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
凛冽的朔风裹着粗砺的沙石呼啸而过,斑驳却依然巍峨的城墙外,西楚的雄兵悍将虎视眈眈,气势汹汹的列好了队阵。
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
一个长相刚猛粗糙的壮汉扛着硕大的斧头,跨在红棕色的骏马上,咄咄逼人的对着城墙叫阵:
“江千陵,你这个缩头乌龟,出来对战。今天我定就要拿下这燕门关,取尔首级。”
城墙之上,一个身材有些胖胖的士兵回道:“拓跋凛,我家侯爷说了,有本事你就攻城。没本事就不要再瞎叫嚣。”
“哼,今天我可不跟你们耍嘴皮子。江千陵,我今儿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拓跋凛意味声长的回道。
那胖士兵瘪了瘪嘴,呵,西楚将领千千万万,这个拓跋凛长得特凶残,偏偏是出了名的怂货。每次叫阵都雷声大雨点小,硬是不敢真攻上来,白瞎了我们那么多的布置。也不知道这么一个胆小鬼是怎么坐上西楚的主帅的。可惜了,这拓跋凛若是攻城,我们侯爷定叫他有来无回。
今天的拓跋凛老神在在的,仿佛这燕门关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燕门关,是个山川固险、难攻易守的兵家必争之地。
“江千陵,不出来应战是吧?哈哈哈,那你们瞧瞧这是谁?”话语间,他大手一挥。
左右的士兵便拖拉着一个伤痕累累的青年,扔到了拓跋凛的战马之下。
青年身材削瘦,即使自身处境如此狼狈,脸上的桀骜依然不消减。他淡漠的半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即又好像事不关己的闭上。
“曤,还这么嚣张呀!江简,你这个手下败将,我亲爱的高级俘虏。”拓跋凛哂笑着看向青年。
“原来,我在他心里还挺高级的。”江简半死不活的自我宽慰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高高挂起,宁死不屈。
青年的反应显然令拓跋凛非常不满意。但他也没觉得多意外,毕竟这小子落入他的手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骨头硬得很,软硬皆不吃。不过,这小子的身份摆在那里,今天应该有点用。
这样想着,拓跋凛朗声吩咐道:“给我把他架起来,脸板正了,让上面的人瞧清楚。”
血色的旌旗在城楼上招展,所带来的气息是那样令人不舒服。
城墙之上的胖士兵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随时都要突出来了,他不可思议的喃喃道:“将,将军,大将军!”
青壮年的男子声音本该浑厚而响亮,此刻却异常扭曲沙哑。如同成年的公鸭子被扼住了咽喉一样,干涉,喑哑。
但被挟持着的江简却从中听出了如同找到主心骨的惊喜和对他的担心。不由得心里一暖。
此生可算无憾了。
“咔嚓”一声,胖士兵僵硬的转过了头,茫然无措的对着坐在高台上的白袍中年男子叫道:“侯爷,侯爷,是将军,是我们的镇西大将军,他没有死,太,太好了。”
说道最后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了。显然,他明白,而今战事己方本就处于劣势,己方高层将领被俘,更是奇耻大辱。
可他却止不住的希望有人能救那位被挟持的青年。只因为,他最佩服的人就是那个原本和他一样是个小兵,却一步一步凭着战功坐上镇西大将军的年轻将军江简。
“没错,这就是你们的镇西大将军,而且,据我所知,他还是江千陵的亲儿子。”说道最后一句,拓跋凛胜券在握般得意的大笑了起来。
随即又开始循循善诱的劝导江千陵。
“江千陵,燕门关的确是块风水宝地,可你这城中,算上残兵老将,怕也不足三万吧!面对我西楚精兵良将数八万。你却只能龟缩里面坐吃山空,早晚都得败。现在本将军给你一个选择,你退出燕门关,我保证不伤令郎分毫,也不对尔等追击。而且,这燕门关本就是我西楚边防,你们夏国还有玉门关。这也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语毕,四周鸦雀无声。
燕门关上,那唯一与拓跋凛对话的胖士兵也闭口不言了。
风声呼呼,几万人的大场面却出奇的安静。双方的气氛越发的凝滞了。
“呵,江千陵,无动于衷是吧?那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来人,取鱼鳞鞭来,给我好好的伺候伺候夏国的江简将军。”
