下面,让我先过去。我不客气,踩在他的肩膀上,爬了上去。随后,他跳了起来,双手扒在围墙上,弯曲双臂,也爬了上来。我们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们的心情是复杂的,忐忑的。一方面觉得突然之间挣脱了束缚,有了自由。另一方面内心又充满了茫然,并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没有路灯,夜很黑,除了眼前的路,什么也看不见。街上没有行人,人力车也不见了。偶尔见几辆摩托车呼啸而过,骑手是古惑仔也不一定。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漆黑的尽头依然是漆黑。为了壮胆,我开始和郝强聊天。

我说:“会不会有警察把我们带走?”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后悔了,更加害怕。

“我们看起来不像坏人吧?不要怕。”他的语气也不那么肯定。

我说:“要是真被抓了怎么办?”

他说:“白诗琴的爸爸不是公安局的吗?”

听了这句话,我算是有底了。又说:“那些街上的小混混会不会敲诈我们?”

“这个也说不定。不过我们不像带了很多钱的人。”他总是安慰我。

我问:“你怕黑吗?”

“不怕,我曾经独自走过山里的夜路,常常吹口哨或者哼歌壮胆。”他说,“不过倒是这种突然之间降临的自由,我有点不适应。”

“我也是。”

“也许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我停顿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想看什么片子吗?”

他说:“色情片。”

我有点吃惊,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英雄所见略同。”

“这么说,我们是英雄了。”

“狗熊也有可能。成为英雄之前也许先要成为一头合格的狗熊。”

“不顾一切往前冲的那种?”

“是的。”

白天经过县城的街头时,录像厅的海报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以港台片为主。各种各样的古惑仔片、武打片、赌片,还夹杂着一些色情片。单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就令人浮想联翩,驻足不前。不过白天我通常不敢去,因为容易被发现。要是白诗琴偶尔逛街,见到我从录像厅出来,情何以堪?而且听说色情片白天很少放映,这也是我白天不去的理由之一。

大家都希望我做一个好人。家长叮嘱我在学校里面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老师教导我要尊敬长辈,团结同学。社会也希望我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便于管理。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机会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表面上装出一副很顺从的样子,可内心是不可理喻的,是充满反叛的。我不是一个道德很高尚的人,但我也不会存心去伤害别人。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有我的判断力。我不希望别人给我指明道路,我只想自己去找。

郝强建议去看看晚上的沅江是什么样子,我表示同意。江风夹杂着水气扑面而来,让人不觉有一丝寒冷。我打了一个冷战,头脑清醒了些,我已经离开学校了。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鸟儿去哪里了,轮船又停靠在哪里,不得而知。只隐约听见流水的声音,感觉水流一定很急,浪花一定很大。头顶上既不见有星星,也不见有月亮。此时此刻,只有郝强和我。时间似乎不存在,很难说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江中的单洲也不可见,不久前我们还在那里野炊过,似乎只是一种幻觉。那里的火应该早已熄灭了吧,我不禁这样想。为了驱散寒冷,我开始做扩胸运动,像在拥抱什么,然而空中什么也没有。我很想大喊一声,打破沉静,然而又怕失去这种沉静,终于还是忍住了。郝强也有点冷,开始跳跃,手不停地摆动,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这时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嘲笑,无拘无束。

此地不宜久留,冷且风大,我们继续前行。空气中渗透着腐烂的水果的味道,还有死鱼的气味,都往鼻孔里钻,有点刺激。刚刚应该是经过了农贸市场。离县城中心不远了,终于有光亮了,发廊的彩灯在旋转。这么晚了,还有人理发吗?我暗自问自己。透过模糊的玻璃门,我很想弄清楚里面的姑娘究竟长成什么模样。郝强看透了我的心思,警告我说里面危险,不要进去。我只好留恋不舍地多望了几眼,离去,但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有了反应。

郝强说:“你不是会唱《堕落天使》吗?”

