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京回来以后，我的生活一切照旧。我逐渐忘记了那个与樱花和日本男人有关的夜晚，也再没想起过那个夜晚里萌生的种种顾虑和可怕念头。回到现实中的我更加习惯共同人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小心翼翼地计算和使用自己的有限资源。M计划小组提供给V项目成员的产品和服务，我也全部按时使用了。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叫山口秀明的日本男人，可人就是这么奇怪，不论是大千世界中的萍水相逢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的分道扬镳，不过是一瞬间的情与事。
夏天的一个中午，我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翻看，内容有些无聊，所以有些昏昏欲睡。
“您有一个电话，需要接通吗？”电话语音提醒把我吓了一跳。我按了一下应答键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说的不是中文，而是共同语。
“你好，是遥远吗？”对方说。
“我是，请问你是哪一位？”我问道。
“我是山口秀明，还记得我吗？我们去年在东京的聚会上见过面。”对方说。
我听出了电话里日本男人的声音，既意外又兴奋。
“嗨，山口先生，你好吗？”我尽量平静地说。
“我很好，你呢？”山口说。
“我也很好，谢谢。”我说。
“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所以试着联系你，之前发给你的信息和留言一直没收到答复，不过最后还是找到你了。”山口说。
“很抱歉，我很少看留言箱，所以没看到你的消息。”我说。
“没关系，说正事吧。你还记得在日本的时候，你说你想去一个真实的地方看看？”山口说。
“是的，不过那只是我当时随口说说的玩笑而已，你完全不用当真。因为当时你问我加入V项目的原因，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答案才临时编了这个理由。”我尴尬地说。
“可是我觉得你是认真的，那就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你没有意识到。当我看到你用手触摸樱花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说的话一定是认真的，你是那种只有亲身体会过真实才会快乐的人。”山口说。
“这和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我认识的一个人正在组织一个旅游项目，就是专门去这种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他说。
“请先等一下，你说的是什么地方？是叫作‘真实世界’的地方吗？你说你的朋友正在组织去那种地方？你没有开玩笑吧？”我忍不住笑着说。
“我知道你觉得很可笑，可我说的事情是公开的秘密。这是一个灰色地带，有些特殊的机构私下会组织一些特殊的人去这种特殊的地方。官方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说。
“可是那种地方从来没有在地图上出现过，也没有正规的书面资料记载，怎么能相信它的存在？”我说。
山口没有任何能够让我相信这件事情的理由。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很抱歉，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什么也不会相信。”我说。
电话里的声音沉默了几秒钟。
“其实不公开的地方不等于不存在，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他说。
“那地方叫什么？”我问他。
“具体有几个这样的地方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朋友介绍的那个地方在荷兰，一百多年前荷兰有个叫Keukenhof的郁金香公园，你可以在历史画册上查查。”他说。
“可那是历史上存在过的地方。”我越来越不相信山口的话。
“那个地方现在还存在，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但是你有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给你我的联络方式，想清楚了就告诉我。”山口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后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回到沙发上，抱着靠垫蜷成一团。我闭上眼睛，回想山口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想着想着打起了瞌睡，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傍晚。我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典，然后在字典的屏幕上输入Keukenhof，字典即刻开始搜索，不一会儿屏幕上就出现了以下文字：
Keukenhof，荷兰著名的郁金香公园，欧洲最美丽的春季花园。15世纪一位女伯爵的狩猎领地，占地三十二公顷，各类花卉达七百万株。2030年的一场洪水将这个人间天堂毁于一旦，所有的珍贵花卉和植物在这次巨大的洪灾中遭遇毁灭性打击。灾后经过数十年的修复也无济于事，后来又因为几次自然灾害的打击，大部分郁金香品种已经灭绝，但是Keukenhof在历史上留下的无与伦比的繁花美景将永存于人类的记忆中。
字典里不断变换着Keukenhof花园的图片。难道这些资料都是假的？地球上真有过这么美丽的地方？我盯着郁金香的照片出神儿，这种五颜六色外形奇特的花是集王冠、宝剑和财富于一身的完美情人的象征，是逃避暗恋之情的禁欲之花，是春天的使者。可春天是什么？春天就是郁金香的天下吗？可我对春天的印象并不美好，它甚至是邪恶的，它就是两百多年前意大利诗人萨巴写的那首《春天》里的样子。
春天我不喜欢，
我多么想告诉你
第一缕春光
拐过街道的墙角，
像利刃一样伤害我。
光裸的枝丫
在光裸的大地
投下的暗淡的影子
叫我心烦意乱，
我也仿佛可能
理应获得再生。
你的来临
使坟墓也似乎不再安全。
古老的春天
你比任何时令都更加残酷
万物因你复苏
又因你毁灭。
“您今天还有一公升水和零点一度电可以使用。”正当我沉醉于对Keukenhof的幻想，能源监控系统又发出了警告，不过它的声音已经不再让我感到厌烦。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已经把能源监控系统的声音当成了我的朋友、家人甚至是伴侣。它提醒我什么时候该用水，什么时候该断电，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它一样如此关心我的生活。它一次次的提醒和警告就像是可爱的伴侣在督促自己的爱人去完成生活中最无聊的琐事，这是一种体贴、甜蜜和温暖。
我起身去洗手间刷牙洗脸，还剩下一些水可以留到明天。我关了灯，断开家里的电源，然后打开一个自发光小夜灯，把它放到床边。我睁着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眼前总是浮现出这几个人的面孔，黑山、男代表还有和我说过话的共同美人。我使劲闭上眼睛，可他们的脸还是在我眼前晃悠，共同美人那双会弹钢琴的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但是却看见所有人的脸被钢琴家的双手揉搓在一起变成一个面团似的圆形物体。面团先是光滑的圆球，渐渐地光滑的白色球面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隆起和凹陷，它们此起彼伏像是孕育着无数个即将破壳而出的生命。我害怕目睹这些快要冲出屏障的生命，我用双手捂着眼睛，可是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那蛋一样的白色面团突然破了，露出来一张脸，是山口的脸。
我“啊”地大叫一声，睁开眼睛，一切都消失了，原来是一场梦。我看看床头的那盏小夜灯，它依旧温柔地亮着。
前一夜的噩梦让我心有余悸，第二天起床后头很疼。我倒了一杯凉水三两口就喝完了，我必须要吃一些药才行。
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乐此不疲地使用特供给V项目成员的产品。我最喜欢其中一个叫作红樱桃的产品。这是一种颜色如樱桃般红艳的圆形胶囊，味道有股鱼腥气，吃下去起初很恶心，但过一会儿就会感觉到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血液循环的加快让我浑身上下放松极了。我一直好奇红樱桃的配方和成分，但是所有产品的细节都是保密的，使用者无权知道关于产品的任何信息。此外，所有产品的包装上都印有一个醒目的三叶图案，三叶是世界能源组织的标志，它代表着权威，代表着秘密。我还喜欢使用一种叫Mate的药水，它是一种肉红色的黏稠液体，一接触皮肤就立刻融化，用完后感觉全身上下像是换了一层皮。每次用Mate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像一条正在进行周期性蜕皮的蛇，我无比享受这种让人愉悦、兴奋和性感的生理活动。
我拿起一颗红樱桃，半透明的红色胶囊在我手心里像一颗小小的红玛瑙，我服下它之后不久就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头也不那么疼了。我看了看表，七点半了，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