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婶姓杨，母亲在她前面还生了一个女儿，所以父亲就给她取个小名叫“满女子”。这名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小女的意思，这一带都把最小的儿子或女儿叫作“满子”或“满女”；再者是“够了”“满了”的意思，不能再生女儿了，该生男孩了。遗憾的是，父母的愿望没能实现。在满婶两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了。再过一年，满婶的姐姐又夭折了。母亲去世那天，父亲抱着她说：“满女子啊，你八字太硬，看把你妈剋死了。”后来姐姐死时，父亲又说：“满女子，你八字太硬了啊！”那时，满婶太小，她只是记得父亲说这话时是满眼含泪的。再大一点，她听到的关于人生八字的说法多了，才意识到可能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时辰不好，属“八字硬”的那种命相。有了这个意识后，但凡有人问她几岁、什么时候生日、属相是什么一类的话，她就十分反感，总是黑着脸转身走到一边去。有一年腊月三十晚上，父亲抱着她在火炉边一边换袜子一边说：“你看你的左脚脚心长这么大一颗红痣。这颗痣怎么就不长在右脚呢！为啥要长在左脚呢！”
“要是长在右脚又会咋样？”她好奇地问父亲。
“男左，女右，你长反了。你这颗痣要是长在男人的脚上，最不济，怕也会掌管千八百人吧！”
“那就是说，要是这颗痣长在右脚上，我也能干大事？”她十分遗憾地问道。见父亲不说话，她又很伤心地说，“是不是这颗痣让我把我妈剋死了？”父亲搂着她说：“不准你有这种想法。不是这样的。人要是真有天命的话，也会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能把这种事揽在你的身上，这跟你无关。我要你乖乖地长大，乖乖地嫁人。”父亲虽然说母亲和姐姐的死跟自己无关，但满婶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们。她问父亲：“爸，我是不是命不好？”父亲故意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安慰她说：“不是这样的。从长相上来看，你一辈子会吃穿不愁。你给我好好地活，好好地长，以后不准胡思乱想。记住，你的命好着呢！”
日子一天天地往前过，慢慢地满婶懂事了。她渐渐知道了她家的一些家世。大概情形是这样的：太爷爷那辈，他们家在牌楼坝购置了房屋和土地。牌楼坝那时还叫“稻草街”，因为这一带主产水稻，自然稻草就多。每年水稻收完以后，就有很多外地人来这里收购稻草，稻草街的名字也就由此而来。太爷爷是练武之人，在全县都很有名气。一般的人，哪怕是三五成群带着家伙也拢不了他的身。每逢正月耍狮子舞龙灯，县城的大户都来请他带班子到门上去耍灯。他们杨家班子的人能在六张桌子垒起的台子上，或者在立起的六根六尺高的木桩上自由地跳来跳去。他们耍灯得到的赏钱往往是其他班子的几倍还多。杨家的房子在稻草街的北边，颜家的房子在稻草街的南边。杨家是以武闻名，颜家是以文闻名，尤其以书法闻名。只要说到稻草街，马上就会有人赞扬杨家的武功、颜家的字。因为习武，就常常有人上门来约镖，同时也就不断有人上门来挑衅滋事。尽管杨家人小心又小心，天长日久，还是跟别人或明或暗地结下了仇怨。太爷爷的弟弟在二十二岁那年，因为给人押镖，被人害死在路途。太爷爷五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被人设局嘲弄，身受重伤一病不起，含恨而死。那是腊月初三的晚上，先是有人设局劝酒，然后算计好了他半夜要经过小路从鱼石槽回家，就提前在小路最窄的鱼石槽中间立了一个稻草人。稻草人身上全部糊了稀泥。在稻草人的胸部和裆部固定着磨出了尖刃的铁棍。酒局散了以后，天很黑，太爷爷经过鱼石槽时，突然见石槽中间站着一个“人”不让路。他酒喝得有点高，又急着回家，顾不得仔细辨认真伪，只大声地对那“人”说：“喂！前面是哪路的朋友，请你让个路！”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拦路站着。