“是的,刚学没多久。”

于是我们相视而笑,一起唱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晰,“你那张略带着一点点颓废的面孔,轻薄的嘴唇含着一千个谎言……”自我感觉良好,潇洒而又自在。

路过一家电子游戏厅,我们决定去玩几把。好像坏人做坏事一样,做两件和做一件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况且我们并不是干坏事,只是想放纵一下自己。见到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也在玩,年纪比我们小,乳臭未干。这帮孩子为什么没人管,家长都干吗去了,我心想。声音很吵闹,有玩麻将的,打得好的,还可以脱去屏幕中少女的衫;有玩战斗机的,轰隆隆地响。投币后,我们玩对打,屏幕上显示了几个日本漫画风格的肌肉结实的人供选择。我们操纵着手柄和按键,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离开了。没有和老板打招呼,和他不熟,平时玩得少。

录像厅门口的售票员给我们打招呼,说今晚的片子不错,里面还有空位。做这行竞争也挺大的,一连就有几家。由于我们目标明确,没有理他,径直奔向了裘正推荐的那家。他是县城的,听他的没错,他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城里的孩子见过世面,开放。每次他给我绘声绘色描述的时候,我只能想象,插不上话。

录像厅的海报很吸引人,在深夜的灯光照射之下,更加醒目。我们略微犹豫了一下,低着头,买了票就进去了。里面有不少人,空气混浊刺鼻,有口香糖的味道,也有香烟的味道。我鼻子不适,打了一个喷嚏。也不知道到几点钟了,郝强开始打哈欠,有点犯困的样子。我提醒他要打起精神,正片子很快就要开始了。正在放映赌片,这类片子我们看得多了,没有多大的兴趣。有观众开始大声叫唤:“到时间了,该换片了。”放映工没有理会,说:“看完这部吧。”观众的情绪缓和了一些。有人开始睡觉了,有打呼噜的,需要养足精神。郝强似乎也有点支持不住了,躺在了座位上,嘱咐我说放正片子的时候叫醒他。有几个年轻人被警告说不要在里面抽烟,小心火灾。他们只好出来,我也跟着出来了。售票员困了,穿着军大衣,趴在桌子上睡觉。夜深了,香烟形成的雾袅袅升起,年轻人有说有笑。不远处,有警车的声音传过来,后来又弱了下去,直到听不到。我感到饿了,环视四周,没有一家店铺开门营业,连烧烤摊也不见。外面的空气是好一点,但温度低。我只好再次进去了。

赌片终于完了,换了一部片子。这是一部枪战片,并不是我们需要的。观众再次爆发了抗议,要求换片。放映人员解释说,今晚不行,县里正在整顿和严打,不能在风口浪头上冒险。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是真的,因为刚才听到了警车的声音。于是有人要求退票,放映人员又说,不行,买了票就不能退。我感到很失望,我是千辛万苦,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到这里的,竟然没有满足我的愿望。不过没有办法,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郝强也醒了,知道了情况,说:“要不我们回去吧?”我说:“太晚了,不如就在录像厅过夜。”他也没有说什么。我们开始睡觉,睡得迷迷糊糊,不是很踏实,扩音器里总是传来稀里哗啦的枪炮声。投影机的灯光在黑暗中穿越,呼噜声和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口香糖和脚臭的味道难以分离。

墨色的天空逐渐变浅,有几只麻雀出来觅食。一轮红日出东方,新的一天来临了。县城的街道开始苏醒过来,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响,昨晚消耗的能量太多。米粉早餐店人不少,我们分别叫了两碗,为了省钱,第二碗没有要浇头。每个月家里给的钱很固定,如果有一天花多了,意味着另外一天就得少花点。米粉很地道,滑溜,顺着喉管往下滑。我妈曾经跟我说,越是饿的时候越要慢慢吃,吃得快撑肚子。大人的经验我选择性地加以传承,为了防止吃得太快,我加多了一些免费的辣椒酱和泡菜。郝强很快就吃完了,果然说肚子太撑,而且没有吃到味道。但我还在津津有味地享用。我想多年以后,如果我离开了这里,我会很想念米粉的,尽管它只是一种普通的、廉价的食物。老板丝毫没有怀疑我们的饭量,认为我们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吃两碗很正常。其实我们平常只吃一碗就够了。他是一个慷慨的人,第二碗的分量比第一碗还要多。

