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争霸,逐鹿中原;蛮族入侵,山河破碎。正统之朝,偏安一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北望黄河,尽是夷狄。贤人名士,纵情山水;胸怀天下,恨其不争;以酒赋文,因文醉酒;一腔热血,无处挥洒;放浪形骸之间,唯有寄情杯中之物。达官显贵左迁江南,不问大政,不闻中原;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天下黎民,衣不蔽体;门阀氏族,争艳斗富;以绸布道,以绢作树衣;穷奢极欲,耗尽公帑;及至杨坚挥师南下,盛事浮华尽是梦一场。
会稽山羲之兰亭流觞 金谷园石崇纸醉金迷
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统治集团内部互相碾压;这,是一个迷惘的时代,当儒学不再具备正统的地位,而是落入“援老入儒”的尴尬局面,知识分子心中信仰的星空黯淡了,无边的黑夜降临了;这,同样也是一个人的主体意识觉醒的时代,特殊的时代孕育出了一批特殊的不重礼法、不拘伦理,及时行乐、放浪形骸的风流人物。
这就是历史长河里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魏晋时代。
江南三月通常是细雨绵绵的雨季,而这一天却是格外晴朗。王羲之和名士谢安、谢绎、徐丰之等友人,着轻裘缓袍、木屐宽衣,踏着结实的步子,唱着愉快的歌谣,来到会稽山下的溪水旁,次第而坐,大家把玩着酒杯,和诗畅饮,好不惬意,闻讯赶来的文人便席地而坐,加入其中,好不尽兴。
这群飘洒俊逸的文人总是向往自由和新奇,酒过三巡以后,突然有人建议做一个溪水传杯的游戏,将斟满美酒的杯子依次轻轻地放入河中,让那一盏盏精致的青铜酒樽,顺着水势,漂流而下,漂至谁的面前,谁就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立马赋诗一首,若是无诗可作,便要自罚三杯。这行酒令设的好生高雅!
精致的觞首先漂至谢绎的面前,他仰头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醇厚绵柔的酒香中诗云:“纵觞任所适,回波萦游鳞。千载同一朝,沐浴陶清尘。”
当酒杯漂到徐丰之面前时,他亦一口干掉杯中酒,朗声吟道:“清响拟丝竹,班荆对绮疏。零觞飞曲津,欢然朱颜舒。”
这群文人墨客的行酒令并非只是饮酒作乐,贪图一时的享受,他们的杯杯酒中充满了对自然的探索和对生活的感激,盈满了生命的醇香和理想的豪迈。就这样,随着喝空的酒壶越来越多,才情充沛的诗也做了不少,大家发现所作的四十四首诗竟然够编一本书了,便提议索性编一部诗集。于是,作序的任务理所当然地就落到了王羲之头上。
王羲之将整颗心都沉浸在了这曲水流觞中,听着山间的鸟鸣声和着泉水汩汩作响,满腹的诗意缠绕着酒的香醇在墨香中倾泻而出。酒酣之中灵感纷至,意到笔随,一挥而就。于是,闻名于世的《兰亭集序》就这样被如溪的酒水催生了。王羲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酒酣后淋漓酣畅所写的《兰亭集序》会成为“天下第一行书”。酒醒后,王羲之多次尝试,却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是当时的酒,是当时的诗,是当时的情,铸就了这天下第一行书。酒醉,使他心地单纯,使他胸怀酣畅,使他天真赤诚。在魏晋时代,政治的严酷使他们失去了太多的自由,所以,唯有酒,才打开了他天性的枷锁,使他在半醉之中,流露出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从而写出“天下第一行书”而千古留名。
字好,文章同样不可多得。当他写道:“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随行的文人墨客无不拍手叫好。
夕阳吞吐出了最后一抹温柔的橘色,王羲之看着作好的《兰亭集序》,又瞥了瞥一旁的觞和酒壶,不禁感慨万分,这正应了陆游《草书歌》中那句:“忽然挥洒不自如,风云入怀天借力。”杯酒人生中,借着酒兴,让自己徜徉在大自然中,灵魂接受着万物的洗礼,酒的绵柔让他开始思索人生,那清泉中流淌着的酒杯寄托了对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感慨,人生就如白驹过隙一般,知酒者可以长乐乎。一觞一咏,让《兰亭集序》在如此山清水秀的地方孕育,为后人所吟咏不绝。
《兰亭集序》中如是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以王羲之为代表的这群文人,在清谈之间,俯仰天地之大,遍察万物之盛,在一室之内,畅谈理想,畅抒怀抱。在魏晋时代,饮酒是饮的性情,让身心接纳百川,他们不同于因寄所、放浪形骸之外的阮籍、嵇康之辈,竹林七贤沉溺于烈酒中,充沛的情感全部与酒倾诉,不问世事,而王羲之们则是深深地懂得万物之美,钟情于大自然;更不同于及时行乐、奢侈糜烂的王敦、石崇之流,他们在纸醉金迷中迷失了自我,而王羲之他们则是很好的凭借恬淡的心境去感受,去领悟真理,从而使自己拥有超脱感。魏晋风度在以王羲之为代表的文人墨客中彰显无遗,魏晋风度被他们用自己的风流与情操诠释,流芳百世。
同是一个生机盎然、草长莺飞的时节,在金谷园中,也举行了这么一场文人的盛宴。
离城十里,地势高低不平,有清泉茂林。各种奇珍异果、竹柏药草应有尽有;各种水碓、鱼池、土窑娱目欢心之地数之不尽。
《金谷诗序》如是写:“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同是宴请宾客,同是文人列作水滨、次第饮酒,同是感悟生命的短暂、祈求生命的永恒,用的方式却是相差千里。
一个纯粹是对生命的追忆、宇宙的沉思,另一个却是加进了浓厚的物质享受。奇珍异果愉悦口腹;鱼池、土窑愉悦身体肌肤。或许是石崇在金谷园里认为,正是因为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政局动荡、前路迷茫,所以才要放纵自己、及时行乐吧。以往文人信奉的那套洁身自好,清高孤傲的立身法则,早已被痛苦的现实冲刷的一点不剩,只要自我在当下得到满足,得到慰藉,便也是一种不小的解脱吧。
石崇等人尽情纵欲,奢侈糜烂、藐视礼法,唯我独尊,仿佛宇宙万物中一切华美奢侈的物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正是这样的思想与心态,才构成了另一种风格的魏晋风流。那一厢是清淡寡居的曲水流觞诉人生,这一边却是挥金如土求纵欲,一白一黑,完整的诠释了魏晋风流的千种风情。
石崇的金谷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石崇派人去南海群岛用绢绸子针、铜铁器等换回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物品,把园内的屋宇装饰得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此等豪奢!
据《世说新语》记载,石崇在金谷园中挥霍无度,过着极其糜烂的生活。在石崇的金谷园中,厕所里放着甲煎粉、沉香汁之类的名贵香料,凡是上厕所的,都能看到厕所里有十多个穿着华丽的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仆恭立侍候。当时晋朝的一位官员刘实有事去拜访石崇,上厕所时见到厕所里有绛色纹帐、垫子等很讲究的陈设,并有婢女捧着香袋侍候,吓得急忙跑出,以为错进了石崇的内室。
这些还都只是石崇奢侈生活的冰山一角。在金谷园,石崇整日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经常在园中设宴豪饮,在劝来客喝酒时,如果客人喝酒不能干杯见底,石崇就让侍卫将劝酒的美女杀掉,有一次婢女劝酒给王敦,王敦坚决不喝,竟导致三名奴婢被石崇斩杀。
此等残忍!
