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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茅屋、明月、雪,这些自然的存在,其实是心灵的布景。谁也离不开谁,在同一瞬间的交织里,心灵找到了一生最美丽的时刻。或许心灵只有吸收了周围世界的瑰丽,才可进行思考。人的心灵走进美丽的景致去时,才是生活,出来时,才谓真理;进去是瞬息的行为,出来是永恒的行走。
人的存在有两大象限:灵魂与世界。两大象限的不同关系就是人生价值的不同求解。若为相离,近于一个毁灭的人生,可谓万念俱灰。若是相交,不过一中性人生。价值最大化的人生,是这两个象限,无限地重合。世界和灵魂是同构的。一个美好的人生,必然沉浸在一个完整的世界。
人何以走完世界
一
走完一生是本能,走完世界是可能。本能靠习惯来持续,可能靠意识来高蹈。
然而消耗一生是容易的,尽领世界是难以企及的。以有限性来度量世界,会发现世界是一个可以穷尽的存在,所以,今天谈及世界、谈及地球,已经不再觉得是一个需要想象才能附丽的事了。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人们都热衷于以世界的眼光来描述事物,动不动就说环游世界、全球巡演,仿佛走完世界只是几天甚至几个小时的事。
二
走完世界本是不可想象的,但人确实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走完世界。或者可以说只有在某种意义上才可配称作走完世界。这个“走完”是一个广度,更是一个深度。
人可以走完世界,是以人的高度走完。我相信,丈量世界的不是脚步,是心灵。
三
唯有恢宏的心灵能够支撑起世界的本质和意义。
我记得史铁生去世的时候,周国平在演讲中曾这样评价铁生,说他是当代中国最有灵魂的作家。诚哉斯言!铁生的作品,总有一种力量,能够完整地给我们描摹一个灵魂丰硕的世界。这是一个连双脚都停止奔跑的人,却在无垠的内心给了灵魂一种强大与完整。从《我与地坛》到《病隙碎笔》,我始终觉察到他在深情告诉世人,即使没有双脚,依然可以获得一个别人难以企及的世界。
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妄图窥见世界。可是没有人性意义的窥见,那只是生物性行走,近乎物理上的位移。唯有以人的尺度,才能洞见一个属于人性的永恒世界。康德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所以,世界的残缺与完整,其实诠释着一种崇高的人类天性。
四
今天谈如何走完世界,是从一个完满人生的角度来着意的。到底如何才能走完世界呢?
我们势必要相信世界集万象于我一身,生命是一根线,把每一种存在都连接在人的灵魂深处。人是世界的一种完整。这个世界在宇宙中,不只是一个相对的部分,而是无独有偶的全部。既然人为万物的尺度,理所当然就是世界的实际附着和意义归宿。走完世界,就是要邂逅一个人性里供奉的世界。
用人性构建世界,核心的情感价值——爱。世界是一个包容的概念。走完世界必然要在对宇宙人生万事万物的深情眷恋里完成生命的意义。世界无界,心容则容。
爱,是开辟鸿蒙的力量。唯有爱可以呈现世界的妩媚,唯有爱可以布告人生的情怀。每一个生命都要拥抱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都要回归全部爱恋。
五
世界从理性的角度是物象成列,从审美的角度是诗性秩序。
所以不但要有爱,更要有诗意。海德格尔说,人,诗意的栖居。我觉得这句话的意义无比巨大,让人在获得世界时,也找到了接近生命本质的途径。最好我们来冷静的关注一下这句话,一定不要误解为占用住宅。如果从占用住宅这个角度,那是建筑美学的使命。这句话应该上升到艺术在生命与世界的交汇点上,来加以思考。当然,也不仅仅在艺术这个点上,更为本质的是它道出了人类灵魂和世界的关系问题,即如何以灵魂自美的方式走完世界。
六
人的存在有两大象限:灵魂与世界。两大象限的不同关系就是人生价值的不同求解。若为相离,近于一个毁灭的人生,可谓万念俱灰。若是相交,不过一中性人生。价值最大化的人生,是这两个象限,无限地重合。世界和灵魂是同构的。一个美好的人生,必然沉浸在一个完整的世界。人生和世界在这里,都不能片面理解为时空存在,很大程度上,应该理解为精神存在。