因为太饱,我们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见到人力车夫在吆喝。这种车当地人称为“慢慢游”,属于一种三轮车,有篷供客人遮风挡雨。他们总能带你去想要去的地方。

郝强说:“蓝红霞的爸爸干过这行。”

我应了一声:“哦。”

“她姨父在郊区,每当农忙完之后,她爸爸就会去那里踩三轮车。他们一起有个伴。”他补充道。

我说:“她家条件不好吗?”

他说:“也谈不上好不好,我们那里比较平均,条件都差不多。只不过她家有三个孩子,还有个姐姐和弟弟。”

“比我们家多一口人吃饭。”

他说:“听说那一行也不好干。三轮车夫分地盘,欺生。”

“新时代的骆驼祥子。”

他说:“所以蓝红霞有种强烈的愿望,就是要挣脱她出生的环境。”

“不难理解。”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踩着自行车上学。估摸着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回学校。电子游戏厅的门已经锁了,该休息了。发廊的灯不再旋转,也许要到下午才营业。农贸市场上,卖菜的小贩和买菜的主妇在谈着什么,像往常一样热闹。昨晚的腐烂气味已不可闻,由新鲜的蔬菜味道所代替。沅江泛起了一层浅白色的水雾,偶尔传来汽笛的声音。经历了这一晚,我们似乎成熟了不少。

来到学校,我们连升旗仪式也没有落下,和同学们一起唱国歌,庄严的国旗冉冉升起,随风飘扬。紧接着是教导主任训话,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大概意思总逃不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报效祖国,等等。教导主任常年穿中山服,戴鸭舌帽,穿皮鞋,表情严肃,没有笑容。我们都很敬畏他,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他的理论深不可测。他说话的时候先要静默一会儿,等到鸦雀无声的时候,才开始说。一来可以保证他的话能被我们听清楚,二来可以显示出一种威严。我其实有点累了,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不过人很多,他也没有注意到我。他说完了话,我们机械性地鼓掌,然后就散了。

晨读的时候,班主任巡查。我强打着精神,读书声音不比其他人小。晨读可以选择语文或英语,我选的是读英语,这样我可以避免思考,不那么疲惫。我瞟了郝强一眼,他也在打哈欠,目中无神。白诗琴的头发比以前长了一点,如果再不剪,就不能称为娃娃头了。我似乎出现了幻觉,觉得她就像一个仙女一样,鹤立鸡群,在对我打招呼。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下盹,回过神来,继续朗读。同学们的朗读声也此起彼伏,犹如交响乐一般。教室外面有鸟在叫,声音清脆,一会儿又飞走了,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当天我值日,有几次竟然忘记擦黑板了,上课也没有喊“起立”和“老师好”,显得很没有礼貌。同学们也不以为怪,认为只是偶然现象。课间十分钟,我也不像往常一样在走廊里玩耍。只有裘正觉得不正常,他一再追问我,我就是不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上课时,我双手托着下巴,装出很认真的样子,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没有思维的痕迹。到上午第四节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趴在课桌上睡了起来。不幸的是我和郝强双双被送到了班主任那里,毕竟有两个人同时上课睡觉是很蹊跷的事,而且这两个人平时关系还不错。

我已经忘记是怎样离开教室的了。班主任在办公室坐着,戴着眼镜。透过镜片,依然能感觉到她目光的严厉和深邃。我们站在那里,好像罪犯一样接受审判,心里滋味难受。她双手平放在办公桌上,态度严肃。我们起初百般抵赖,说什么也没有干过。不过她并没有放过我们,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教师。几个回合之后,我们便败下阵来,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经过。

她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也没有教过像你们这样的学生。”

我们保持了沉默,我们确实不同寻常。

她又说:“你们家长辛辛苦苦挣钱,送你们来这里读书学习,希望你们考上大学,脱离农村,你们叫他们怎么想?他们赚钱容易吗?”