石崇不仅豪奢,还好色,与妓女绿珠还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后来,绿珠坠楼而亡。杜牧诗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面对石崇的残忍与豪奢,千百年来,多少文人都是持批判的态度。可是,历史总是以一个公正的态度展示在世人面前,总不会隐藏一丝污垢。人们心目中太过熟悉阮籍、嵇康之类蔑视礼法、放浪形骸的魏晋风度,却总是偏偏有意忽视奢侈糜烂的魏晋之风。
华府敞亮的大殿中,金碧辉煌得令人睁不开眼,醉卧在榻上的名士们又开始服用五石散,白衣翩翩,飘逸俊朗的外表背后其实不过如此,他们的穿着轻薄是为了让五石散的毒性快点散发出去,罗帐背后的木桶中是冰冷的水,每当服用完五石散,他们都会泡在冰水中降温,一旁的酒壶中飘出阵阵浓香,让名士们欲罢不能。冒着生命危险服用五石散,不过是为了使自己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在魏晋崇尚清淡、注重容貌的上层社会中更具有颜面与影响力,奢靡之人更是为了更好的纵欲狂欢,尽享闺房之乐。魏晋风流中,五石散与酒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极端的上层社会迫使这些名流们对酒和五石散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促成了魏晋风度,而实际上,“癫狂、叛逆,纵欲、炫富”这些同样也构成了魏晋风度。
可是,历史中的人物不论是特立独行也好,作恶多端也罢,他们总是如一颗颗流星在历史的长空里划过,也尽情地发过光和热。
在黑暗的现实面前有的人选择了对人生价值的重估,有的人选择了长醉不醒、消极避世,有的人选择了纵情酒色、声色犬马。这是个人的无奈,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魏晋风流在滚滚历史长河中成为白天与黑夜的极端,可正是如此,魏晋时代才显得有血有肉,虽然这是一个黑暗、礼崩乐坏的时代,但亦是一个任性畅情、不拘礼法的时代,所有的才情与风流任意挥洒,不论对错。两种不同的诗酒文化才让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文化更加充沛与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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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讬,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陆游:《草书歌》
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
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
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
神龙战野昏雾腥,奇鬼摧山太阴黑。
此时驱尽胸中愁,捶床大叫狂堕帻。
吴笺蜀素不快人,付与高堂三丈壁。
谢绎:《兰亭诗集》
纵觞任所适,
回波萦游鳞。
千载同一朝,
沐浴陶清尘。
徐丰之:《兰亭诗集》
俯挥素波。
仰掇芳兰。
尚想嘉客。
希风永叹。
竹林七贤愤世俗 魏晋风度揭帷幕
魏晋时期,曹丕篡汉,司马炎篡魏,许多残酷不人道的事情纷乱眼间。“竹林七贤”逃避世事,纵情山水,他们携手“竹林之游”,“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竹林中,他们放旷不羁,酣歌纵酒。高谈阔论不绝,觥筹交错不止,然而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名士们大多身首异处,避不开这乱世,逃不脱这噩运。
酒是媒介,酒是酵母,抒写的却是他们血染的风采。正如曹操所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人们的生命随时受威胁,他们有感于生命的短暂和可贵。生命的长度并不能增加,但是,他们可以选择增加生命的宽度和厚度。是他们,拉开了魏晋名士的风流帷幕,将魏晋风流洋洋洒洒书写于历史的典籍中,灵动千年。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那些不同的文人骚客总会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书写形态迥异的画面,吟咏情感充沛的诗歌。而魏晋时代,帝王昏庸,朝纲败坏,文人生活在一个不能自由施展才华抱负的时代。他们心有不满而不能宣泄,心生怨恨而无处纾解,只得另寻他法去让自己解脱,于是他们与酒结缘,借酒寻求超脱,逃避世事,张扬个性。“魏晋风流”之下的文人风度,令人欣喜、引人向往。
《世说新语·任诞》中有云:“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且看那逍遥自在的“竹林七贤”,羽扇纶巾,把酒畅谈人生。他们尚清谈,与酒为伴,在酒之醇香、酒之淡香中塑造了后人追慕的文人风骨。
竹林七贤不满西晋的政治,常“饮酒昏酣”“遗落世事”,弘扬老庄学说,纵酒清谈,借酒以浇愁或是避祸。儒家《礼记·坊记》称“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提出了人的真情流露应与外在的礼文相一致;而道家在《庄子·渔夫》中却提出了与儒家相悖的看法,认为饮酒的真情流露与外在的礼文有时是相悖反的。即“法天贵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竹林七贤正是这样的一类人,他们处于西晋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朝代,早已对儒家的义理失望了,“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携手“竹林之游”,饮酒昏酣,形成了“饮酒则欢乐”或以抒发真情的恣意。
一片竹林,一张琴,几壶酒,这就是他们的竹林之会。
竹林中有两人,一站一坐,静静地耽于这竹林的寂静之中。
站着的那人,衣衫散落,毫无章法地披散在肩头,姿势随意的很,给人一种狂傲、轻慢的感觉。那人倚于竹竿之侧,左手自然垂落于一旁,而右手,却是执着酒壶,乍一看右手只是轻轻半阖,然而,却似有千斤之力灌注于手上,无法剥落。
他眼神迷离,眼睛微微半阖,似乎已经醉了,但是仔细看时,便会发现,他的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精明难以捉摸的流光。奇异的是,明明应是一种矛盾的违和之感,却令人觉得这人就应如此。
他轻轻地晃动着酒壶,听着耳边响起的酒水的撞击之声,和着舒缓的琴声,恍然间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勃勃朝气,都被无情地打碎在了这个时代黑暗的政治洪流中。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登广武城,直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阮籍了,他的抱负、他的志向,尽管直到现在仍未改变,却是再也不能那样快然于胸地表达了。颓废了太久,他都几乎要忘了原来的自己了,想想真是可悲!
现在的他,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不涉是非,常以酣醉避祸,每发言必玄远,口不臧否人物。钟会多次以时事刺探,都被他以“酣醉”而化解,以酣醉而避祸;司马昭亦多次试探他的政见,他总以玄远的言论而应付过去;司马昭想把公主嫁给他,也被他大醉六十天而隐晦地拒绝。
至此,阮嗣宗“至慎”之名出。却有谁会想到,本是不羁的灵魂,现在却身陷囹圄,挣扎于这四面楚歌、无路可逃的悲惨境地。
执起酒壶,大口大口地喝下,仿佛是要淹没什么,掩埋什么。然而,“酒入愁肠”,却什么也无法发泄。习惯了将所有的愁苦闷在心中,想要发泄时却忘了如何才能做到,只能把杯高吟:“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是啊,他心中蕴藏着多大的痛苦才会每举杯时便哀伤、愁苦染上心头,又是藏着多少的委屈和不甘才会对着可以浇愁的“酒”都无法直白地诉说自己心中的愁闷。
这便是阮籍,胸有万千愁苦却不能言说,只能以酒埋葬。
阮籍惆怅地看向一边的男子,继而又大喝了一口酒,全然不顾摇摇晃晃的姿态,那欲说还休的话还是被烈酒冲下了肚子,叔夜一生狂放,怕是根本不懂这腔辛酸,欲借酒浇熄,却是愁思愈胜,愁却无法言说。
另一人身长七尺,坐如孤松般傲然,带着三分懒散三分不羁,还有着沉稳与正直,手下拨弦的动作未曾停止,琴声悠扬平稳,那气度遇到任何事都能波澜不惊。这便是天下闻名的嵇康。
嵇康看了一眼那壶即将见底的酒,长叹口气,摇了摇头,继而抚琴。阮籍其实心知肚明他的意思,以酒诉辛酸,当世之人莫不如此。像自己这般大肆喝酒,喝天下之愁酒、闷酒的却不多见。酒,虽是舒闷之物,却也是平抑、养身之物。
可是如我这般,何谈什么平抑、养生之类的话呢?阮籍心里泛起一阵苦意,大笑,带有一丝的癫狂。如今的天朝充斥着黑暗与铜臭味,每每想起之前的誓愿便觉可笑,又觉可惜。可惜阮嗣宗少有壮志,却深陷于这黑暗现实。每每大饮、豪饮以避祸,才得以苟活于今,所饮之酒,莫不是苦酒、闷酒、冷酒,心中的苦闷不能诉说,只能付与酒水之中,掩于愁肠之内。想着想着,便狠狠地提起酒壶,继续大饮起来。
琴声仍然回荡在山林之中,嵇康的琴声,向来是清净的、平和的,此时,却带有一丝的愁绪,应是沾染上了阮籍的苦闷,也带有了几丝哀愁。
“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就着风吹山林的瑟瑟之音和清净的琴音,嵇康开始了吟咏。
亲临林木芳华,对着林间流动的清澈河水,饮一杯清酒,和着微微的清风,与自然融为一体,于物我一体中不免举杯怀念起了那位已经离去的高人。那坚贞不渝的品节不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吗?
