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夫的联系人给了我们一个露西·赖尔登在拉斯迈因斯的家庭住址,一个在城里火炬剧场的工作地址,还有一个出生日期,她已经二十六岁。“才九点半,”斯蒂夫看了眼手表,“她应该在家里。”
我打开了语音信箱,发现有一条新消息,迫不及待地想听一听。“她昨晚一定睡得很晚。和任何正常人一样,周日上午这个时间,她肯定还在睡觉。”公园让我烦躁不安。车窗外的天空一片阴沉,一只鸟都没有,高大的树木似乎正慢慢朝我们倾压过来。“你负责问话。”鉴于我没有正当理由拘留克劳利,打烂他那张臭嘴,或者告诉头儿可以把那些家暴案往哪儿推脱,谁要是敢惹我,我准备把他的脑袋削掉。不过我实在不想对我们的关键证人下手。
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脾气一直不好,不过我总能保持克制,无论多难我都会忍下来。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该如何压住怒火,扣住扳机,等目标出现在我的射程当中时,调准瞄准器,三点一线,瞅准时机再打爆那个浑蛋的头。但自从我开始办谋杀案,事情就起了变化——慢慢地,虽然我未曾一下子全面失控,但也未能守住多少,而且这种变化已经开始影响我了。最近几个月,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动不动就在乱发脾气,仿佛余生都要搭在收拾自己搞出来的各种烂摊子上。我曾跟一位证人说,他太蠢了,不配活在世上,这不是开玩笑:我一张嘴就把话说了出去,幸好斯蒂夫赶紧问了个安抚性的问题,把话题岔开。我非常确信,总有一天,我们两个都没法及时把我捅的娄子补好。
而且我非常确信,一旦我翻车,小组里的其他人就会像鲨鱼一样扑上来。我捅的娄子会被放大十倍,在所有警察当中传开,仿佛他们拿到了我的正面全裸照,而且在我剩余的警察生涯里,每一天都会有人以此来奚落我。
重案组跟其他组不一样。当它运转正常,你会惊叹不已:这里的工作严谨细致,同时又粗暴野蛮;轻巧自如,同时又重如千钧。它是一只大猫,轻轻松松就能舒展全身,一跃而起;或者是一把流畅优美的步枪,几乎能自动开火。刚毕业在一般部门帮忙、等待分配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被叫去给重案组打过杂,帮忙打字或者挨门挨户走访。见过重案组如何出任务,你几乎就无法再把自己的视线移开。那是我最接近坠入爱河的时刻。
等我自己进入重案组,有些事情就今非昔比了。极大的工作压力决定了这里需要依靠折腾菜鸟们才能实现全体成员情绪的微妙平衡。那只优雅的大猫变成了一个易被激怒的无赖,漂亮的步枪随时有可能擦枪走火,把子弹打到你脸上。我在错误的时间进了重案组,而且还出师不利。
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没有“老二”,而那玩意显然是调查谋杀案时候的重要物件。组里以前也有过女人,这些年也许总共有过五六个,她们是被调走了,还是被开了,我不清楚。反正等我到的时候,周围已经一个女人都没有了。一些家伙指出这是自然秩序,他们觉得我悠闲地到这里来,仿佛自己有权这么做,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得教训一下才行。倒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至少一开始,大多数人还很友好——但浑蛋也够多了。
进组的头一周,他们不断测试我,就像作案者在酒吧里测试潜在的受害者一样:扔小纸球,说老笑话——以“为什么女人像个……”开头,评论我的例假,暗示我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一定不择手段——看看我会不会强颜欢笑。测试,就像那些作案者的测试一样,看看谁规规矩矩,受得了奚落和羞辱,而不(但愿不要发生)抱怨;谁可以被一步步强迫去做他们吩咐的事。
然而,从更深的层面上说,这与我是个女人无关。他们只是觉得理应如此,他们可以,或者应该,让我轻易被他们耍弄。从更深的层面上说,这种事情其实更简单,和小学生没什么两样。当爱尔兰还完全是个白人的国度,而我是学校唯一的褐色皮肤的小孩时,我得到的第一个外号是“大便脸”。在有历史记载之前,人类就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同类做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有同一个根源:权力。它决定了人群当中,谁是带头大哥,而谁又是最底层的倒霉蛋。
我进组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些。每个警察小组都会让菜鸟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在失踪人口组的第一天,他们派我去挨家挨户询问有没有看到迈克·亨特——而重案组无疑是这方面的楷模,这里的手段更严苛,笑容更少,更直接。虽然我早有预料,但我并不打算逆来顺受。如果说我在学校只学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永远不要让他们把你列为下等人。要是你不幸如他们所愿,那你就永远也别想翻身了。