世界的很大一部分,应该由内心来补白。世界的物象陈列和内心情感法则,共同构筑一个完整世界的美丽人生。康德说:“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中唤取的敬畏和赞叹,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为大气磅礴的话了。然而,在理解世界和生命的相互意义时,我突然要对康德的这句经典的话做出一个微小的改动,就是将“道德法则”改成“情感法则”,这一改动的微妙是什么呢?因为道德在实现世界时,很容易在某种预设的价值里沦陷,情感法则似乎更能表达生命个体对世界富有个性和自由的诉求。一个人能以这样的方式和世界发生联系,世界于他就是一个完整的存在。
七
可是今天,人们过度陶醉在世界的面前,甚至以占有的姿态表达自己的无所不能。这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须知无论科学如何发展,人的有限性,是不会变得。既然人的有限性,是永远存在的,那么世界的无限性,就必须承认。如果把世界完全置于有限性中来看待,人类就会活得很不幸。试想西方科学如此发达,但基督教还是要给自己预设一个上帝。这个上帝不但现在活着,将来还要活下去。
或许,人类需要在很大程度上承认世界的无限性,这就是很多哲学家经常强调的“悬设”。有了这种“悬设”,就能在有限和无限之间建立平衡,才能拉近有限和无限的距离。在这样的范畴里,生命和世界才可能是某种完满。而人最终可以在生命的历程中触到一个完整的世界。
从自然出发
拜伦说,我不是不爱人类,我更爱自然。我觉得拜伦是全世界最有层次的粉丝,他把所有的敬意和爱慕投影到这神奇的自然,比起现代人追星的疯狂痴迷,算得人类最高的理性与浪漫。我希望拜伦能对现代人有一种触动,因为现代文明的不少隐痛都是从对自然的遗弃开始的。
当我在生命的行程中无数次感念生命之妖娆和美丽时,情不自禁要把内心交织的所有完满和甜柔都倾诉给自然。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中有这样一个句子:“在我满溢的生命之杯中,你要饮什么样的圣酒?”一个人的生命之杯中,倘真有所谓圣酒,那只有一杯值得所有人豪饮,那就是这神奇的自然。诗云:“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这里又多出两杯,我觉得这两杯应是敬酒,敬给最博大的自然。
自然的珍酿,非现代人能品。其实对于中国这个民族而言,从历史的深渊里去追溯,我觉得古人一个了不起的思想核心就是对自然的崇尚。《诗经》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就是对自然的全面铺陈。可以说,不仅仅是中国,亚洲文明中不少国家对自然的理解都是深刻和独特的。泰戈尔在其《人生的亲证》里谈到,印度文明是产生于大自然怀抱的森林文明,西方文明是用城墙与自然隔绝的城市文明。令人痛惜的是,无论是中国,还是印度,最后反而成了两个彻底遗弃自然的国家。相反,西方文明却后来居上,及时调整对自然的思路与态度。这可以从西方的很多哲学家的思想体系清晰地触摸得到。埃斯库罗斯说,非但不能强制自然,还要顺从自然。叔本华也说,必须按照自然所启示的经验来生活。
从“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之矣,文王康之”开始,中国人在对自然的破坏上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科学的发展本是为了向自然求解,可是现在却成了向自然赐教。
在现代科学的自矜里,把先人对自然的崇尚理解为科学的不发达,或者绝对视作古人认识的局限。有没有道理,在此我不想加以论证,我想给出一个冷静的思考,就是这种解释使现代文明遭遇了不小的危险,至少把人类意识已经高高置于自然存在之上。这于我们不是单是损失,更是不幸。不管是对自然进行哲学的思考,还是进行一种灵魂式的祭奠,都力求能使人类可以走出误区。西方有一句很出名的话,走出了心灵的误区,就走出了世界的误区。我要在后面续一句,走出自然的误区,就走出了文明的误区。
尽管,现在人类已经把地球理解为共同的村落,但在政策的制定和利益的较量中,实质还是部落自然。部落自然是我提出的一个概念,我的本意是要用部落这种单一简单的集合来说明现代人的意识状态其实还很封闭。虽然部落是一种早已逝去的存在,可是部落自然的狭隘却影响着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因此,走出自然误区的第一点就是要从整体上来意识和实践自然,从部落自然上升到全球自然。