我心想,确实不容易。我想到了大热天父母在田里割稻,一担一担肩挑回来,又把稻穗喂到机器中脱粒的情景。谷子晒干后,又争先恐后地上交给国家,换来几张薄薄的钞票当作学费。我的眼睛有点湿了。

她继续说:“你们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浪费掉,将来回忆的时候,你们不后悔吗?”

这点我倒不清楚,没有感应。头脑里继续闪现农忙的景象,打稻机在田里呼啦呼啦地响着,每一脚踩下去,都很费力。男人们齐声发力,推着打稻机前进,所过之处,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没什么可商量的,必须叫家长过来。”她最后说。

郝强说:“可不可以不叫家长,怎么惩罚我们都可以。”

我有点害怕,害怕事情闹大了,叫家长来,多没有面子啊!简直无地自容。初中时,我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低声说:“我们错了,以后不敢了。”

班主任在思考,当时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电话,叫家长过来也不方便,往返坐车至少需要四个小时左右。我想,她似乎要原谅我们了,她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松懈的表情,她有着一颗慈母般的心。而且因为这样一件事叫家长过来,对学生将来的成长也不利。年轻人处于成长的阶段,犯错误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说:“念到你们是初犯,而且承认错误的态度还算真诚,家长就不叫了。不过罚你们搞一个星期的卫生。”

我们如同被特赦一般,连连说“好,好”,退了出来。

她叫住了我们,说:“还有,在班会上要做书面检讨,写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检查。”

我们无话可说,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作文水平不好,平时写作文很难受,总是很空洞,写的题材也是设定好的,没有生活经验,也无法发挥。我把这次看录像的缘起、经过,写了出来,又从思想高度上有认识、有总结,洋洋洒洒下来,居然也达到了五百字左右。心中不由欣喜不已,原来自己还是有一定文采的,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班会的时候,我开始念检讨了。我很少面对这么多的人说话。虽然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我还是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声音像蚊子一样。班主任提醒我要大声点,她听不清楚。我只好提高了声音的分贝,念到最后,我几乎被自己感动了,大意是从小处说这是一次自由主义的放纵,从大处说不利于学校的安定团结,在同学们中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我要改正,洗心革面,等等。同学们的神情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表示同情的,有吃惊的。很多人没有想到我竟然有这样的胆量,而且还是主谋,因为我看起来是一个老实的人。我瞟了白诗琴一眼,她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这对我的打击很大,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裘正同学一脸坏笑地望着我。

检讨完了,没有掌声,只有唏嘘声。紧接着郝强也做了类似的检讨。班主任再总结发言,希望同学们以此为戒,不要再重蹈覆辙。

本来打扫卫生是学生们之间轮流干的活,结果我俩干了一个星期,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路过的人对我们行注目礼,从他们的表情可以推测出各种各样的想法。有人可能想知道我们的尊姓大名,有人可能想知道背后的原因。当时并不是学雷锋的时节,而且我们也没有流露出助人为乐的喜悦,学雷锋做好事是可以否定的了。梧桐树的叶子每天都在落,怎么扫也扫不完。这里地属亚热带气候,树木四季常青。我拿着扫把,他端着簸箕,活儿并不重,配合还算默契。但风不时刮过来,我不得不追着叶子满地跑,真折腾人。

休息间隙,我靠着扫把,问郝强:“你有没有觉得后悔?”