“遵命,将军!”左右的士兵摩拳擦掌,恶意满满的盯着本就气息奄奄的青年。
泛着幽深的暗光的鱼鳞鞭在空中卷曲成一个圆圈,“啪”的音爆声响起。
让每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身体都不由得一紧。
黝黑的鞭子,每一次挥舞,都从青年单薄的身体上带下一层血肉,狰狞而又残忍。
而那个正在受鞭挞的青年,却至始至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唯余那紧皱的眉头彰显出主人的痛苦。
从被俘虏的那一刻,江简就已经知道等待他的结局了。但他不怨也不悔,他的信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片土地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因他一个人而有所偏移。
死,有很多种方式,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他这一生虽短,经历却很丰富,屈辱有过,荣耀也有过,他还凭本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值了。
可,还有点小遗憾呀!他一直以为,就算是死,他也会死在战马上,特别悲壮英勇。没料到,会落魄到这般田地,阶下囚??呵,可真没用呀,这一点也不像他。
太丢人了。
所以,哪怕他现在疼得要死,也要神色如常,还随便用眼神挑衅一下拓跋凛,这是他给自己死前最后的一点体面。大喊大叫不仅改变不了体肤的疼痛,只会让他更加丢人现眼。
城墙之上,那个有点胖的士兵,眼睁睁的看着城下的血肉横飞,眼泪终是止不住的浸了出来。“砰”的一声,他跪了下来。
“侯,侯爷,求求你想想办法,救救我们大将军吧,求求你了,刚刚那拓跋凛也说了,我们将军还是您亲儿子呀,求求您了。不救也没关系,让拓跋凛停手也行。”
他也是江简为数不多还存活于世的亲兵之一。
这嘈杂的声音让江千陵十分恼火。他蹲下了身,挑起了小胖子的下巴。
“闭嘴!”
威严且包含盛怒的声音令小胖子噤了声。随后。
“侯爷.”他鼓足勇气,顶着压力,再次小心开口。
“没规没矩的,江简的人就这么差劲吗?来人,带下去,杖责五十军棍。至于,让拓跋凛停手,本侯自有安排,不劳你操心。”
“谢侯爷!”听到江千陵的保证后,胖士兵连那即将到来的五十军棍也不在乎了,随即告退。
黑漆漆的鱼鳞鞭正滴滴哒哒的掉着鲜红的血水。
本就异常虚弱的青年彻底的晕死过去了。
“哼,真是没用呀,给我把他弄醒。”拓跋凛对着江简轻啐了一口。
但更让他感到烦躁的是,城楼上江千陵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个人,为夏国立下汗马功劳,还是江千陵的亲儿子,不至于就这么弃了吧?
看到身边出的气少,进的气多的江简,拓跋凛首次有些不确定了。
这样想着,他试探着对城墙大吼道:“江千陵,我劝你早做打算,这鱼鳞鞭最是毁人根基,这小子差不多已经快废了,再打下去,你可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城楼之上,依然毫无回应。
“拓跋将军,水来了。”
“泼醒。”
“啪”一桶浑浊泛黄的盐水从青年的头淋到脚。
江简眼皮颤动了一下,他想睁开眼,再看看,看看这个他拿命守护了五年的城池,想看看城墙上的父亲。
就算一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可他的心还是像针扎了一样难过。
任谁成为弃子,心里都会不好受。
拓跋凛只知道他是江千陵的亲儿子,却不知道他其实也是江千陵耻辱的象征,一个恨不得从来都不存在的庶子。
当然,于江简自己而言,保家卫国是他的坚持。也因此,不救他,他也死得其所。可他也知道,若今天在这里的人是江明辉的话,江千陵绝不会如此漠视。
哎,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呀!
那就让他矫情一下吧!心开始抽痛了,他被弃了,还是被亲身父亲弃了。
“呵呵,瞧瞧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真让人痛快呀!”拓跋凛有些心烦气躁,毕竟,江千陵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下属的齐声高呼。
“将军,当心!!”