我本可以按照办公室条例,去找上级,告诉他我觉得自己被其他同事歧视了,他们在刻意制造一个针对我的、充满敌意的办公环境。而除了显而易见的理由外——这么做无疑会完美地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我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愿意跑到头儿那里哀号求救。所以当那个叫罗奇的小浑蛋拍我的屁股时,我差点就把他的手腕弄断,让他一连几天连端咖啡杯都哆哆嗦嗦。信息清晰地传达了出去:我可不会仰面躺下、扭着身子、娇喘着,任由那群浑蛋为所欲为。
于是他们开始联手排挤我。起初不明显,不知怎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表哥卷进了海洛因交易。指纹比对结果永远到不了我手里,所以我无法发现我的案子跟一连串盗窃案之间的联系。有一次,我对一个捏造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吼了几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一直这么审讯,我的做法并没有更糟糕。但当时一定有人在单向玻璃后面盯着我,因为直到几个月以后,我才可以不用在大家的密切关照下单独审讯证人——诋毁没完没了,总是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康韦,你冲他吼了,对吧,他肯定恼羞成怒,这下他能拿到听力损失补偿了,以后要不要跟警察说话,他可要三思而后行了,对吧?即便是一向友好的人也能闻出我周围的血腥气氛,尽量不惹麻烦。每当我走进重案组办公室,仿佛能听见砰的一声,房间立马安静下来。
不过那时,我身边至少还有科斯特洛。他是警局里最老的雇员,负责给菜鸟传授一些技巧。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当他关照我时,没有人敢做得太过火。可几个月后,科斯特洛退休了。
在学校的时候,我有我的朋友们。有人找了我的麻烦,也就相当于找他们麻烦,而我们这伙人,都是那种你不想招惹的人。当有谣言说我爸爸因为劫机被抓进监狱时,班里的一半同学都不敢坐到我周围来,生怕我身上真有炸弹,我们找到了那三个造谣的贱人,把她们打得屁滚尿流,那件事也就这么结了。而在重案组里,科斯特洛走后,直到斯蒂夫来之前,我一直独来独往。
科斯特洛前脚刚走,那群家伙就抓紧时间开始行动。我出门的时候邮箱的页面还留在电脑桌面上,回来之后东西就全被清掉了:收件箱、发件箱、联系人,全没了。而当事情有变时,一些人却拒绝和我一同审讯犯人:你可别让我和她在一起,我可不想在她搞砸了之后受到牵连。或者他们所有人都需要在屋里暖暖身子准备大搜查,我则要出外勤,他们还窃笑着说:这雪下的,大象在路上都没人看得见,出门时还故意大声说。在圣诞派对上,我学得很乖,没有喝一杯以上,还是有人用手机给半闭着眼睛的我拍了照,第二天照片就上了公告栏,还打了“酒鬼警察”的标签。那天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有酗酒的毛病。那周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我喝到不省人事,吐在自己鞋子里,还在厕所里给某人——名字各种各样——吹箫。我根本没法知道到底是哪个家伙干的,哪两个、五个,还是十个。即便我能在警察局坚持到光荣退休,也还是会有人对这些鬼话坚信不疑。一般来说,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可是如果没人足够信任我,不敢接近我,那我就什么都别想干了。我开始在意这个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是斯蒂夫打电话给自己的熟人去查露西·赖尔登信息,你总会结识一些有用的朋友。在官方请求会拖很久的时候派上用场。而几个月前,我跟这个在沃达丰[6]工作的孩子相处得还不错。直到有一天,我给他打电话查一个机主信息,结果他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说话前后不通,还迟迟不肯挂电话。我并没有费神去找什么解释,我已经明白了。我对细节一无所知,比如,是什么人找到了他,或者威胁了他,但这就够了。所以斯蒂夫会打电话去电信公司,要求查我们需要的信息;在我焦虑到不敢相信自己的时候,斯蒂夫会替我去给证人问话。而我告诉自己,那些浑蛋永远别想挡我的路。
毫无疑问,那条语音信息来自布雷斯林,幸运如我。“康韦,嘿。”布雷斯林的声音很好听,深沉、平稳,用新闻播音员般的声音告诉我,他父母花钱供他好好上学就是不想让他遇到像我和斯蒂夫这样的人——而他也深知这一点。我想他幻想成为电影预告片里的旁白,开始说“这世界上……”“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工作。我们需要尽快交交心。收到给我回个电话。我现在要去犯罪现场,去看一眼我们都掌握了些什么。要是我们没在那里见上面,我希望我们可以在我看过现场后聊一聊。我们从那里开始工作。”咔嗒。
斯蒂夫用手指朝我开了一枪,冲我眨眨眼。“哇,宝贝,跟我交交你的心。”
我哼了一声,才克制住自己。“你知道这像什么吗?这就像他把舌头从电话里伸到你的耳朵下面。”
“而且他相信,这么干能让你乐不可支。”
我们俩窃笑起来,像一对孩子。是布雷斯林带给了我们欢乐,他永远一本正经,这点没人比得上,所以我们只把他当个笑话。“因为打电话之前,他已经在自己那有魔力的舌头上,只为你一人喷了上好的古龙水。”
“我现在完全感受到了这份特别,”斯蒂夫说着,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你没感受到吗?”