他说:“没有。至少我们经历过了。”

看来他并没有埋怨我,我说:“我心里好受一些了,你不怪我。”

他说:“即使你不邀我,我心里也想去,怎么能怪你呢?而且有了这段经历,我以后就不会再期望去看录像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没有伤害到别人,只不过随心所欲,是一种释放罢了。”

他认识比我深刻,听了他的解释,我也没有先前那么强烈的羞耻感了,继续扫地。一会儿后,我静静地说:“我只不过是表现出了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欲望而已。难道人不应该做回自己吗?”

郝强没有回答我。风继续吹,凉飕飕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寺庙的小和尚,每天在师父的安排下,打扫卫生。我不解,问师父为什么老是让我干活。师父说,他也不知道,只管扫就行了。

第二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把这个梦给郝强说了,希望他给我解解。他说,他也不明白,只是觉得我的梦做得很好玩。头一次听人说我做的梦好玩,我说:“你不是在安慰我吧?”他说:“没有必要,是好玩。其实我蛮喜欢扫地的。”我说:“你确定不是在安慰我?”他说:“你不觉得扫地对身心有益吗?”我们把叶子倒在了垃圾车里,一起推到了指定的地方。垃圾在燃烧,冒着青烟,有点呛人。叶子很容易着火,很快就化为灰烬。我寻思着梦,只顾埋头扫地,别人觉得我好像着了魔一般,只有郝强觉得我是一个正常人。

事情还是传到了梦飞和红霞那里。她们边走边聊,一起回宿舍。秋天的阳光不再那么强烈。红霞穿一件新买的红色羊毛衫,开胸有纽扣,两个小袋。远远望去,不再显得那么土气,步伐中却缺少都市少女的那种娴静。据说他爸最近赚钱了,狠了狠心,给她买了一件。梦飞依然是牛仔裤,配一件紫色夹克外套,拉链拉到了脖子边,胸部略微突出了一点。

红霞说:“初中毕业后,我去过郝强家。”

“单独一个人去的?”

“哪里好意思一个人,和几个同学。”

“为什么?”

“一个人去,别人还以为我喜欢他呢。”

“你不喜欢他吗?”

红霞稍微红了一下脸,说:“他家条件还不错,父母都是本分人,肯干。郝强初中时成绩很好,经常得第一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现在堕落了。”

“这不能算堕落,其实我也想看录像。”

红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只不过我们是女生,不敢轻易说出来,更不敢去做。”

“这话你可不要张扬。”红霞说,“看不出来瞿格也有这样的胆量。”

“我了解瞿格,他表面上很温顺,其实也是一个有性格的人。”

“不过这事发生在他们身上,还是有点奇怪。”

“我没有觉得奇怪。相反,我认为他们表现得比其他人更真实。”

到了宿舍,她们停止了说话,其他人正在睡午觉。女生宿舍稍微干净、整洁一点,基本上没有化妆品,生活俭朴。和男生宿舍相比,只是多了胸罩、卫生巾、镜子、梳子、发卡之类的物品。反正这里不会有男生进来,有些任性的人也不讲究,衣服堆在床上,并不折叠;胸罩搭在线上,散发着体味。

升旗仪式每个礼拜照例举行一次。教导主任发言,意思是最近有一股歪风邪气在学校漫延,希望我们提高警惕,以学习为第一要务,切不可放任自由。他神情严峻,声音低沉,中山服依然穿得很齐整,袋盖左右对称,露在外头。他并没有提到郝强和我的名字,不过我老觉得他是在隐射。莫非这件事他老人家也知道了?随后我们唱了校歌,“五星红旗在晨风中升起,美丽的校园青春洋溢……”歌词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朗朗上口。