“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嵇康缓缓唱道,他与嗣宗携手竹林之游,都保持了自己的名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世事虽艰,能使自己超然物外,如此便已知足。
轻啜一口清酒,嵇康继续唱道:“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嵇康明白,如此的天朝环境下,所有的感悟只能藏于胸中,托付于心间。嵇康静静地看向阮籍酒后那迷离的眼神,世态的炎凉与无奈其实彼此都懂,无须多说什么,淡淡眼波之间,道出了所有。
远处传来了一片放诞的嗓音,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着他们二人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争相捧起酒壶,开始喝了起来。
他们七人是这当世最好的知己,携手竹林之游,以避祸患。小小的山林因这七人清谈义理,高谈玄学,而充满了禅意与哲理。充满了文人的风度。
阮籍饮酒,是酒遁,是全身避祸;嵇康饮酒,是颐养身心,是保持生活情趣;刘伶饮酒,则是真正的嗜酒,痛饮豪饮不得休;阮咸饮酒,是沉沦,是为耽酒虚浮,无所为却作达。向秀饮酒最为平淡,兼和儒家“酒以成礼”与道家的“饮酒则欢乐”;山涛的酒就像山涛的人,一样理智,“只饮八斗”,分毫不差;而王戎,饮酒狂如阮籍,节制却如山涛,既有其癫狂又有其理智的一面。
竹林七贤的饮酒,是通过饮酒来消极地逃避现实的变化和人事的无常,以消除对是非,荣辱、生死、苦乐的偏执,以求达到道家的超脱自然的境界。
在当世和后来人的眼中,竹林七贤是极为人们所推崇的,他们的处世,他们的生活态度都显得那么恣意、潇洒,显示出名士的风范。然而,在当时那个时代,“竹林七贤”的这种风度可以说是被逼无奈之下产生的一种隐晦的反抗。他们少便有大志,可是时代的艰辛不允许他们自在地施展抱负,而他们的恣意是因愁情不得纾解而强颜欢笑的苦闷。
酒,在魏晋这个动荡的时代处处可见,在此之前,再没有哪个朝代将“酒”作为国民生活的一部分。“酒”,亦成就了许多名士,成了与名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像“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中朝名士”王衍、“江左名士”王导,莫不是清俊通脱,表现出一派的“烟云水气”而“风流自赏”的风度。他们与酒结缘,不受世俗的约束,崇尚自然、超然外物,完美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个性,便也拉开了“魏晋风流”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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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咏怀诗》(第34首)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愿耕东皋阳,谁当守其真?
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
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嵇康:《酒会诗》
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
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
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
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鳣鲔。
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
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
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
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
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
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阮籍对酒不言 刘伶以文颂酒
他是阮籍,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之一。在那个动荡不堪的世界里,他身不由己地步入官场,却不遵礼教,放浪形骸。他胸中有块垒,故以酒浇之;他心中藏心事,故以诗赋之;然而,与大多数士人不同的是,他的诗与酒,是分离的。乱世之中,他借酒浇愁,以酒避祸,却一直“忧思独伤心”,“对酒不能言”。
他是刘伶,个头矮小,容貌丑陋,嗜酒如命,学术上也乏善可陈,仅有一篇《酒德颂》传之后世。但他生性豪迈,胸襟开阔,反对礼教,不拘小节。与阮籍、嵇康等人交好,遂加入“竹林七贤”的队伍中。他因“无能”而被罢官,却“以酒为名”“嗜酒而终”,在那个文人动辄被杀的时代得以寿终正寝。
翻开魏晋的历史,宫廷诡谲,风起云涌。一言以蔽之,曰“乱”。从汉末至晋初这一百多年间,战争不断,政权更迭频繁。统治集团的刀光剑影,宗室之间的门阀倾轧,使得魏晋的天空乌云密布。然而,正如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一样,这一时期也是一个思想碰撞,精神自由的时代。也正是这个矛盾、纠结、挣扎的时代,催生了“竹林七贤”这样的团体,孕育了独一无二的阮籍。
据《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简而言之,是个桀骜不驯的帅哥加面瘫。当然,我们已无法欣赏到阮籍的真容,只能于史书上的只言片语中想象他的模样,拼凑他的言行,品读他与酒的趣事,品味他诗中的酸辛。
他是率真的。率真到为所欲为,不拘礼法。在当时,男女之妨很严,邻里之间的异性甚至不可相互直视。而他却常常于醉酒之后卧于邻家美妇身侧,一觉好眠。时间久了,连男主人都见怪不怪;母亲去世,他本该守孝三年,禁欲禁酒禁肉。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一只猪,二斗酒,吃饱喝足后大哭一场,口吐鲜血。原来,酒入愁肠早已化作泪与血,夹杂着无奈与悲伤,一瞬间喷涌而出。
他亦是圆滑的。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名士清流们首当其冲,只能在政治漩涡和夹缝中求生存。想当年,山涛举荐嵇康做官,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却也因此埋下祸根,最后丢了性命。阮籍却不是,他有他的生存之法。在与司马氏的斗争中,酒成了他避祸保命的有力武器。司马昭有意与他结亲,他若答应,会被天下人骂死,若不答应,会被皇帝杀死。于是,他选择与酒相伴,酩酊大醉六十天,直到这门亲事不被提起。朝廷派他做官,因为很受赏识,允许他在一定范围内任选一职。对这,他倒是毫不推辞,当就当呗,干脆地选择了北军步兵校尉一职,也因此有了“阮步兵”的称号。
没想到他上任后办过的唯一公务就是喝酒。原来,他就是冲着酒来的。他早就打听到这兵营里的一个厨师是酿酒高手,库里还有三百斛存酒。有美酒喝,他就来了!历史上出仕为官的,不外乎为名,为利,为百姓,而他却是为保命,为喝酒。这样的人太少了,足以成为中国为官之人里的一朵奇葩。
然而,无论是率真的阮籍还是圆滑的阮籍,最后都走向了那竹林深处,选择了归隐。一张七弦琴,一壶暖身酒,三五个至交好友,曲水流觞,不问世事。写到这儿,笔者想起了另一位魏晋时期的诗人——陶渊明。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都率真自然,都选择归隐,都离不开酒,都很会写诗……他与渊明最大的不同,也许也是他与众多中国文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诗中无酒。陶渊明作饮酒诗二十首,篇篇不离酒;反观阮籍作咏怀诗八十二首,只一篇提到酒字,还是“对酒不能言”。
若是就事论事,许多事发生的时间、背景确实不宜写诗:醉卧美女侧时只想睡觉,无力写诗;母亲去世时满心悲痛,哭到吐血,无心写诗;大胆拒婚时如履薄冰,无心无力更无法写诗……除此之外,也许阮籍的心里,不想以酒入诗。
鲁迅曾说“表面上反对礼教者,他们的本心,要比曹操司马懿们迂直得多。”陶渊明除了归隐以外并没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却在诗酒交融的世界里找到了寄托;而阮籍出生于世家大族,自幼受儒学熏陶,少时有济世之志,后来又是“名士”代表,难免孤傲清高,在乱世之中,也许就成了鲁迅笔下的“迂直”。
迂直的阮籍内心有着对礼教的坚守,坚守礼教的阮籍与疏狂叛逆的阮籍格格不入。他排斥消极的自己,厌恶嗜酒的自己,却又无法逃离。酒就像是他的毒品,明知有害,明明厌恶,却无法摆脱,紧握不放。能做到的,唯有不言。
就这样,酒虽能让他活着,却不能让他超脱,反而让他在黑暗的道路上越发迷茫。于是,我们看到了直率坦荡的他,沉默痛饮的他,徘徊忧思的他,穷途痛哭的他……千千万万个他,在千千万万个日子里,对着那张寂寂七弦琴,弹出那些永远无法诉说的心事……
与“对酒不能言”的阮籍相比,刘伶似乎更加沉醉其间。他自诩“天生刘伶,以酒为名”。《魏国统》载其“形貌丑陋,身长六尺;然肆意放荡,悠然独畅。自得一时,常以宇宙为狭”。他只做过参军一职,不久也被罢免。用现在的眼光看来,他完全是一个嗜酒如命的“屌丝男”。但就是这样的“屌丝男”却被刘义庆破格录入了《世说新语·容止》篇,这个专门记录男子“好风度,美姿仪”的篇章,与绝世美男嵇康、潘安、卫玠等人平起平坐。可见刘伶的确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而这魅力也离不开酒的浸染。
他总是纵酒放达,爱在酒后大跳“脱衣舞”。有人来了也不回避,受人讥笑也不窘迫,反而振振有词:“我把天地当房屋,屋室当衣裤,你们为什么要到我的衣裤里来呢?”看来,酒对刘伶来说有时也像一把武器,一剂良药,让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变得伶牙俐齿,在受到讥讽时不急不恼,略带骄傲与夸张地反唇相讥。
有了这层关系,他与酒仿佛更加亲厚了。渴得厉害时,不喝水,倒向妻子要酒喝。妻子一看,这人竟然把酒当水喝!长此以往,既伤身又费钱,还过不过日子了?于是果断地倒掉酒,毁了酒器,声泪俱下地劝说:“夫君呀,这酒虽好,不可贪杯呀!你这么喝下去,怕是将来要短命的,应该赶快戒酒才是!”
