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第一次下乡时五岁,下到一个有温泉的乡里,那时还叫乡,后来改称为公社,再后来又改回了乡,现在发展成为镇。
乡长是王强的大爷,搞电力工程的,从城里回来支援农村发展电力,最后留下当了乡长。大妈是乡里一个小饭店的售票员,那时候到饭店里吃饭要先交钱买票,才能拿着红红绿绿的票去买饭。
奶奶跟着大爷住,一家人住在三间草苫的泥房里。那房子每年都要苫草,再加厚一层大泥,日积月累,房子显得有些头大身小,像一个巨大的葫芦头蘑菇,蘑菇头还歪向一边。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吃不饱饭是常事,连地里的野菜都被挖得精光,婆婆丁、山麻楂、苦菜都被吃得一干二净。
春天,王强随着堂兄、堂姐到田里、地埂上去挖野菜。到了夏天,就一头钻进邻村不远的沙河里,摸鱼、洗澡。王强经常带着他的宝贝——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到河边的稻田里捉一种银白色的鱼,俗称“白瓢子”。
这鱼并不十分好抓,要先把罐头瓶子埋在稻田埂上,瓶口朝着水流的上方。接着在水的上方极富技巧地搅动水,被惊扰到的鱼有时便会慌不择路地钻进放躺的瓶子里。如此便可捉住一条不大的鱼,作为难得的美味,不过通常都是无功而返。
秋天是乡里人家最期盼的季节,可以少挨饿,很多作物都在此时收获,辛苦耕耘了一年的菜、瓜、豆,都可以当作主食大快朵颐。
每当冬季来临,人们只愿猫在家里的炕头上。炕头暖和舒适,令人不愿离开一步,而屋里仍是冷的,靠北的墙面上甚至挂起了白花花的霜。炕上还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盛着从做饭的锅灶里取来的余烬,用两根铁筷子扒拉着,可以烤暖冰凉的双手。
若是再冷一些,王强和伙伴们会去大沙河边的汤子里洗澡取暖。那汤子现在叫温泉,一年四季都会有滚烫的地下水冒出来,大家去倒也不是为了洗澡,只是想借热水暖身子,抵御寒冷的天气。
大妈工作的小饭店没有白面、大米等细粮食品卖,大多是锅锅头等苞面食品,所谓的高等米饭也是在高粱米中掺上小米的二米饭。
“大强,今天到店里去一趟。”大妈临上班前小声对王强说道。
王强不禁兴奋起来,他感觉一定是好事,而且是他可以独享的好事,是不可以告诉堂兄弟、堂姐妹的好事。
王强来到饭店时,大妈在忙着卖饭票,不大的饭店里罕见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卖票的窗口更是拥满了人,不少人还在大声嚷嚷着。
原来,今天饭馆里卖糖饼。
糖饼的面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都是用精粉、全麦粉做的,那时的面粉还都由是石磨推出来的呢。?子和面混在一起,颜色发暗,质感粗糙。
发好面后,擀成薄薄的一层,撒上红糖,再叠在一起,重新擀成个圆圆的大饼。光是看着就叫人唾诞三尺,仿佛已经能闻到刚出锅的糖饼散发出的香喷喷、甜兮兮的味道。
王强站在卖糖饼的窗口,专注地瞧着。糖饼从中心切开呈三角形状,截面有一层红色的糖被挤了出来。糖饼要按钱数秤,多了要切下一条,少了则添上一条,卖饼的阿姨用刀刃不停地刮着面案子,面案被刮得油光铮亮,没留下一点儿黏糊糊的糖渍。
王强不停地吞咽着唾液,直恨不得把手从窗口伸进去拿一块吃,但他不能,更不敢。虽然王强认识那阿姨,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做出什么故意偏袒的事来,只是笑眯眯地向王强使眼色,瞟向大妈卖饭票的窗口方向。
王强来到窗口处,人数依旧不减,他双手搭在窗口前的木板上,看着大妈一张一张卖着饭票。
“来一毛的。”
“来两毛的。”
窗口外的人此起彼伏地喊着。
大妈看到王强后,也有些焦急起来,加快了卖票的速度。王强心里明白,今天是让他来吃糖饼的。可望着眼前拥挤的人群,王强也不禁担心起来,这么多人买,想必是不够卖的,若是卖光了……
人们大都是买一毛钱的,饼在一个摊煎饼样的大铁锅上烙着,一张饼大得很,一毛钱也只能买不到两个指头宽的一小条。
大妈也着急,但她又脱不开身。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大饼只剩下最后一张了,那饼再大也禁不住这么多人来分啊。
这时,一个圆脸胖乎乎的阿姨走过来,掏出了两角钱递给大妈:“来两毛的。”
大妈抬起头见到来人,不再多言,收钱后撕了两毛的票递给阿姨。
阿姨拖起王强的手,拉向称饼的窗口。
那位卖饼的阿姨显然称多了,却也没再切下去。
王强一心都在那饼上,瞅着饼眼都不眨巴一下。虽然年龄小,但看得很仔细,也想得很明白,这一定是切多了。
没过一会儿,饼就卖完了,没买到的人也只得不满地离去。
王强托着饼,看着大妈却不敢吃。尚年幼的王强还想不明白,这饼是那个圆脸阿姨买来给他的吗?这饼现在是他的了吗?可这饼有这么多,他想等大妈来一起吃,还想带回家分给堂兄弟们。在没弄明白前,也只好干瞅着热乎乎的糖饼,等着大妈。
大妈好不容易抽空走过来,拖起王强走到了饭店里一个很小的换衣间内。
“就在这儿吃,不许带回家,也不许剩。”说完,紧紧地关上门。
王强先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肚子有了底之后,也顾不上奶奶和堂兄弟们了,一气将两毛钱的饼吃了个精光,噎得他不停地打着嗝。
这是王强记事以来,最难忘的一顿糖饼。他牢牢地听从大妈的嘱咐,从没对任何人讲起过。
王强知道,大妈自己有五个孩子,最小的还蜷在襁褓中呦呦待哺。可大妈也知道,王强个子高,饿得快,又是从小在城里享福惯了的,如今父母不在眼前,总该有人多照拂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