“我觉得我该给耳朵涂点润滑油,”我说,“有什么办法能拖久一点,让他不来烦我们吗?”
“专案室?”总的来说这不是个坏主意:有人会给我们找一间专案室,布雷斯林则会得到一间上好的,有白色书写板,电话线也够用,而我和斯蒂夫照例会被支使去个只有两张桌子的烂地方,一般都是以前的更衣室,现在闻起来还是。“但是没什么东西能让他长时间远离我们。公平地讲,头儿是因为审讯才把他安排过来的。他是为了那些要被问话的人准备的。”
“别跟我说什么‘公平地讲’,我可没那心情跟该死的布雷斯林谈公平。”实际上,我心情好了不少,我需要开这个玩笑。“专案室不错,我们去办吧。”
“别把他的头咬下来。”斯蒂夫警告我。
“我不会对他发脾气的。但要是我想冲他发脾气,为何不可?”布雷斯林并不是最讨厌的,他差远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无视我们两个——但这不意味着我就得去喜欢他。
“因为我们还得跟他干活?因为要是一开始就给他找麻烦,后面的事就会很麻烦?”
“你有办法让他平静下来。把舌头伸进他耳朵里。”
我拨通了布雷斯林的语音信箱——要是我要对付布雷斯林,玩电话捉人游戏是最理想的办法——给他回了条信息。“布雷斯林,我是康韦。期待和你共事。”我朝斯蒂夫挤了挤眉毛,看,我做得多好,“我们要去找一个昨晚跟被害人约在她家吃晚饭的家伙,把他带回总部审一审。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吗?我们很看重你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斯蒂夫比画了一个吹箫的动作,我冲他竖了一根中指。“在去找那个人之前,我们还要先去找被害人最好的朋友简单聊一聊,万一她知道些什么呢。你可以用这个时间帮我们安排一间专案室吗?反正一会儿你也要回局里。谢谢你,我们在那里见。”
我挂上电话。“看见没?”我对斯蒂夫说。
“真是妩媚动人。要是你能在最后来个吻别,那可就太完美了。”
“有意思。”我准备出发了。光秃秃的树感觉离我们更近了,它们仿佛趁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布雷斯林身上时,发起了进一步的行动。“我们来看看那帮人给我们找了些什么样的歪瓜裂枣来帮忙。”
斯蒂夫已经拨好了号码。行政人员伯纳黛特把那些帮手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一共六个人:奥凯利真是倾己所有。有几个人还不错,用得着;至少有一个没什么用。要是我们还想再要几个人,我们就得单独打一份报告,一式三份,解释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干脏活,而且通常情况下还得像一对贵宾犬一样,端坐着摇尾乞求。
稍后我们就会开一个全体案情会议:我、斯蒂夫、布雷斯林和全体助手,在专案室里面。在我分析案件、分配工作的时候,大家都会奋笔疾书。有些事情需要尽快着手,我们已经没时间等了。斯蒂夫派了两个走运的帮手,去维金花园做初步的巡访工作,查出大家知道的关于爱斯琳·默里斯的一切事情,以及那天晚上他们看见、听到了什么。另外两个则要抢在记录被抹掉之前,把那附近所有能搞到手的监控录像都搞过来。同时,最后的两个人被我派去查出罗里·法伦的地址,看他是否在家,如果在家则不要对外公布,不管他去任何地方都要跟着他,而且务必小心行事。他们倒是可以把他直接带回来,但我的计划里并不包含让布雷斯林在走廊里发现他,然后让他帮我和斯蒂夫的忙,在我们俩回办公室之前就让罗里把认罪书签好。布雷斯林给我回电话了,我把他的来电切到了语音信箱。