刘伶一听妻子发话,立马展现出“听话好男人”的一面,赶紧答道:“夫人的话很对呀。可是我自制力太差,必须向鬼神发誓后才有决心戒酒,你去替我准备祭祀用的酒肉吧。”妻子给他准备好祭祀物品,让他去向鬼神发誓。谁知她刚一离去,刘伶便跪下开口:“天生我刘伶,嗜酒如命。一次喝一斛,五斗酒下肚便能除酒病。妇人之家头发长见识短,各位神灵鬼怪千万不能信她说的话呀!”于是拿过酒肉大吃大喝不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虽然刘伶这种阳奉阴违的行为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不利于家庭和谐,不值得提倡,但他爱酒成痴,将老庄思想融入酒中写成他唯一的一篇传世作品《酒德颂》,也算是饮酒的成就吧。
在《酒德颂》中,他化身为“大人先生”,提一壶酒,幕天席地,居无定所,浪迹天涯。面对贵族公子的议论和斥责,他恍若未闻。整天捧着酒瓮,抱着酒槽,衔着酒杯,喝着浊酒,拨弄着胡须,伸腿箕踞而坐。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他的世界,仿佛只有他和酒,其他的一切人与事,都是浮云万里,不值一提。司马光曾在他的著作《资治通鉴·卷七十八》中写道:“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可见刘伶不仅整日酒不离手,而且随时随地准备好与酒共赴黄泉。真是恨不得能够与酒“生同衾死同穴”!能够对酒痴迷到如此地步,也难怪他能单纯因为喝酒而留名青史了。
其实,无论是“对酒不能言”的阮籍,以文颂酒德的刘伶,还是竹林七贤里的其他人物,他们的命运都与时代紧紧相连。他们可以挣扎,却无力摆脱。于是他们都选择了以酒为墨,书写着他们内心的苦闷与生命的真谛。“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们的名字,让历史上的魏晋时期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酿成了独一无二的“魏晋风度”,留给后世的我们慢慢品尝,唇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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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咏怀诗二首》
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其二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节选)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
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字,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刘伶:《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糟,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借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之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孟浩然:《听郑五愔弹琴》
阮籍推名饮,清风坐竹林。
半酣下衫袖,拂拭龙唇琴。
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
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
元好问:《鹧鸪天》
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
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
醒复醉,醉还醒。灵均憔悴可怜生。
《离骚》读杀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
宁折不弯弃官场 安贫乐道诗田园
世道灰暗如此,何必勉强挣扎。陶渊明是东晋的屈大夫,有举世皆浊唯吾独清的无奈。但一己之薄力无回天之强效,终究只能淹没在汹涌洪流里。所以他选择,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不是悠然闲适的人生状态,而是他以文人姿态的浪漫抒情,是面对现实无奈窘境中无力的嘶吼,更是对田园生活的急切向往。饮酒是名,泄愤是实,盼望是本质。
他不是东晋风流倜傥的雅士,却有比雅士更高境界的情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不是愤愤不平的叫嚣,也没有心高气傲的狂语,而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温文尔雅的表达不满,抒发向往。他有自己的世外桃源,有别人达不到的淡然傲骨。官场不宜久留,也罢,还有四方田亩可以守。守不住大世道的大走向,那就守住自己小世界的小安详。辞官离去归田园,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人生如此,这就足够。
他的人生,是诗的人生,是酒的人生,更是酒与诗,诗与酒相结合的人生。
那一年秋天,他总是闷闷不乐。
东晋末年,战乱纷呈,社会动乱频繁,政治混乱。皇帝暴虐无能,大肆剥削人民,任意抓捕流民扩充军队,铺张浪费,毫无节制;与皇权相抗横的门阀制度逐渐衰落,士族不思进取;赋税徭役繁重,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这是一个无奈的王朝。他早就看透,东晋的气数已尽。刘裕在北伐战争中,铲除异己,树立了不二的威望。公元420年刘裕正式称帝,国号为宋,东晋王朝,从此寿终正寝。
曾经,曾祖父陶侃的功绩就光辉灿烂,照耀家邦。作为东晋的开国元勋,八王之乱,战争引起的动荡,成就了曾祖父的丰功伟绩。可是东晋一旦灭亡,开国元勋便是最大的罪臣,新一代的君主必将心有芥蒂,本已衰落的家族,又会有怎样的明天?一切都在急剧变化,兴衰荣辱也在不断地交替更换。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家庭,莫不如此。只好借酒浇愁,但总是无法排解心中的烦闷。
秋夜的风凉凉的,冰冰的,小月倚在窗边,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孤苦;看看天上的星斗,寥寥几个,远远照亮不了夜空;浑浊的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使他身心疲惫。背负了太多岁月的阴影,真的让他好累。曾经的他也是豪情万丈,壮志勃发,一心做着大济苍生的梦,想要大展一番拳脚,想要以他的风骨来改变这个浑浊的世界。他一心想要报国,却是一生仕途不顺。他的愁苦无人可说,所以,他让自己醉去,只有醉了,才能忘掉这些不快;只有醉了,才不会感觉到世态炎凉;只有醉了,它才可以“口无遮拦”且无人怪罪。此刻,若他举杯邀明月,也只能对影成双人吧!凄冷的月夜,或许只有酒,可以让他暂时的麻痹自己;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
当桓玄在建康公开篡夺了帝位之后,他不屑与桓玄为伍,宁愿在家乡过着自耕自食的生活。当桓玄兵败西走之后,他投到刘裕幕下。每一个读书人都有一个梦,一个可以施展所有才华,而不是在纸上侃侃而谈的梦。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一场虚梦。
刘裕为了铲除异己,杀害有功之臣。原本高傲的陶渊明怎么能够接受这世间的浑浊?将这世上的不堪、将这一生的不快都和着这杯酒一气饮尽。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是他,似醉非醉,无数次的饮酒,无数次的思考过后,他认识到,人生在世像闪电一样,稍纵即逝,那就应该活得坦荡从容,活得无愧于心,活得潇洒自如。他爱酒,嗜酒,因为酒,自心底流露出无比高尚的人格魅力。无论是醉亦或是醒,他始终保持着心底的那一份清明,那一份自在。
公元405年秋,他为了养家糊口,来到离家乡不远的彭泽当县令。这年冬天,郡的太守派出一名督邮,到彭泽县来督察。督邮,品位很低,却有些权势,在太守面前说话好歹就凭他那张嘴。这次派来的督邮,是个粗俗而又傲慢的人。陶渊明平时蔑视功名富贵,不肯趋炎附势,对这种假借上司名义发号施令的人很瞧不起。面对督邮的侮辱,陶渊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长叹一声,道:“我不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人折腰!”