转眼之间,秋去冬来。皑皑白雪覆盖了校园,十分纯洁。不见麻雀前来觅食,不知道它们飞到了哪里。天空也不可见全貌,只见雪花成片飘舞。有几只肥硕的乌鸦在梧桐树间穿梭。偶见老鼠或猫留下的痕迹,但不久便被白雪遮掩,杳无踪影。课间,低年级的学生在追逐,相互扔雪团,留下一串串脚印。万年青的积雪不时被抖落。下雪天不需要撑伞,戴上帽子或者围巾即可。雪花不会立马融化,轻轻掸一掸,恢复如初。鼻孔中冒着白气,有人双手搓着冻红的脸颊。有人手脚冻伤了,红肿,一到晚上的时候奇痒无比。有穿套靴的老师,到了教室后,换上了棉鞋。

这节课,我们上的是高尔基的《海燕》。班主任分析了课文所表达的主题思想,接着声情并茂地带我们朗读。然后,她介绍了作家的其他作品。我对俄国人写的小说不喜欢,主要原因是他们的名字太长,而且什么夫斯基又太多,经常搞不清楚谁是主要人物、谁是次要人物。而且,在当时的环境下,也不可能找到他们的原著。不过我喜欢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白诗琴应该也会唱吧!

然后,她又要我们记住高尔基的原名,说可能会是一个考点。我很疑心学校教育的重点出了问题,记住一个俄国作家原名到底有什么用,仅仅是为了考验一个人的记忆力吗?外面大雪纷飞,我把那几只乌鸦想象成了海燕,真是顽强的生命,如同黑色的精灵,在白色的世界里画画。它们比我更自在,不用记作家的原名,只管挥毫泼墨。

班主任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说:“也许大家觉得这些知识点没有用,不过知道多一点总不是件坏事。高尔基的作品你们现在没有时间读,将来或许也不会读,或许也有人读。”当时的语文教师讲课基本上是跟讲义,很少能有自己的观点,自身的知识难以成系统,七零八落的。不过不应该对他们有太高的要求,他们经历过文化的沙漠。

第一学期结束,寒假到了。郝强和蓝红霞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起回家。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其实也不叫单独,周围还有一些陌生的乘客。红霞对他的爱慕来源于对智慧的向往,在她看来,郝强的头顶有一种光环。他总是那么的自信,认为课本上没有不能理解的知识,甚至可以自学成才。这能称得上恋爱吗?她也闹不清楚,没有人传授恋爱的知识。当一个人了解了什么是恋爱以后,已经老了。

郝强觉得红霞也不错。他们有共同的生活背景,对双方的家庭也有一定的了解,这点很重要,意味着有共同的语言。红霞看起来结实、健康、红润、纯真,不像大家小姐那样耍脾气。生活也不容许她耍脾气,家里人多,生活拮据,父母干活辛苦,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的脸很光洁,几乎没有斑点,如同有一层透明的薄膜。他们坐在同一排座位上,相隔一尺有余,车颠簸的时候会不小心碰撞一下,接着又分开了。他们聊了一些学校的见闻,接着又提到初中同学的一些境况。有些去了职校,有些干脆辍学打工去了,也有上中专的,务农的也有……干什么的都有,过上了各种各样的生活。

红霞问:“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我理科成绩好一点。”

“其实我觉得你文科、理科都可以选。不像我,只能选文科。女生年纪越大,脑子越不灵活。”其实她希望他也能选文科,这样就有机会在同一个班了。

“文科老师课讲得不好,我不喜欢。你这件毛衣好看,谁给你买的?”

“真的吗?说不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爸前段时间,踩‘慢慢游’生意还好,就给我买了一件,说大姑娘了,也该注意打扮了。我弟还闹了一阵子意见呢。我不敢跟别人说,跟你熟才说的。”她露出了尖尖的牙齿,可爱的样子。

“哦,你爸挺喜欢你的。”

“哪有爸爸不疼爱女儿的!”

“以前我路过你家几次,不敢去找你,怕碰到你爸。”

她咯咯笑了,说:“我爸又不吃人,怕什么?”