表面来看,现代人已开始了对自然意义的重新认识。但这当中存在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就是把自然意识完全等同环境意识。我觉得自然意识是一种内涵更为丰富,外延无限广阔的存在,涉及宇宙社会的诸多方面。或者可以这样说,自然意识是一个文明系统,而环境意识是一种生态技术。唯有从系统出发,宇宙间的存在和人类价值的附会,才能从对自然的洞悉里获得意义。我想这是我要说的第二层意思。
第三点,就是要从物质主义的宇宙自然升华到生命自然。作为生命个体,此最为真切,也最为迫切。人类反思自然时,习惯从自然与社会角度来建构,往往忽视了自然之于生命个体的灵魂意义。人本身作为一种自然存在,是自然补给的一种独特存在,虽然人在自我生命的完善上具有超越其他自然生命的优势,可毕竟还是自然的一部分。社会的进步最终还是要求得人的进步。可是在现代自然观里,自然对生命内涵的促成与熏陶是一个缺席的状态。很多人的成长是从疏远自然开始的。生命完全失却了自然的浸润和教化,结果是枯燥、贫乏、没有灵性。爱默生说,自然美是人类心灵美的暗示。试想,失却了自然的心灵怎么可能博大,胸怀又如何高远。柳青有一句诗,“目极千年事,心地一平原”,这样的胸襟非自然不可造就。
有人说,中国古代美学是从社会美的研究开始的。这话有一定道理。仔细思考你会发现,人们认为自然美之所以美,在于自然万象承载着人类心灵的伦理意义,使得人们在邂逅自然时感悟到生命的蕴藉,由此获得丰富的情思,在无尽的比附中获得诸多的联想。或许正是从这个角度而言,自然对于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应该将宇宙自然升华到生命自然,给生命一种温情的栖息。
然而可悲的是,当代中国没有一个人以哲学的体系来思考人类存在与自然的意义问题。如果有,这就是我们之于时代的意义。
行走如风
生命以自然的方式来到这世界,同样以自然的方式离开这世界。
像风一样行走,注定是生命最好的节奏。风没有彼岸,没有花冠,带走生命所有的忧伤,所有的美丽,且歌且行。在岁月的甬道里,鲜花堆积了艳丽,爱情凄迷了意境,唯有行走的风才能淡定一切的缺陷。美丽的往昔,是心灵的渲染与铺陈。永远在走,走在一条没有名字,没有归途的生命驿道。
风没有停息的时候,总是柔和地摇曳在时光的村落里,贴着厚实的土地,切近宇宙万物的极致。仁义之道,赋予其高天的从容,刚柔之道弥散其无双的秀雅,阴阳之道圆润其无极的方圆。每个人都了解风,就像了解手掌上那熟悉的纹路;每个人都讨厌风,就像讨厌一袭华袍上蠕动的虱子;每个人都感念风,就像感念千年古木满树的妩媚。
风是孤独的,以孤独的方式带走时光。岁月终会带走生命,风必然带走故事。生命的凋零是不可回避的逝去,故事的埋葬是渐行渐远的美丽。面对行走的风,谁来祭奠如诗的意境,谁来体悟干净的纯真。要打开生命深处的奥妙,唯有风是最好的文字。风以动人的写意带给生命不可重拓的绝本。在风的行走里,仿佛有一种禅的玄冥,浸透在绿树繁花,脚步里迅疾出一个宗教的故事,使生命邂逅晨曦背后的信仰。
一个个背影远去,一幅幅山水变色,未曾驻足,生命对远方,是永恒的独行。踽踽的匆忙中,心灵的皈依难以觅得固定的方向,远山远水,只是不变的苍茫。这个世界,是一个不可摧的心灵宇宙,风的行走才是风情万种的舞者。风的凛冽,是爬满额头的黯然,风的甜柔,是缀满心坎的诗行。我独行于四野,忧郁的眼光,在布满月光的林中飘荡,树叶的轻响曲曲折折淌过灵魂的躯干,在对往事的低吟里,故事一串一串,像凋零的干果,无论痛苦,无论欢喜。
行走如风,孤独把绝美的故事表述成不为人知喟叹,于是时间获得了深邃的洞察。唐诗遗韵穿梭过浅浅的戈壁,红颜的思念精致了千年的夜曲。风清瘦的面影,是生命疲惫在戈壁地上的弯曲。也许,一个故事不止一个主题,一个生命不止一次吟游,一个千年不止一个感叹。当生命的张力崩成一个弧度,行走成了风的宿命,携着灵魂的丹青,在行走的路上描摹出生命的自由。
风的离去,在每一个无边的日子,生命的依托在每一个动人的故事。当时光走远,谁的千年之恋使故事不再僵硬?行走如水,在原野不自主地流;行走如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觅一双诗性的眼
生活里并不都是庸常,也并不尽是新意。但两者也不完全等量。
创造新意,要依赖宁静的双眸,习惯庸常,只需要一份灵魂的麻木。于是,生命的美学就在新意和庸常之间轮回。