看着斯蒂夫被夜班摧残过的憔悴面容,我对自己当前的形象有了认识。于是在去见露西·赖尔登之前,我们对自己的仪表做了个快速的整理:把夹克上的褶皱快速抹平,把衬衫上夜宵的残渣弄掉。斯蒂夫梳了梳头发,我把半松开的发髻松开,重新扎好,让它光滑紧致。上班的时候我不怎么化妆,不过在后视镜里看我自己似乎还说得过去了。状态好时我看起来还不错,状态不好时你还是会多看我一眼。我遗传了我父亲的长相,或者说我自以为如此:我的高个子来自我母亲,但浓密发亮的黑头发、高颧骨和永远不用涂古铜粉的皮肤跟她无关。我的制服很合身,裁剪整齐,贴合体形——又高又壮——而人人都觉得我应该套着一只麻袋四处游荡,不让他们起邪念作恶。那些人觉得我应该尽量隐藏的特征——高个子,还是个女人,总之不伦不类——正是我要在他们面前正面展示的。既然他们拿我没辙,那我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还好吗?”斯蒂夫说着,指了指他自己。
他看上去就像被妈妈亲手打扮过准备去参加弥撒一样,整个人体面而光鲜。但他总是会夸大这一点。人人都会利用自己拥有的优势,而斯蒂夫的优势就是,你要是把他带回家见父母,他们肯定喜出望外。“可以了,”我把后视镜掰了掰,“出发吧。”
我猛踩油门,让卡德特还冒充一下真正的车,带我们出发。我顿生一种讨厌的感觉,仿佛我们身后的树木都一齐噼里啪啦地折断,缓缓倒下,伴随着无声的咆哮和无数枝叶的碎裂声,落在我们刚才停车的地方。
露西·赖尔登住在一栋高大的房子里,这里本来是老式的排屋,现在已经被划进了公寓区。很多房子都破烂不堪,不过她的房子还不错:房前的花园已经除过了草,窗框上漆也是最近十年里的事,门上挂了六个铃铛,不是一打,说明这里的房东没有让住户挤在一起,没人蜗居于屁点大的地方,大家共用同一个厕所。
按了两次门铃。露西出来应答,声音里满是睡意。“谁?”
斯蒂夫说:“露西·赖尔登?”
“你是谁?”
“斯蒂夫·莫兰警探。我们能聊聊吗?”
漫长的一秒。然后露西说话了,睡意消退。“我马上就下来。”
她迅速打开门,整个人都很清醒。她是个矮个子,身材匀称,是那种平时就有的匀称,而不是靠去健身房才有的——仿佛与生俱来,而不是刻意保持的。修剪过的浅金色头发,长长的刘海落在脸上,脸色苍白,面容倒是干净利落,不过被昨晚的睫毛膏弄脏了。她穿了件黑色的连帽衫,上面喷绘着暗黑风格的图案,光着脚,挂了很多银色的耳饰,在我看来是宿醉者的标准装扮。她和爱斯琳·默里斯,或者说和我预料的样子,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我们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准备问话。“我是斯蒂夫·莫兰警探,”斯蒂夫说,“这位是我的搭档,安托瓦妮特·康韦警探。”然后他停了一下。你总要在这里留个口子。
她甚至连证件都没看,而是尖厉地说:“是因为爱斯琳吗?”这就是你要在这里留个口子的原因:人们总会往这里倒进去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斯蒂夫说:“我们可以进去坐几分钟吗?”