说罢,他挂印而去,离开只当了八十多天县令的彭泽。他,终于自由了。
陶渊明就像《庄子》寓言里的那棵“毫无用处”的树。这种树做船船沉,做棺棺朽,做器器毁,做门流脂,做柱生虫,虽是枝叶繁茂,却无人问津,因此得以保存。他在黑暗的官场中摸爬滚打一阵后,深知要保全自己就要不为任何人所用。自由的最高境界是摆脱一切束缚。所以他选择自然作主导的田园生活,不是逃避,而是换一种更自在的方式来面对世间纷扰。
高处终究不胜寒,那么就让他乘风归去,幻化成蝶飞回那日思夜梦的高山绿水,田园深处。轻舟飞渡,微风拂面,站在船头的他,衣袂飘飘,如谪仙般注视着这一派山明水秀。
他一个人,随着孤零零的帆影,踏上归途。月光还是黯淡的,四周还是静谧的。但此时,他却拥有几分坦然,几分欢喜。全新的生活随着初升的太阳,就要开始了,他与朋友、家人一同早出晚归享受着田园之乐,他与他们一起品尝着粗茶淡饭,享受着那一分简单无忧的友情以及难得的亲情。
远离尘世,隐归田园,看花开花落。他生活很清逸,很自由,像蓝天中的白云,像大海中的游鱼。因为有菊,因为有酒,那颗被官场牢笼束缚了太久的心开始享受自由,开始有了寄托。
在那远离喧闹的山水之处定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恬静而又淡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他归隐后的初期生活比较宽裕,“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后来他的家境日趋破败,居舍两次遭火灾,又不断受水旱虫蟥的侵扰,到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乞食境地,纵然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他依然“酒熟吾自斟”。他本可怡然做一个彭泽县令,却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酒钱没了,换来一身正气,凛然屹立于晋末飘摇不定的寒风中——且饮下这杯酒,世人皆醉我独醒!
归去来兮,倦了的陶渊明回到自己的小屋,洒脱孤傲,无牵无挂。
若没有酒,不知道他寂寞时怎么度过;若没有酒,亦不知道他要怎样打发多年的归隐生活。
于是,归隐后的他,整日与酒相伴。“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便是他的生活。
饮酒作乐,以琴书来消愁,你可曾想到借酒浇愁愁更愁!
坐车载舟,寻壑经丘,寻美景以排愁抒情,沉醉在这万物复苏、自由任性的世界却又保有一丝清明。又曰:“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说是排忧,不如说是为自己平添忧愁。
寻高山以放歌,是在宣泄无法再压抑的忧愁伤痛吗?
顺应自然,乐天安命,安度余生,是他心中所想。然而,他有万般的豪情,亦有万般的无奈。
他的酒,是寂寞时宣泄情绪的无奈之举;
他的酒,是保全自己的万全之策;
他的酒,是追求生命自由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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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饮酒其四》
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复得此生。
陶渊明:《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其六》
清晨闻扣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繿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陶渊明:《饮酒其七》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陶渊明:《饮酒其八》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陶渊明:《饮酒其十》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
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
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陶渊明:《饮酒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节选)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垣。
萧统:《陶渊明集·序》(节选)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若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
龚自珍:《乙亥杂诗》(第130首)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高阳池醉倒山公 《独酌谣》傲世清高
山简为“竹林七贤”中山涛之子。
七贤中嵇康任诞,阮籍深沉,刘伶放荡,均不为司马氏所容;阮咸不问世事,向秀被逼出仕,王戎功名心最盛,官居高位,优游暇豫。唯山涛,起先隐身自晦,后出仕历任高官,却因嵇康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身背骂名,却何人知,山公原本也是风流倜傥、卓绝不凡之士呢?
山简身为山涛之子,温文尔雅,颇有父风,俱为性情中人。千百年前,他沉默不语,偶尔酒后潇洒一次;千百年后,今人在书海墨迹中探访他的故事,揭秘他的传奇。看着那一抹高阳池边爱酒醉酒的身影,山简这两个字便在一次次发掘中犹如甘醇的美酒流芳百世,为人津津乐道!
永嘉年间,狼烟四起,山公奉命为镇南将军,都督荆、湘、交、广四州诸军事、节假,镇襄阳。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军中无论大小事物他都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终日为军政事务所累,慢慢地性情变得焦躁不安。为了自己肩负的使命,他强压住自己的内心。山公为人耿直友善,下属对他爱戴有加,他的爱将葛疆觉察后就想寻一饮酒游玩胜地,打听良久,发现了一处好去处,此地山清水秀,别有一番风味。文人骨子里的浪漫自然是要寄情山水的,有此般好去处,山公饶有兴趣。高阳池离军营并不太远,这里是东汉末年襄阳侯习郁建造的私家园林,山清水秀,林木苍翠,多有名人雅士来此游乐寻趣,咏诗作赋。山简来到高阳池一看,群山环绕,林深幽静。站在凤凰山顶举目东望,楚地横地出,汉水接天回,隔河对岸的鹿门山隐隐可见。通往湘、荆两地的官道上,人流如织,车马滚滚,近前的观音阁掩映在古柏之中,上空祥云轻浮。进得园内,但见楼观台榭,鳞次栉比,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溅珠叮咚,松竹列植,古柏苍松,亭台掩映,美妙绝伦。更吸引人的是园内有一荷花池,池内荷花开得正艳,池中建一宽大亭台,摆放着茶桌条几,正有三五游人在那里品茗吟咏。山简不由得发出感叹:“真是个好地方啊!”山简将军慕名来游,习家主人自是不敢怠慢,在陪同山简游览了各个景点之后置酒席于荷花池的芙蓉台上,与山简开环畅饮。这习家主人也个个都是达官雅士,主客几人侃侃而谈极其投缘。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如今酒逢知己千杯堪少,人生在世又夫复何求!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让美酒洗涤心灵的尘埃,让烦闷在觥筹交错中支离破碎。除了纵情享受美酒与良辰,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三杯两盏过后,山公的脸上竟泛起了阵阵醉意,只是还贪恋着美酒,不肯放下酒杯,高阳池边此时倒成了酣眠的好去处,黄粱美梦,山公又做着怎样的梦呢,别人不得而知,只是微扬的嘴角和喃喃的呓语告诉我们,这必定是美梦。舌尖与杯中美酒贪婪的一吻,便是一吻天荒,唯酒是耽,片刻间凝固了时间,凝固了惆怅,也凝固了烦扰。那股醇香萦绕于唇齿之间缓缓淌过心扉,他的心被点亮了,纵使时运不济恰逢乱世又如何?哪怕朝野危惧身陷囹圄又怎样?万般苦楚遇到了美酒就会变得不堪一击。不得不说酒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自其诞生以来,似乎就与英雄豪杰文人骚客结下了不解之缘,它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心酸与痛快,他们与它更是惺惺相惜,不离不弃。小憩之后,山公踉踉跄跄牵出骏马,倒戴头巾,在暮日余晖中慢腾腾的返回襄阳城,醉态可掬,惹得众人驻足观看,忍俊不禁。因此才有了后人写道:“无弦且寄陶令意,倒载犹作山公看。”