我无意在此探讨庸常和新意两个词的汉语意蕴。我的本意,是要在一个人狂妄的执着里,去深味生命的快乐。必须承认,生活一定是个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过程。于是悖论出现了。生活是人渴慕新意,但人更适应庸常;悲剧是人憎恨庸常,但人却拥抱庸常。
现代艺术的范围越来越广泛。在所有艺术的领域,都有一种美学的范式,诸如艺术美学、宗教美学、建筑美学、军事美学、暴力美学等等。我觉得,不管美学的方式如何纷繁复杂,归结起来,从整体而言,都可以叫人类美学,从个体而言,都可以叫生命美学。因为几乎所有的美学,都是人类灵魂生活的投影,都是个体生命精神形态的具体雕镂。所以我觉得,应该存在一种更为永恒,也更为切近生命的美学,它会教会我们,如何真正地活着。
确切地说,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文字里思考人的活着的问题,在这个问题的探寻上,我有一种悲壮的努力,更有一种狂妄的执着。梁实秋先生曾经说过,所谓悲,所谓喜,只是执着了生活的某一面。在庸常与无聊成为常态的时代,其实每个人,都是失败者。因为有一天,终会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生活过。
曾有人要求南怀瑾先生,就“人生的目的”为主题做演讲,南先生的回答是,人生本无目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南先生甚至把一切宗教哲学,都归结为两个字:调心。
奇怪的是,调情谁都可以无师自通,起码可以自学成才。调心就成了步履维艰,十分稀罕的事。这的确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
西方哲学里,爱情具有人类学意义。爱情拯救人类。可是现在,爱情已经不是灵魂的栖息所,是物质的典藏室,不是灵魂的邂逅,是物质的股市,不是诗歌的太阳,是人生腐朽的仪式。曾经,爱一个人的灵魂,因而也遥想她的肉体。现在爱一个人的肉体,因而淡忘了她的灵魂。在一个物欲盛行的世界,到处是庸常的流露。人习惯用进步来概括自己的时代,然而在人性价值上,其实人在走下坡路。有人说既然知道在走下坡路,那为什么,我们不选择回到过去?事实上,过往是难以企及的,历史从来找不到一条归路,人类史必然就是眼前的样子。
个人有宿命,历史也有宿命。个人的宿命是迷信,历史的宿命叫科学。既是科学,就难以颠覆。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人类在精神的堕落面前,已经别无选择,或者必须认为是一种合理。这样理解,势必进入一种更紊乱的灵魂状态,人可以在自己的堕落面前,堂而皇之,脸不变色,心也不跳,最终把庸常视作生命的全部。其实,面对时代的宿命,人应该,也必然可以,做出自我的救赎,那就是“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
历史中的人,生命的状态,是要站在一个需要去呐喊的路口。可是这一声声呐喊,不来自于他人,而是自己的内心。全世界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曾经当作真理,现在不要说树叶,就是才华也可以复制。
全世界的模仿,全世界的庸常。
其实,我一直好害怕,害怕在一种不知不觉中耗尽人生。我始终不渝地觉得,人若不能在内心堆积人性与爱的富足,不能高蹈生命的才华与能量,没有属于自己的新意与浪漫,这一辈子可以说就白活了。常有人说自己这一生不赔不赚。这个说法好可笑,不赔不赚,就是赔了,赔了一个富有价值的人生,赔了生命的本然。
这段时间,诸事烦多,我已经好久,没有提笔去厚爱自己的文字家园,最为可笑的,是我给自己的懒惰,编辑了好了借口。我的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为此,我可以放弃其他任何勤奋与努力,至少可以在这久放弃。后来我终于明白,在人生面前,父亲的责任,也不能使懒惰以合理,人不可以不知不觉,陷入麻木而庸常的生活里去。
当我抱着孩子,看着那双明亮无邪的眼睛,一刹那,似乎找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足以打破日常感觉,因停留在生活外围,所带来的平庸和无聊。它就是那双具有诗性的眼睛。
唯愿所有的人都是诗人,都有一双诗性的眼睛。当一个人的眼眸里没有偏见,充满好奇与关注,生命的新意就在此刻诞生,活着的感觉就会铺天盖地。而我,愿用一生的力量,去觅一双诗性的眼。不但是我,还有整个人类!