“什么?”拓跋凛还有些茫然。
与此同时,江简睁开了眼,他看到,看到,一直黑色的羽箭破空而来,那雪白的箭尖在这暗沉的天空下还泛着诡异的绿光。
箭尖带着丝丝寒气,由远及近攸的在江简眼前放大。江简感觉自己的胸口一凉,随后暗红的鲜血在胸前扩散。
这箭是,是……
江简晃过了这个念头,他不愿意想下去了,他现在只想,只想……
转动头,好想看看,看看…………这个他守护了五年的城池,以及城墙上,高高在上的父亲。
头终究是无力的低垂下去了,而那双往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迷离的闭上了眼。
他死了。
插在胸口的羽箭正中心脏,也让他那颗抽疼的心,凉了。
他早料到自己会死,可没料到自己是死在“他”射出的箭下。
拓跋凛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也迅速镇定了下来,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刑架上,那是一具了无生息,死不瞑目的尸体。他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手指轻放到那身体的鼻尖前,“死了?就这么死了?”
突然,他面色狰狞的哈哈大笑起来,“江简,你居然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了江千陵的手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够讽刺吧!你活该,这是你的报应。”
拓跋凛猛地回头,看向那高巍的城楼,肆意的大笑道:“江千陵,我还真是小看你了。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这杀起亲儿子来,眼睛都带不眨一下。”
“这箭法,还真了得呀!不愧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神箭手,怕是百步穿杨都不只吧?轻轻松松就能取了这小子的命。早知道你这般无情,本将何苦费那么大的劲抓这小子。”
言毕,拓跋凛那狞笑的表情瞬间收敛,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变脸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他朗声对左右吩咐道“把他放下来。”他自然指的是江简。
“是将军。”
拓跋凛跨上了枣红马,就原地打了一个转。
随即高声说道:“江千陵,江侯爷,在下佩服,您这大义灭亲的行为,青史留名呀!令郎这些日子在我西楚严刑之下铮铮傲骨,从未讨过一声饶。此等男儿不愧英雄本色,虽隶属敌对,但凛佩服。所谓人之一死,皆成空。而今我们全令郎的尸身一个体面,就放这里了。”
接着,便听见拓跋凛高呼一声“全军听令,我们撤,退兵”
“拓跋将军,我们这就退兵了?不是要攻城吗?今天我们大军已经包围了燕门关,江千陵那孙贼,料他也没剩多少粮草了,我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退兵,这怎么能成?”在拓跋凛身旁,一个平头将领问道。
“攻,攻什么攻?燕门关是易守难攻的天堑,你要我们拿多少将士命去填?才攻得下来。格老子的,我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才生擒了江简,结果呢?这江千陵也真够狠的,特么一弃子。”说着,拓跋凛就啐了一口“晦气!”
“现在连那个废物的人质都死了,我们还攻什么?我们摆出这么强的阵势,是为了吓唬江千陵的,叫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这条路明显行不通了,你还想拿我西楚好儿郎的命却填燕门关这个无底洞呀?”
“拓跋将军,您说得真对!看我们西楚泱泱大国,就这样灰溜溜的撤兵,岂不是很没面子?”
“混账!”闻言,拓跋凛手上一个磕磕敲了过去。“我们这叫战略性撤退,什么灰溜溜的?”
“可我们这样气势汹汹的来,打都还没打,就撤兵了,弄得好像耍猴给夏国那些缩头乌龟一样。”
“住嘴,你是大将军还是我是呀?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说撤兵就撤兵,哪来的那么多的废话,还有你是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一个劲的怂恿我,再敢在这里叽叽歪歪的,本将斩了你立威。你懂不懂什么叫军令如山。”
“是是是,大将军,您,您您说了算。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我听你的。”
“全军听令,撤”
燕门关,城墙之上,白袍的中年将军右手随意的把一柄乌黑的长弓递给了手下的人,他漆黑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整个人身材挺拔,方正的脸上挂着不动如山的肃穆。
此时,一个三十多岁左右的长衫男子快走了过来,对着白色衣袍的中年男子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侯爷,我们是不是该下去把二公子带回来。”说着,他隐晦的瞧了一眼,城墙的下面。
西楚的大军正在有条不絮的撤离,下面黄沙尘土飞扬,黑压压的军队渐行渐远。
但最显眼的还是那具被孤零零的扔在城墙的下面,伤痕累累的,胸口的正中还插着一只黑色的羽箭的尸体。
“二公子?”那白袍的将军勾了勾嘴角,语气凉薄的问道:“我永定侯府什么时候有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