“哎，请你让个路！”太爷爷有些生气。
那“人”还是不动。
太爷爷双手合十，躬身祷告说：“前面是哪路神仙菩萨或者亡魂，请你让个路，回头我给你烧纸钱！”
那“人”还是纹丝不动。
太爷爷顿时火冒三丈。他趁着酒兴，仗着自己有功夫，嘴里骂道：“不受抬举的东西，雀雀还有指甲盖盖大个脸，给你脸你不要脸！你给我滚到崖下去！”他猛地扑身向前，拦腰一下把那“人”抱在怀里，想把它抱起来扔到崖下去。由于用力过猛，固定在稻草人身上的尖铁棍透过太爷爷没扣扣子的棉袄和夹裤，径直戳进胸部和裆部。太爷爷是个好强之人，他怕这事传出去被人笑话，便忍着寒冷和伤痛，把满是稀泥的外衣脱下来抱在怀里，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强忍着疼痛回了家。事情就这样被他自己隐忍下来。然而，又是伤痛，又是伤风，更有满腔的悲愤和屈辱终日郁积在胸中无法宣泄。太爷爷因此大病不起，勉强过了年，就去世了。太爷爷的去世给爷爷打击很大。他和徒弟们发誓要为父报仇。结果，还没等到他为父亲报仇，自己就在一次走夜路的时候被人用石灰打瞎了眼睛。爷爷从此心灰意冷，遣散了徒弟，也告诫家里人从此不要再练武功。临死的时候，他把全家人叫到一块痛心地说：“我们杨家人几代练武，扪心自问，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结果还是落了这么个下场。你们以后再也不要练什么武了。练武的人容易争强好胜，把面子看得太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容易招惹人。听我的话，你们现在就尽快把这街上的房子和田产卖掉，把家搬到山边上同姓同宗的杨家湾去过日子吧，那里会安全些。你们要明白，我们已经被仇家给盯死了。你们赶紧搬走吧，不要再恋着这里了。如果你们今后有后人的话，一定要让他们学颜家的人，好好念书。你们看看，同在一个集镇上，我们杨家这些年在不断地败，人家颜家却是越来越发旺了。就是因为人家发旺了，给人带来好处了，连这稻草街的地名都变成了牌楼坝。你们后人要给我们杨家争这口气啊！要是有那么一天，你们的后人又能住进这牌楼坝的话，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我再也顾不了你们了！没办法了！我的这些话，就当是我们杨家的家训吧——”老人已经浑身抽搐，泣不成声，第二天下午就去世了。满婶父亲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从小就患上了气喘病，一直没有治好。他人又本分，终身没有娶妻成家。父亲一死，这个家也就塌了，只好由侄儿子做主，按照他父亲的吩咐，很快处理了在牌楼坝的房产和田产，把全家搬到了紧靠黄沙梁的杨家湾。后来，父亲的母亲、父亲的姐姐相继死了。又过了不久，满婶的母亲也过世了。一连串的打击几乎击倒了父亲。满婶记得，有一天父亲突然对她说：“满女，我们走吧！住在这里爸爸太伤心，会活不下去的！”
“我们到哪里去呢？”
“出去闯吧！爸爸还年轻，你也还小，我们还有机会！”
第二天，父亲就带着满婶离开了杨家湾。他们到了凤凰山那边汉江边上的莲花石，在那里开了个杂货铺。这时，父亲才告诉她，他之前已经把杨家湾的田卖了，房子也卖了。从今以后，他们父女二人就要在外面闯天下了。说好的不再练武，可是多年的家风熏陶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又怎会轻易抹去？满婶发现，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总还是独自一人在偷偷地练功。出于好奇，满婶悄悄地躲在暗处偷看。看着看着，她也跟父亲学起来。父亲发现后，先是坚决反对，后来又改变态度，指点她学了几个简单的防身动作。这几个防身动作，直到现在还在不经意间发挥着作用呢！大概是前年夏天吧，有一天，满婶叫老汉马上帮她取一样东西，老汉嘴里答应，半天也不见身子动弹。满婶急了，冲过去一把抓住老汉的光膀子就走。满婶觉得她是随便抓的，没有带劲，但老汉那边却直喊“胳膊断了”“胳膊断了”。满婶嘴里虽在骂：“你是纸糊的呀！”心里却后悔自己不该带了功。她赶忙松了手，发现老汉胳膊已被自己箍得乌了一圈。这一幕，被在场的三个媳妇看得清清楚楚，都禁不住暗暗吃惊。又有一次，满婶和老汉吵嘴，顺手把他拔了一下，老汉居然扑倒在老远的地方。这种事在满婶刚嫁过来时发生了好几次，以致老汉一直在心里害怕老伴，遇到拌嘴时，满婶的脚手稍微一动，老汉就避得远远的。