孤峰独宿
在谈论灵魂成为一种奢侈的时代,灵魂是否存在,已不单是一种困惑,而是肉身世界,愚昧无知的一次冒险。灵魂与肉身的双栖,演绎着世界的完满,两者的离异,回归到宇宙的混沌。肉身若放逐了灵魂,这是世界的原罪;灵魂若糟蹋了身体,这是宇宙的暴烈。事实上,在生命的现时代里,随处可见的,是身体对灵魂的驱逐,说到灵魂糟蹋了身体,显然是虚空的穿凿,因为缺位的,不是肉身,而是灵魂。
我相信,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生命的任何一个角度,人的灵魂,都是存在的。光明与黑暗,是宇宙中两个极富能量表达的存在,仿佛两个半球,人的灵魂,就在两个半求之间,不停摇摆。当光明与黑暗,被我延伸成一种哲学的度量时,由于其无所不在的普度性,灵魂借此获得了广泛的存在。
灵魂在两个半球之间的摇摆,其实是现实人生中,精神世界悲壮的突围。无所不在的存在,似乎正说明,灵魂在天地之间飘摇不定,如同一个弃儿,从未寻到生命的故土。
人拥有灵魂生活,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是当触及不到灵魂的战栗时,就很难确信精神的意义和价值。这时悲剧就产生了。必须确证灵魂的踪迹,否则很难在一个价值混乱的年代,安放自己的灵魂。灵魂的安放,绝不是随意的。随意而安,诠释的是生命的韧性,精挑细选,见证的是灵魂的品质。
就像生命的存在,是一个综合场域一样,灵魂的场域,一定有着更复杂的表现。肉身的场域,不外乎一种新陈代谢式的物象环抱,灵魂的场域,可以放大到一切人类意识。人类意识是一个颇为深刻、复杂的状态,既可以为个体灵魂的游历,呐喊助威,也可以以窒息般的力量,困杀个体灵魂的出路。
诚如今天,在谈及物质至上时,人都认同物质战胜了精神。这几乎是不可撼动的结论。但只要深入思考,不难发现,这个时代性的命题中,有重要的一点需要说明:不是物质战胜了灵魂,而是人对物质的盲目拜服感战胜了精神。是一种病态的精神观念驱逐了优雅的灵魂。在精神之旅上,人需要这样的思考与叩问。当人一提到物质时,就觉得无力去抗争。在人类狭隘的心里视界中,物质的力量似乎可以驾驭一切(这在利益至上者和拜金主义者那里表现更为纯粹)。正是人的这种集体无意识,使得灵魂生活在现实的境遇里,遭遇种种尴尬与厄运。灵魂生活的艰难,是一种时代心灵的创痛。可见灵魂处在一个比身体更为复杂的场域。既有物质的场域,也有精神的场域。
在分析了灵魂存在的场域后,人必须明白灵魂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可不管有多少困难,人类的灵魂生活,永远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既然如此,我的思考是,是否有某种场域,适合人类丰富和滋润自己的灵魂生活呢?