“倒是你妈见到我之后,认识我,叫我进去玩。我不肯,她又打红枣给我吃。你当时好像不在家。”

“是的。我家门前是有一棵枣树,很高,分叉也多,可以乘凉。”

“我家有桃树,我很想送些桃子给你吃,最后还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我最喜欢吃桃子了,汁多又甜。”她开始嗔怪他了。

“不敢就是不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一向不是个胆大的人吗?”

郝强脸红了一下,说:“看录像的事你也知道了?”

“知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家里人讲。”

“我相信你,这样就好。”

车子走走停停,不断有人上车下车,没有站牌,随叫随停,尘土飞扬。售票员耐心地询问目的地,她清楚沿途的每一个地名,或者某些标志性的景物,比如什么河什么树之类的。天空云卷云舒,呈现出有意象的图案,有的像奔马,有的像走象,有的像城堡。有几爿绿色的菜园,散养的黑牛悠然地吃草,白羊咩咩地叫着。干活的人见到有车经过,抬起头无意识地打量,见到没有熟人下车后又继续干活。若是见到熟人,总要打招呼,“去街上干什么去了”或者说“抽根烟再走”。正值冬季,人们并不十分忙,过年的节奏。

郝强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正在打糍粑,聚集了男女老少。妇女们忙着添柴,蒸糯米饭。火很旺,青烟顺着烟囱往外冒,呛不到人。灶房里弥漫着白色的蒸气,水在锅里呼啦啦地响,木制的甑外凝聚着水珠。小孩子到处乱窜,狗在摇尾巴,鸡也不安静,随意地叫。一个石臼放置在中央,打糍粑的工具也准备好了,木头的棒子或者干脆就用锄头把。有人用筷子插了几下糯米饭,又尝了一口,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把糯米饭倒在了石臼里。每个小孩子都分到了一小团,先让他们吃着,免得吵闹。郝强的爸爸正值壮年,中午喝了一点酒,面色通红。他已经开始了,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顺手拎了一把锄头,显得轻而易举。他的对手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年轻人早就听说郝强的爸爸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好手,这次是特意来挑战的。刚开始的时候节奏很快,糯米也不粘,越到后来越是拔不出来。而且每次务必打到点子上,否则会被别人笑话。年轻人毕竟嫩了点,空有一身蛮力,一会儿后开始脱衣服了,累得不行。这不仅需要力气,也需要技巧,考验的也是一种耐力。中年人是最有耐力的了,他们肩负着生活的重担,知道力气需要源源不绝地使出来,不再像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光知道使猛力。

糯米已经打得黏糊糊了。有位年长的老人负责出坨,均匀地分成一坨一坨。刚出石臼时温度很高,老人抹了一手的茶油,顺着木棒往下拔。孩子们和女人们上场了,糍粑的形状各异,以圆形为主,有调皮的小孩子甚至做成了三角形。孩子们争抢着印花的模具,胜利的一方总是得意地高举着。

郝强也跟着做糍粑,不一会儿听到爸爸的声音:“儿子,来替我打几把。”郝强脱了外套,像大人们一样唾了两口,接过了锄头。不久,他便觉得手几乎要起血泡了。他出生在农村,也干过一些农活,不过基本上属于业余玩票的性质,家里希望他还是以学业为主。没有一定厚度的手茧,是干不了这种活的。打糍粑看起来很轻松,好玩,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有些事情是非要亲身体验才知道的。他还是在坚持,不过心中已经逐渐体验到农村生活的艰辛了。打糍粑在庄稼人的眼里,是小儿科,是农闲时的娱乐。但对于一个未曾干过重活的健壮的年轻人来说却是颇费力的一件事。灶房里没有风吹日晒,也很热闹,不会感到孤单,打糍粑的氛围相对来说非常好。

成年男人们在抽烟,相互借着火,间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成人笑话。不一会儿,糍粑就铺满了一席一席的。小孩子做了一会儿,没有新鲜感了,又去玩了,相互追逐,或追猫、狗。大人们也不理会,继续干活,没人觉得小孩子一定要干活。况且这是一年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平时的辛苦和委屈随着青烟消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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