他本文思不凡,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血液中流动着父亲山涛的才情与温雅和与生俱来的浪漫,但他却又韬光养晦,做人极其低调,就连朝夕相处的父亲一开始都未曾发觉他的才华,是金子就总会发出耀眼之光,他的一鸣惊人终于使他脱颖而出,并与谯国嵇绍,沛郡刘謨,弘农杨准齐名。他本武艺超群,戍守边关,身居高位,劳苦功高。他文韬武略,器宇轩昂,在诗作上文采斐然,掷地有声;在官场上选贤举能,功绩卓越。可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却也有着如此另类的风趣幽默。正所谓“儿童拍手闹黄昏,应笑山公醉习园。”
山简醉酒,影响久远。苏轼赞曰:“高会日陪山间醉,狂言屡发次公醒。”辛弃疾更是对山公如此的潇洒赞叹不已,多次在诗文中写出山公的风采。他写:“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在其《乌夜啼·山行约范廓之不至》中吟唱:“江头醉倒山公,月明中,记得昨霄归路,笑儿童。”又在《定风波·大醉自诸葛溪亭归》词曰:“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清代著名戏剧家孔尚任《桃花扇》在其戏曲中也有唱词:“倒带着接篱帽,横跨着湛卢刀,白髯儿飘飘,谁认的诙谐玩世东方老。”聊斋先生蒲松龄亦为其诗云:“无缘得与习池饮,枯守寒窗愧物华。”
一个传奇的典故犹如一首经典的老歌,虽然陈旧了,但并不过时,它们在潜移默化中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被口口相传,也许是它们触动了人们的神经,抑或是它们道明了人们想要的生活,如山公醉酒那般恣意的情趣……
每个人的酒醉背后,都是一段宿命的轮回。山公恣意醉欢,陈后主却只能怅然独酌。任他满腹才华也未能走出今生的羁绊。生在帝王家,华丽的背后却是数不尽的苍凉,举杯邀月,奈何明月不解风情,那么独酌的风趣只有自己慢慢品尝。一杯饮尽,将思绪绘入这纸暗夜,书不尽的爱恨情仇随着缕缕酒香消散,消散……
言及陈后主,后世满城风雨,平常人会立即就想到荒淫亡国,骄奢淫逸,大兴土木,不理朝纲。继而联想到“后主生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既属帮国殄瘁,不知稼穑困难”。其实,陈后主自小命运多舛,他的童年并不太平。两岁时,江陵城沦陷,后主与其父其母被西魏掳走。而后,陈文帝继位,西魏仍留陈叔宝与其弟陈叔陵母子四人为人质,直到陈叔宝十岁左右,才得以释放。
少经战乱,生离死别,陈叔宝幼稚的心灵里应当会种上愁苦的种子。不知为何,童年的灾难好像只是发生在梦中一样,一觉醒来,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陈后主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却在诗词歌赋上有着很高的造诣。抛开历史纷纷扰扰,姑且不去谈论他的功过是非,至少他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倘若他只是一般富商家的公子,贪恋美色,不务正业,最多是败尽家产,旁人无可诟病。可他不是,他肩上挑起的是整个江山的兴衰存亡。看过他的《后庭花》,很美,是一种妖冶的美,再看《独酌谣》,也美,却是悠然之中略带傲视孤高凄凉的美。
月朗风清,本该是怀抱佳人,享受良辰美景的时刻,陈后主却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夜晚独酌起中宵。酒的魅力我们说不清,也道不完,尤其是当酒与宁静夜色结合时产生的魔力更是我们想象不到的!看尽了歌舞升平,游腻了酒池肉林,不陪美人,也不要美人陪,只是这样,静静地,吹着清风,沐浴着月光,静静地,饮一杯没有杂念的酒,光是这份雅致就足以陶醉了。
“一酌岂陶暑,二酌断风飙。”两杯下肚,在朦胧的醉意中,踌躇四顾,只见夜空中有清幽的春月映照,阶前还有各色新花微晃。
“三酌意不畅,四酌情无聊。”怀有心事,喝下的酒和着那藤蔓般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堵在心口,即使长吁一口气,仍觉得意不畅,情无聊,往日的沉醉温柔乡只是为空洞的内心找一个冠冕堂皇的依靠,既然世人都千般嘲笑他不知亡国恨,那就任凭他们去吧,想必黄泉之下的他对此也只是一笑而过。
“五酌盂易覆,六酌欢欲调。”人生在世,是要为自己而活的,作为别人眼里的亡国之君,别人怎么想无法掌控,然而于自己而言,为什么要被别人的想法所拖累变得不快乐呢?
“七酌累心去,八酌高志超。”酒饮七杯,心中的阴霾也该被冲刷的烟消云散了吧,帝王梦本不是心所向往的生活,在他心里,他的志向理应是高远的而非这般浅俗。
“九酌忘物我,十酌忽凌霄。”忘却自己和外部世界,无意间体验到了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感觉,酒肆意的在血管中流淌,后主闭目冥想,人只不过是寄于天地间的蜉蝣,渺一粟之于沧海,人本万物之其一而已。他顿悟了人生的哲学,豪情便从圣体的每个角落迸发出来,不由得想到了浮丘伯和王子乔,仙人的优哉游哉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滋味?
酒到兴起时,没有丝竹歌舞助兴怎行?宫中的胭脂俗粉岂能般配,不如自己抚琴弄曲来得逍遥。琴音伴着酒香,真是其乐无穷,锦绣罗衫早已纷乱不整,金翠衣佩也随之叮叮交鸣。是什么让他的心中静如止水?是看遍了人情世故,还是淡然了繁华即逝?又是什么让他凝志同灰?是不堪的现实,还是孤傲清高的心难寻一知己?这都不重要了,“逍遥自可乐,世语世情哉!”他看的透彻,虽是帝王,依旧有世语世情,身不由己,哪怕有力挽狂澜的可能,却也不想失掉这与美酒为伴的逍遥!后主啊后主,你不爱江山独爱酒的旷达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酒是水质的诗,诗是心酿的酒。上至宫廷,下至市井,富贵者,卑贱者都爱之,无酒不成礼,无酒不成典,无酒不成欢,无酒不抒情。酒与诗,千百年来更是亲密不可分,我不敢妄说没有酒就没有诗,但不可否认酒在诗的发展中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唐李太白独爱酒,醉酒后写下洋洋洒洒壮丽诗篇,东晋陶潜酷爱酒,咏酒名作二十篇,皆为酒后所作。因为有酒,才有了醉倒高阳池的山公,因为有酒,才有陈后主傲视清高的《独酌谣》。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读懂了诗中的酒,就读懂了诗的灵魂,也就读懂了作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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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
高会日陪山简醉,狂言屡发次公醒。
酒如人面天然白,山向吾曹分外青。
江上飞云来北固,槛前修竹忆南屏。
六朝兴废馀丘垅,空使奸雄笑宁馨。
苏轼:《欧阳晦夫遗接鬻琴枕,戏作诗谢之》
携儿过岭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
白头穿林要藤帽,赤脚渡水须花缦。
不愁故人惊绝倒,但使俚俗相恬安。
见君合浦如梦寐,挽须须握手俱汍澜。
妻缝接鬻雾縠细,儿送琴枕冰徽寒。
无弦且寄陶令意,倒载犹作山公看。
我怀汝阴六一老,眉宇秀发如春峦。
羽衣鹤氅古仙伯,岌岌两柱扶霜纨。
至今画像作此服,凛如退之加渥丹。
尔来前辈皆鬼录,我亦带脱巾欹宽。
作诗颇似六一语,往往亦带梅翁酸。
苏轼:《闻李公择饮傅国博家大醉二首》:
其一
儿童拍手闹黄昏,应笑山公醉习园。
纵使先生能一石,主人未肯独留髡。