在这一个问题上,世界上众多的哲学家,都给出一致的结论,就是灵魂是一件自由的事。似乎只要人的品格与信仰,足以在光明与黑暗两个半球中,验证自己的勇气,并且在必要和自由意志这两个永远敌对的帝国边界上,高蹈生命的自由,就算是有丰富灵魂的人了。从理性上,我认为哲学家们的这一认知,是富于雄辩与哲理的。可在我对灵魂存在的场域做出思考后,我觉得哲学家们并没有给出,有助于灵魂栖身的、近于实用一类的东西。
说到实用,会让人对实用哲学有所联想。事实上,现代社会的实用哲学,根本就没有一点哲学的境界,甚至连哲学的本质都无法触摸。我努力在此正名,不是害怕别人把我往实用哲学的方向赶,而是我的“实用”,其实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微妙表达里。那么,这个微妙的表达何在呢?那就是我相信,一定有适合灵魂栖身的地方。
南怀瑾先生说:“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这话何其深刻。诗酒田园不正是灵魂的佳期与顾盼吗?不过,在一个商业文明泛滥的时代,这一点寻觅也颇为不易。尽管如此,灵魂的舞步,还是要在悠远的意境里淬炼生命之禅。
在这里,我要着意去渲染的是亲近自然,一定是灵魂不可放弃的选择。人类要防止生命境界的枯萎,一定要有丰富的灵魂生活。这种生活的起点在自然。灵魂是需要倾听天籁之音的。唯有在大自然的体系里,流水弦歌,才是生命的元素。人不但离不开自然,而且只有在自然中,才能看到一切都是美好而有价值的。世界非常空虚,灵魂却能从这种自然的外观中得到好处,使灵魂骄傲地俯视世界。自然丰富心灵,它使心灵向宇宙的原初回溯,找到生命的安静。自然应该不仅仅是心灵向宇宙的回溯,还应该是灵魂与俗世的某种隔离,或者防护。这时候我觉得灵魂的场域,仿佛该是一座缥缈的山峰,而且是一座孤独的山峰。在这座神秘、幽静的孤峰之巅,只允许入住一个灵魂的游子。国平说,精神栖身于茅屋。我觉得茅屋的气象太窄,不能揽括灵魂的气象。老子说:“执大像,天下往。”孤峰之巅,心灵的论剑才是灵魂的圆满。
在悠悠的孤峰,看远处狼烟,历史的迷雾,在一如平原的胸襟里激荡。荡胸层云,心事在无尽的深邃里,穿越千年。孤峰独宿,睁着眼睛看满天星斗,那浩瀚的星空,在人的心中,唤起某种崇敬。无尽的世相,似乎尽在刹那,却又不可企及。在一种灵魂的孤独中,生命找到了敦实与硕大。爱默生说:“心灵向所有的自然物敞开之后,它们给人的印象是息息相关、彼此沟通的。大自然从不表现出贫乏单一的面貌。鲜花、动物、山峦都反映出其成熟的智慧,正如这些东西曾经在他幼年时给了他天真的欢愉一样。”爱默生的自然里,不知道是否也有一座悠远的孤峰,同样住着一个貌似孤独的灵魂。我的看法是,一定有。否则在美国当时的热闹里,爱默生如何在混乱中,彻底引领了一个时代的精神?
古罗马哲学家赛涅卡说:“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奴才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的确,灵魂生活在光明与黑暗两个半球之间,不停地摇摆,正说明灵魂可以在某种孤独的努力与选择下,真正邂逅精神的高贵,并且在这种孤独的生命之旅中,聆听到灵魂的慈悲。
你看吧,孤峰巅上,有人独宿;你听吧,有一颗歌唱的心和声,它的名字叫灵魂。
有一种冥想叫远方
人生的每一次行走,注定都肇始于对远方的眺望。目光所及,生命必然为此奔忙。在这种远眺中,目力有多远,生命的想象,就有多远。
于是,我坚信,生命有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就是远方。
我想叩问,冥冥中,到底有一种什么力量,给生命的跋涉,镀上不老的向往。人类的跋涉,是一种辛苦的流亡。这是一个悲壮的过程,没有谁的韧性,可以消化流亡之旅的苦难。可是生命,最终在时光的稀落里,镌刻难以计数的梦想。
人类童年的这些梦想,很美吗?从古老的文明碎片里,我试图去回答这个纯真的疑问。那些梦似乎都不美。因为所有的文明,无不源于流亡,本质上是生命渴求生存的种种努力。可是,正是这种流亡,生命获得了一个深情的角度:冥想远方。
生命顽强抬起目光,心想那无数个远方哟。
生命有多少冥想,就有多少远方,有多少远方,就有多少奇谈。人类的童年,是一个和眼睛有关的剧情。明澈的眼眸,将无数的陌生,作千奇百怪的猜想。