话扯远了，还是说满婶的父亲吧！他带着她在莲花石住了几年。有那么好几天的时间，满婶没见到父亲，只是街坊高叔叔在照顾她的起居。突然一天晚上，父亲一进门就将他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挎在肩上说：“满女，我们走！上船！”
“上船，去哪里？”
“快走吧，搭顺水船！”父亲拉着满婶朝汉江边的码头大步走去。
“爸，我们的铺子咋办？”
“盘给你高叔叔了。”
“还回来不？”
“再说吧！”
上了船，顺水而下过了几个集镇以后，父亲瞅瞅周围没人，才把嘴放在满婶耳边悄悄地说：“爸爸把你爷、你太爷的仇全都给报了！你记着，你永远都不能说出去。就算你以后嫁了男人，有了儿女，也不能跟他们说这事，懂吗？我们早就离开牌楼坝那个是非之地了，那里发生的任何事都跟我们杨家没关系了！我们啥都忘了，永远不去想它了！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啥都没听说过！”
“对！你必须要这样做！”
船继续顺江而下。后来，父女俩都住过哪些地方，因为她年龄小，换地方又频繁，都已经记不得了。一直到满婶长到十六岁时，父亲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又把她带回了杨家湾。父亲在这里买了五亩水田，还买了三间草房和一架织布机。水田的活不多，五亩田，用不了几天就种完了。剩下的时间父亲就织布。后来，父亲带了徒弟。苑建书是父亲的第二个徒弟。再后来，就是这个二徒弟居然和她的一生绑在了一起。满婶记得是在她满二十岁的那天晚上，父亲把她叫到面前问：“你看苑建书怎么样？”
满婶脑海里马上出现了那个高个子，冬瓜脸，白面皮，细条眼的织布人。她连想都不用想就回答：“这个人好像勤快、细法、没脾气，胆子小。”
“你看得差不多。我把他的八字和你的八字排了排，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能过完一辈子。”
“咋把我跟苑建书扯到一起说呢？”
“我想叫你和他过一辈子。”
“他？那个大肉鼻子难看死了。”
“我仔细看了他的面相。他的福根就在这个鼻子上。鼻子大是大了点，可是它通、直、准头圆，好呢。”
“他成过家，娃都有了。”
“他媳妇不是死了好久了吗？”
“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多大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嘛！”父亲一脸认真地说，“我想了很久很久。我给你选的这个人不会错。你嫁给他，一辈子是会辛苦一点，可你们不会饿着冻着。你们会有很多后人的。你们也会经常吵嘴，可能白头到老。我算了的，不会错的。你都二十岁了，你看看这一带哪有二十岁的女子还没嫁人的？我不放心你啊！我要是选的女婿不好，哪天我到了那边，怎么向你妈交代？你八字硬，他八字也硬，你们的八字看似不合其实合，这是一般在路边摆地摊的人根本算不了的。要相信你爸在这方面的根底！”
“爸，他成过家！”
“那女人不是死了吗？”
“他有娃！”
“不是才三岁吗？你待他好一点，不是跟自己的一样吗？”
就这样，满婶嫁给了苑建书。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满婶每次想起来，一切都像才发生的一样，还是那么清晰。多少年来，满婶每逢站在能看见牌楼坝的地方，就会不由自主地向那里看一眼。她还曾找到过父亲年轻时在牌楼坝住过的那个院子，多好的一个院子啊！如果当年杨家不发生那些变故，自己不也会在这个院子里生活吗？如果那样，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