其二
不肯惺惺骑马回,玉山知为玉人颓。
紫云有语君知否?莫唤分司御史来。
辛弃疾:《定风波·用药名招婺源马荀仲游雨岩。马善医。》
山路风来草木香。雨余凉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风月费篇章。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辛弃疾:《乌夜啼·山行约范廓之不至》
江头醉倒山公。月明中。记得昨宵归路、笑儿童。
溪欲转,山已断,两三松。一段可怜风月、欠诗翁。
辛弃疾:《定风波·大醉自诸葛溪亭归》
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试与扶头浑未醒,休问。梦魂犹在葛家溪。
欲见醉香今古路,知处。温柔东畔白云西。起向绿窗高处看。题遍。刘伶元自有贤妻。
陈后主:《独酌谣》四首
陈后主序曰:“齐人淳于善为十酒,偶效之作《独酌谣》。”
其一
独酌谣,独酌且独谣。一酌岂陶暑,二酌断风飙,三酌意不暢,四酌情无聊,五酌盂易覆,六酌欢欲调,七酌累心去,八酌高志超,九酌忘物我,十酌忽凌霄。凌霄异羽翼,任致得飘飘。宁学世人醉,扬波去我遥。尔非浮丘伯,安见王子乔。
其二
独酌谣,独酌起中宵。中宵照春月,初花发春朝。春花春月正徘徊,一樽一弦当夜开。聊奏孙登曲,仍斟毕卓杯。罗绮徒纷乱,金翠转迟回。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同灰。逍遥自可乐,世语世情哉。
其三
独酌谣,独酌酒难消。独酌三两碗,弄曲两三调。调弦忽未毕,忽值出房朝。更似游春苑,还如逢丽谯。衣香逐娇去,眼语送杯娇。馀樽尽复益,自得是逍遥。
其四
独酌谣,独酌一樽酒。樽酒倾未酌,明月正当牖。是牖非圜甕,吾乐非击缶。自任物外欢,更齐椿菌久。卷舒乃一卷,忘情且十斗。宁复语绮罗,因情即山薮。
自古圣贤尽贫贱 何况我辈孤且直
他,出生于蓬户,孤贱,而又不安于蓬户,孤贱,艳羡荣华富贵而又得不到荣华富贵,恃才傲物而又屡经坎坷,胸怀远志却又沉沦下僚。
入世时,一杯酒,一首诗,年少轻狂,初生牛犊;愤世时,一壶殇,一首诗,有志莫骋,依旧不改初衷;超世时,一壶酒,一首诗,成败荣枯,不过一场空。
这一场酒,其实他并不想醉,只是有太多的话总在将要出口的时候,无语而咽。最后,只能一次次举起酒杯混着泪和酒一同咽下。而这一首首诗赋,就好似酵母,将酒催的辛辣。
鲍照,出身庶族,却是时时忘不了自己寒素身份。
弱冠之年的他就已显露出过人的才华,饱于学文又善于属文,志向眼界高超,立论作赋一流。可以说是文可变风俗,武能定乾坤。然而,却是生不逢时,只能在诗里抒发自己有才不能骋,有志不能伸的愤懑,只能将这万丈豪情、凌云壮志揉碎在这小小的一壶浊酒里,一口饮下。
虽是“孤门贱生”,鲍照却并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在《侍郎报满辞阁疏》中说:“臣嚣杌穷贱,情嗜踳昧,身弱涓甃,地幽井谷。本应守业,垦畛剿芿,牧鸡圈豕,以给征赋。而幼性猖狂,因顽慕勇;释担受书,废耕学文。画虎既败,学步无成。反拙归跂,还陋燕雀。日晏途远,块然自丧。加以无良,根孤伎薄。既同冯衍负困之累,复抱相如消渴之疾。志逐运离,事与衰合。”对于寒素子弟来说,当时的仕途绝非坦途,既无门荫可凭,又无爵位可袭,要跻身仕途唯一的途径就是干谒王侯,而且干谒还常常要吃闭门羹或遭白眼,鲍照第一次干谒临川王刘义庆就受到了冷遇,他以诗言志,却被人阻止说:“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鲍照勃然大怒,说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鲍照传》)
他毫不遮掩的吐露自己的鸿鹄之志,却不甘于贫贱,更耻于平庸,害怕“终日碌碌”,更不愿“与燕雀相随”。“仙鼠伺,飞蛾候明,均灵舛化,诡欲齐生。观齐生而欲诡,各会性以凭方。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鲍照《飞蛾赋》)鲍照就好似这只飞蛾一般,只要能拔身幽草下,不惜毙命在此堂,只要能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又何妨?即便俯身干谒,即便拼死一搏到头来粉身碎骨,也不愿沉默而不闻。飞蛾,在破茧而出的痛苦中涅槃,成就它流光溢彩的生命。而鲍照,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装着满腔热血,寻着属于他的那份锦绣前程。即便背负着世人的嘲笑,即便事实与愿望相违,他依旧不曾放弃。
无人可知,在他赋诗言志的无数个黑夜与白天里,他是如何度过的。“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是依旧踌躇满志的豪情万丈还是开始不相信自己,开始质疑自己的肠断销魂?不,都不是,是孤独,无尽的孤独。也许,人生的路,原本就是独自来,再独自走。情到深处,必将孤独。不过还好,还有酒可相伴。入夜以寒,孤独泛滥成灾,即便如此,却不曾怀疑过。一杯浅酒,一首薄诗,不顾风雨磅礴,不屑伤害流离。偶尔,酒过三巡,做着短暂的梦,迷醉于万锦繁丛中。然而,忘不了,割舍不断的还是心中之志,它早已深入骨髓,与血液相融。独自咀嚼,独自守候,独自奋斗,终于迁为国侍郎。
也许真的如鲍照诗里所说的那样“自古贤士皆悲凉”,他在刘义庆幕中共六个年头,刘义庆死后,虽然他先后担任过太学博士、中书舍人、海虞令、永嘉令等官职,但一直沉沦下僚,常常在贫困交迫中艰难度日。且在豪门士族的压抑下,他蹀躞垂翼、有志难伸。这位文武足备的天才却取湮当代。于是鲍照就成了门阀制度最激烈的诅咒者,最激烈的批判者,因此鲍照便由急切入世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强烈愤世。
那一天,寒夜漫漫,他孑然一身,如石头般静立于长草间,眼神冰冷如锋,手里的酒杯泛着森森寒光。对着那清冷孤傲的一弯残月,独留叹息。千丝万丝愁,难去,任凭思绪悠悠,难收,红尘往昔,亦难留。他,终究不是人间富贵花,命早已定盘,再怎么逃脱,也挣不开命运的枷锁。可是,纵使与世界为敌,他却仍在为命运而抗争。不信命,就是最好的武器。可是,到头来,这个人间惆怅客,能够做的只是肠断销魂,伤尽年华。
痛过,怒过,哀过,奋斗过,拼搏过,失败过,成功过,过往云烟,到头来,就好似那水泻平地各自流向东西南北。而人人在世富贵贫贱,既是命中注定又何须强求,又何苦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可是这满腔的愤懑,就好似时刻要爆发的火山,即将破闸的巨浪,悲哀的是只能够“吞声踯躅不敢言”。即便不能食,即便长叹息,那又如何,大不了“弃檄罢官去,还家自休息”。孤门贱生又如何?赤裸裸的觊觎富贵又如何?明目张胆的艳羡奢华又如何?大言不惭地垂涎美人又如何?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又如何?虽执着于人际的功名事业,成败荣枯,决不“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只有正道直行才是本心,本性!
鲍照,是做不到像陶渊明那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更是无法像陶渊明那样即便有济世之志,却毫无功名之心。当然,那飘逸桃花岸,春来常芳馨也不属于鲍照。鲍照,自有属于他的一方天地。入世时,狂歌万事行;愤世时,愤慨万千;超世时,抱影守空庐。当然,这方天地里是少不了酒的,轻诗薄酒,执笔成书,冉冉度年华,一梦白发……
帘卷西风,阵阵刺骨,冬雨是急躁了些吧。此刻的鲍照居于一间小屋里,“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心中之志,不敢忘,却也不敢言,不敢再去触碰。安静地待在屋里浊酒吟诗。苍凉夜下,良辰美景,鸿鹄之志深藏于心,谨记在心房最柔软之处,在心底纵情高歌,把所有的伤感独自徘徊,独享于世。不是消极避世,却是淡然超世。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诗酒之歌。歌曰:“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链接:鲍照诗
《拟行路难》
其四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其五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能几何?安能叠燮垂羽翼?