生命的童年,和太阳的关系胜过月亮。这和人的眼睛,有很大的关系。当一轮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或者落下。人在其中获得了某种牵动,并且第一次学会了注视远方,生命的想象就在这种注视中,荡漾开来,人在一片贫瘠里遁去,朝着一个耀眼的远方迁移。那时的迁移,奔跑是主要的方式,因为痴迷于奔跑,于是开始了懵懂而又迅捷的童年。
说到月亮,她和人类最初的关系,颇为疏远。月光似乎是一声柔情的呓语。人类在迅捷地朝远方奔走的过程中,这时黑夜降临,心中涌起一种战栗和恐惧。某一瞬,人把目光投向月亮,希望在这种咫尺的光明里,切近一丝温暖。这时,月光让人,不得不停下来。心灵的视界里,暂时驱逐了远方。所以人类童年的流韵里,月亮只是一种情感的疏导,唯有太阳是生命的远方。
太阳和月亮谁是谁的谁,本不重要。我只是想说明,生命的能量永远在远方——在无数的远方。这一点很重要。至少当人类的脚步步入现代,流亡已成为历史遗韵,奔走也与太阳无关。
现代人的奔走,其实是在一种狭隘的私欲里,闭上眼睛裸奔。
人们对于远方,已不再有猜想的需要,或者人们已彻底疏于去追溯远方。人类文明的发展,其实就是不停地对一个又一个远方进行凝望。缺乏这种需要,如何不是一种严重的生命疾患?一个个远方在人们枯萎的精神格局中,变得模糊,甚至稀释得无影无踪。
从此有一种堕落,叫忽视远方。生命对宇宙人生失去了纯真的念想,人活在一个自怨自艾的枯萎里,调侃着生命中所有动人的价值。一切东西在自我的私欲里,都沦为外围的存在。精神虚无、人的死亡、美的凌虐,在人类狭隘的冷漠里,只是沦为道场和吁叹。
唯有冥想远方的人,才能打破日常感觉的庸常流露,才能将个人的情感命运融入宇宙人生的整体命运中去。
甚至可以说,生命所有诗意的假想,都在于无数的远方。人如果抬头远眺,青春、爱、惆怅、忧伤,任何一种情结,都会渲染成生命的精致,如一杯圣酒,喝下去就是灵魂的狂欢。
生命需要这种灵魂的狂欢。因为在一个既定的世界里,生命的灵动成了奢望。每一个人,都在一个被预设的世界里,按照习惯去生活。按照习惯生活好不好,答案是复杂的,这要看在怎样一个价值体系里对此进行回答。设若讲日常生活的安排,好习惯绝对是需要去恪守的。可是,在心灵的状态里,习惯不一定是好事。心灵的最佳状态,是赋予生命无限的冥想。这是人类生命力的最好注脚。心灵的状态是自由、是无所不及、是足以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更是对生命无限可能的洞见。不仅如此,人的诗意生活,又何尝离得开生命对远方的陪伴。
地平线或许会在远方倾斜,可是在对生命的热爱里,尽是远方啊,尽是远方。我想,这世界设若还有一位真正的吟游诗人,那远远的苍茫,一定是他最后的冥想。
寂寞林里晶莹雪
心灵必须活在当下,亦必在宇宙世界,找到自己的精神附着。我认为心灵世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复杂,或许本质很简单。假设能洞见这种简单,一定会是生命的大智慧、大快乐。心灵必然依附于简单,当心灵找到自己的底色,在每一刻,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永恒。那如何去寻见这种底色呢?
《红楼梦》梦中有这样一句话:“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每次低吟这句蕴藉非常的话语,总有一种复杂的感情碾过心田,让我对人生的浪漫或伤感,都滋生出某种丰富。这种丰富,使这枯燥而乏味的世界,有了诗意的召唤。或者也可以这样说,这韵味富足的话语,成了这个世界和我内心共鸣的精神布景,它在外在世界和心灵境域中,激起了诗意的秩序。正如中国画里,有着丰富的艺术元素,人类心灵的深处,也应该有着某些生动的元素,一起来编织心灵斑驳的美丽,而且在人类永恒的呼唤下,定格为无法取代的心灵景观的关键词。
或许,正是这些关键词,构成了人类诗意的全部。
于是,在心灵的家园里,来洞察这些美丽的存在,对于人的灵魂一定大有裨益。同时,我也坚信,心灵若能寻到自己的偎依和妖娆,必然使曼妙的人生有着真实的附着。那么,一个精致美丽的内心,到底需要怎样的意象,才能附丽生命的意境呢?
我把心灵的第一个关键词,留给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林。
人类的思想,起源于对星空的仰望,但人类的想象,却起源于对森林的穿越。一个人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林中穿行,仿佛是在进行一次美丽的私奔。当所有的恐惧袭来,森林之神或许同在,把人引向一个生命的远方。森林,是最能激发人走下去的存在。这场未知的旅行,使人几乎可以邂逅无尽的生命想象。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心灵存在里,上帝和野兽,萦绕在四周,于是人成为世界的平衡。林语堂说:“唯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我觉得森林使人亲近上帝,也同时使人审视野兽。如此的亲近和审视,才能代表人性的纬度。我从来觉得,一个人倘从未奔走于杂草丛生的森林,一定缺乏对天空的依恋。失却这种依恋,生命就失了想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里,唯有一点点的天空,才给人出走的想象,有了这种想象,茫然的内心从此俘获生命的明了。不过,不能结伴,必须陪着自己的灵魂孤单地陷下去。在这里,孤单是一种灵魂力量,森林在孤独中给心灵镀上美丽的忧伤。梭罗说:“我走入森林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认真地生活,去面对生命的根本,看自己能否学会生命要交给自己的东西。而绝非在临死前才蓦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生活过。我不希望过无法称之为生活的日子,生活是如此的可爱;我也不希望听任命运的摆布,除非必须如此。”梭罗想过深刻的生活,并汲取生命所有的精华,因此,他必须走进森林,给自己的灵魂找到原初。梭罗如此,每一个滚烫的心灵也同样如此。
如果构成饱满心灵的意象,仅仅是深林,那心灵必然在一种忧伤中,变得异常压抑。深林只是力量,还需要境界。
晶莹的雪花就应该是生命的境界。
心灵的景观,呼唤某种澄澈的宁静。宇宙万象,唯有晶莹剔透的雪花,才能描摹灵魂的空明和澄澈。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仿佛都如此奇艳。这是吕本中对雪之美的曼妙感受。然而雪的美,似乎是说不尽,也道不完的。看那散漫在无涯之境里的万枝琼色,四野一望陡平,没有残照,亦无残影,断鸿之声嘶碎在原野。雪霁空蒙,帘外风景稍斜,霏微半入远处人家。长天远树,山山独秀一白,哪里分辨梅花柳花。没有是非,无了差别,只觉这世界是同一般美丽。可以说,雪是心灵里最安详的景观,也是心灵中最富有宗教倾向的自然实相。当外面雪花肆虐,人的内心却独有空明。南台所在,焚一炉香,终日的忧虑,在一种空明的凝然中,悄悄隐去,再也无多少妄想,息心里不需要任何思量。肉身和宇宙在澄澈里归一。大地许是改变了性格,人的内心却找回了原色。
人心灵的第三个精神意象,当属月亮。
我一直努力提醒人们,去留心那一轮明月,明月是心灵中情感的自然契约。人和自然在情感的交集里,明月是最浓烈的部分。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和自然对话,月光是最好的度量。月光是自然中具有穿透人心灵力量的存在,月光的任何变化,都是人情感的投影。人类有多少种情感,月光就有多少寓意。月光每一次明亮到心底,都是恋曲,都是思念,都是天南地北的回想。爱默生说:“日光是首屈一指的画师,在他色彩浓艳的笔下,再丑陋的东西也会变得媚态百生。”我想说,月光是情感的画师。在他的皎洁的淡雅里,最丑的心灵,都能在他的光耀下找到美丽与善良。
就像肉身需要一个住所一样,心灵同样需要栖居。
心灵景观,最好的栖息之所是什么呢?我以为一定如国平所言,精神栖身于茅屋。人很难在钢筋混凝土里,找寻到心灵的本相,我这样讲,绝不是主张人非要去居住于茅屋之中,而是我觉得心灵的景观里,一定要有茅屋这个元素,一定要有这个生命朴素的意象。庄子能与天地精神往来,正是灵魂藏身于茅屋的意味。心灵景观中的茅屋意象,是生命以本质的方式,表达对自然的回归和依恋,也是人生命感的自我追溯。难以否认,在形形色色的花哨里,心灵太需要一种朴素的生命联想。如果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精神的茅屋,人类一定可以找到真切的生命猜想。西方哲学里有一句名言:“我愿独坐在一只南瓜上,也不愿拥挤地坐在天鹅绒的座垫上。”我想,这就是一颗完满心灵的自我期许吧?
深林、茅屋、明月、雪,这些自然的存在,其实是心灵的布景。谁也离不开谁,在同一瞬间的交织里,心灵找到了一生最美丽的时刻。或许心灵只有吸收了周围世界的瑰丽,才可进行思考。人的心灵走进美丽的景致去时,才是生活,出来时,才谓真理;进去是瞬息的行为,出来是永恒的行走。
或许也可以说有寂寞之林,才有生活;有晶莹之雪,才有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