弃檄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其十八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
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直得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酒后》
晨节无两淹,年意不俱处。
自非羽酌欢,何用慰愁旅。
《拟阮公夜中不能寐》
漏分不能卧,酌酒乱繁忧。
惠气凭夜清,素景缘隟流。
鸣鹤时一闻,千里绝无俦。
伫立为谁久,寂寞空自愁。
《代朗月行》
朗月出东山,照我绮窗前。窗中多佳人,被服妖且妍。
靓妆坐帐里,当户弄清弦。鬓夺卫女迅,体绝飞燕先。
为君歌一曲,当作朗月篇。酒至颜自解,声和心亦宣。
千金何足重,所存意气间。
《代少年时至衰老行》
忆昔少年时,驰逐好名晨。结友多贵门,出入富儿邻。
绮罗艳华风,车马自扬尘。歌唱青齐女,弹筝燕赵人。
好酒多芳气,肴味厌时新。今日每想念,此事邈无因。
寄语后生子,作乐当及春。
《与荀中书别》
劳舟厌长浪,疲斾倦行风。连翩感孤志,契阔伤贱躬。
亲交笃离爱,眷恋置酒终。敷文勉征念,发藻慰愁容。
思君吟涉洧,抚己谣渡江。惭无黄鹤翅,安得久相从。
愿遂宿知意,不使旧山空。
《苦雨》
连阴积浇灌,滂沱下霖乱。沉云日夕昏,骤雨望朝旦。
蹊泞走兽稀,林寒鸟飞晏。密雾冥下溪,聚云屯高岸。
野雀无所依,羣鸡聚空馆。川梁日子广,怀人邈渺漫。
徒酌相思酒,空急促明弹。
《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雠。
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
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涂平若水,双阙似云浮。
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
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埳壈怀百忧。
谢灵运山水生诗 杯酒谢朓传王孟
东晋刘宋相交之际,一位开创诗歌新纪元的人物崭露锋芒。他在郁郁不得志中寄情于山水,向柔情的山水诉说他的苦闷,让温暖的山水排解他的忧愁。于苦闷中隐逸,于隐逸中体会人生,于体会中追求真我,于追求真我中引导着世人。在他之后,山水诗登上中华文化大殿堂,其后的谢、王维、孟浩然等,都在山水精神中找到了心灵的休憩处。
他便是谢灵运。
十五岁的谢灵运,才华初露,年少却满腹经纶,连其叔伯都情不自禁地赞叹:“文章之美,江左莫及”;而他更写有一手好字,“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然而才华不仅仅于此,史学、佛学、老庄哲学、绘画都不在话下。却无奈这样的才子,终只是因文学的造诣被赏识。
二十岁那年,谢灵运怀揣着对未来的明媚憧憬,举身踏进了混沌的仕途。年少的他踌躇满志,随时准备一展宏图。无奈生于动荡年月,历任晋、宋两代琅琊王司马参军、刘毅记室参军、秘书丞、中书侍郎、黄门侍郎、永嘉太守、秘书监、临川内史等,期间两次还乡隐居。或许就是这两次隐居,迎来了中国诗史上一个新的开端。
“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社会混乱黑暗,朝政腐败不堪,却依旧阻挡不了他报效国家的决心。公元420年,满心抱负才盛狂傲的少壮之士与政治上颇为幼稚而又志大才疏的皇帝少年偶遇,相识相知。
青涩的偶遇注定是晦暗的,永初三年,受到京城徐羡之的排挤,人生轨迹被他人左右,由京师被贬到永嘉当太守。怀着沉郁的心情,谢灵运来到永嘉,内心压抑愤懑,无心政务,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反抗。
居庙堂之高却不能实现人生价值,唯有寄情山水,借山水的灵气来洗涤心头的烦恼与忧愁。脚着自制的“谢公屐”,独酌美酒,“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天时地利人和,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有机会得以实现,自然是不顾其他了。玄学的遗留促使着他在山水自然中寻找人生,寻找真我。山谷幽深,晓晨清丽,山岩上云烟缭绕,野花上露水盈盈,浮萍漂浮深潭之面,菰蒲覆盖清流,隐约的寂寞思愁和着手中的美酒流进心底,触动着他敏感的心。政治上的失望让他寂寞失意,积压在心间。他依旧自赏自信,力求超脱世俗的约束,追求脱俗的心境。富绝的《山居赋》,人间至美的美池良田,大自然的胜山佳水,草木水石,一切都是这么无忧无虑。在山水美景中他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一片繁华中,有着寄托,却也让人更加寂寥。独酌一杯,顺着冰冷的酒水下肚的还有一腔寂寞忧愁。喷薄而出的是脍炙人口的诗作。“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寂寞之中何以解忧?唯有山水天地矣!只有在山水清音中,他的寂寞情怀尚可得以安慰。
终于对朝廷不抱任何幻想,他辞官回家,徜徉山水,潜心研究佛理。
世事无常,公元426年,刘宋王朝的政变再次将他推向风涌的政治浪端。宋文帝刘义隆招他进京。平静的心湖又被这飞来石激起千层浪,他再次怀着满腔的热血,却没想到皇帝只是看中了他的文他的字。再次破碎的心愿,如同他破碎的心灵,带着千疮百孔的灵魂,他更加疯狂地游山玩水。从此为自己的政治生涯画上了不圆满的句号。
元嘉八年春天,他再次遭外放。只身漂泊,前途渺茫,“故山日以远,风波岂还时?迢迢万里帆,茫茫终何之?”内心孤愤,茫茫江河中他将寂寞抛向天地山水,歌咏着对自然的依赖。广袤的自然接受了他的孤寂,伴着他走过漫长漂泊路,洒在他身后的,是首首美绝富绝的山水佳话。
继谢灵运之后,谢朓携着不一样的风情而来,“二谢”的风采成为南北朝最为辉煌的双子星座。“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身陷仕途的谢朓仿佛从谢灵运手中接过那一杯酒,饮着对山水的情。
在谢朓看来,酒味再美,也莫如山坞水涯更为令人神往。面对着大自然美好的图景,谢朓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了自己初来时的烦恼,吟出“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的诗句,心底的慨叹由衷地吐露,“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谢朓于政治漩涡中沉浮着,目睹了仕途的险恶与现实的黑暗,他无路可逃。宦途的忧惧、人生的苦闷,他唯有对着悠悠山水,一口酒吞下。“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忧凉的彷徨,使得山水都无色凄凉。他描画山水,更融情寄心于山水。他于平常景物中发现美,而后表现美。“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许是酒已麻木了他的心扉,许是只有万千山水才能敲开他的心扉,唤回他的心灵,驱逐他的迷茫他的畏惧。“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渌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伴随着这些壮丽风光的,是谢朓一腔的忧思与蜜意。
改朝换代,盛唐气象以壮阔的景象影响着诗人心中的胸壑,继“二谢”之后,以山水田园诗人而著称的王维、孟浩然再次将诗魂与山水之魂紧紧连在了一起。
和谢灵运一样,王维精通佛学,也是诗匠。乱世浮尘,王维的一生起起伏伏,游离在仕途中。壮年的激情被变化无常的政局消耗殆尽,趋于消沉。“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和谐幽静,生机勃勃的终南山上,半官半隐的他物我相忘,融为一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他感慨的不仅是清丽的山水,更有壮丽的塞外。无论是小桥流水的恬静幽然,还是名山大川的壮丽宏伟,亦或是边疆关塞的壮阔荒凉,诗情与画意总能在他的胸中吟成一首绝唱。
仕途坎坷的,不仅仅只有他们。孟浩然的求取功名之路崎岖百折,最终也没能如愿。“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坎坷的宦途,让他可以尽情地游历于自然之间。“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不雕琢,却自有一番超妙自得,而不流于寒俭枯瘠。即景会心,体味一切真实感受。新鲜的感受与天真的遐想,无论是沐浴在夕照清辉中的人,还是嬉戏于水下岸边的鱼兽,都化作会心的甜蜜与微笑。晶莹剔透,情与景的水乳交融中,他得到了生活的恬静与质朴。
一杯酒,代代传承,愈发醇香;一首诗,念念不忘,愈发清丽。酒中自有寂寞心,酒中自有山水意,酒中自有恬静情,酒中自有新天地。幻化时光的美酒,携着诗人们的心与情,跨越了时代,沟通着前前后后。反复斟酌,美酒,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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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谢灵运:《斋中读书》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
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
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
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
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
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
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
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
谢灵运:《初发石首城》
白珪尚可磨,斯言易为缁。
虽抱中孚爻,犹劳贝锦诗。
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丝。
日月垂光景,成贷遂兼兹。
出宿薄京畿,晨装抟曾飔。
重经平生别,再与朋知辞。
故山日已远,风波岂还时。
迢迢万里帆,茫茫终何之?
游当罗浮行,息必庐霍期。
越海陵三山,游湘历九嶷。
钦圣若旦暮,怀贤亦凄其。
皎皎明发心,不为岁寒欺。
谢灵运:《善哉行》
阳谷跃升。虞渊引落。景曜东隅。晼晚西薄。三春燠敷。九秋萧索。凉来温谢。寒往暑却。居德斯颐。积善嬉谑。阴灌阳丛。凋华堕萼。欢去易惨。悲至难铄。击节当歌。对酒当酌。鄙哉愚人。戚戚怀瘼。善哉达士。滔滔处乐。
谢灵运:《君子有所思行》
总驾越钟陵。还顾望京畿。踯躅周名都。游目倦忘归。市鄽无阨室。世族有高闱。密亲丽华苑。轩甍饰通逵。孰是金张乐。谅由燕赵诗。长夜恣酣饮。穷年弄音徽。盛往速露坠。衰来疾风飞。余生不欢娱。何以竟暮归。寂寥曲肱子。瓢饮疗朝饥。所秉自天性。贫富岂相讥。
谢朓:《游东田》
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
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
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
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谢朓:《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渌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谢朓:《答王世子诗》
飞雪天山来,飘聚绳棂外。
苍云暗九重,北风吹万籁。
有酒招亲朋,思与清顏会。
熊席惟尔安,羔裘岂吾带。
公子不垂堂,谁肯怜萧艾。
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白居易:《读谢灵运诗》
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
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
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
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
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
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
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
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
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