她这才看了眼我们的证件。她花了几分钟仔细辨认,或者是在做决定。“好,”她说,“好吧,进来吧。”然后她转过身,朝楼梯走过去。
她的公寓在一楼,我想得没错,这里很舒适。一个小小的客厅,一侧是开放式的小厨房,有两扇门分别通往卧室和厕所。昨晚她留人在这里过夜了——咖啡桌上和桌下都是空罐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而即便是在昨夜的狂欢以前,这里也和爱斯琳的家截然不同。窗帘是把旧明信片用线缝在一起做成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咖啡桌,一对向一侧倾斜的沙发,上面铺着墨西哥风格的织毯。有四部20世纪70年代的电话机,一只充气狐狸放在电视机旁边的一卷电缆上面。没有人会通过手机软件,下单布置这样一个地方。
我和斯蒂夫往沙发的方向走去,它背对着一扇高高的框格窗,这样露西就很难找借口说这里太晒了。我拿出我的笔记本,坐下来,但是身子前倾,让斯蒂夫知道我并不打算听完整个问话。奥凯利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斯蒂夫已经很擅长对付证人了——不像布雷斯林那么名声在外,但他有本事让人们相信,他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不过我以前做得也不赖,不是太久以前,而且露西也不像那种会让我丧失理智的类型。这女孩不傻。
“家里还有别人?”斯蒂夫问。谈完这次话,露西就准备给自己找个伴了。
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然后立刻盯着我们两个。“不,只有我。为什么……”
证人面孔的标准配置,往往混合着对帮助的希求、对了解事件全貌的无比渴望,以及“哦,老天,但愿我没有惹上麻烦”的表情。而在那些我们不大受人欢迎的社区还有一个标准变体,一种阴郁的青少年式的凝视,目光呆滞,即便是几十岁的老家伙也可能流露出这种混账的面部表情。但露西的表情不是上述任何一种。她直直地坐着,脚尖绷直,仿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眼睛大睁。她被吓坏了,同时又高度警惕,而且无论她在警惕什么,都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咖啡桌上有一个绿色的烟灰缸,在她把警察领进门之前,她本该把它倒干净。我跟斯蒂夫只好假装没有看到里面的东西。
“我只是来确认一些事情。”斯蒂夫早早宣布,露出丝毫不带威胁的微笑,“你是露西·赖尔登,出生于1988年4月12日,现在在火炬剧场工作。以上完全属实,对吧?”
露西的后背变得僵硬。我们对他们并未告知的个人信息了如指掌,没有人会高兴,但她表现得比其他人更不高兴。“是,我是个技术经理。”
“你和爱斯琳·默里斯是朋友。很亲近的朋友。”
“我们从小就认识。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爱斯琳死了。”
我不是非要这么直接。在她打开门之后,我就希望看到她对此消息的第一反应。
她盯着我。她脸上表情复杂,相互冲突,我无法读懂任何一种。她屏住了气息。
我毫无恶意地继续说:“很抱歉让你这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露西伸手拿桌上的那包白色万宝路,抽出一根,没有向任何人征求许可。连她的手也显得很有活力:强壮的手腕、短短的指甲、刮伤和老茧。火苗蹿起摇曳着,然后她稳住火苗,用力吸了口烟。
她问:“怎么死的?”
她低下头,浅金色的发丝遮住了脸。我说:“我们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们认为她的死亡有疑点。”
“也就是说,是有人杀了她,对吗?”
“看起来是如此。”
“该死。”露西低声说——我很确定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这句话,“啊,该死。啊,该死。”
斯蒂夫说:“你为什么断定我们来这里找你,是因为爱斯琳?”
露西抬起头,她没有哭,姑且算个好消息,但她脸色惨白;眼睛好像看不清东西,或者看上去好像快忍不住要吐了。她说:“什么?”
“在门口时,你说:‘是因为爱斯琳吗?’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支烟颤了颤。露西盯着它,手指微微动了动,把烟捏得更紧。“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是这样。”
“再想想。肯定有原因。”
“我不记得了,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
我们等着。墙上的管道发出呜呜声和呻吟声。楼上似乎有人正在因为热水什么的大喊大叫,还有人在地板上飞奔,让明信片窗帘也跟着颤动起来。露西的沙发旁边,放着一个荷马·辛普森[7]的充气玩具,手里拿着根瑞兹拉卷烟,前额上还贴着“奶油公主杯”几个字。昨晚过得应该不错。下次再看到这个玩具,露西会把它塞到垃圾箱底。
又是漫长的一分钟,露西的脊背终于恢复了常态。她没有哭,或者呕吐,至少现在没有。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很确定,她准备对我们撒谎了。
她敲了敲烟灰,避开了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她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自己的语气,说道:“爱斯琳刚刚开始跟这个叫罗里的人约会。昨天晚上她在给他做晚饭。这是他第一次去她家,以前他们只在公共场合约过会。所以说当你告诉我你是警察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那边出了什么事。我是说,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会让你们到这里来找我谈话。”
胡说八道。我随便就能想出半打被警察找谈话的理由——找错人了、邻居的噪声投诉、外面街头有斗殴而我们在寻找目击证人、邻居家的家庭纠纷,我可以继续列下去——露西也一定可以做到。所以她一定在撒谎。
“好吧,”我说,“关于那件事,昨天晚上,你和爱斯琳围绕她的晚餐约会发短信聊了不少。”露西努力回忆着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警惕性随之提高了。“你告诉爱斯琳,”我假装看了眼我的笔记本,“‘小心点’,你为什么那么说?”
“像我刚才说的,刚认识那人没多久,而她就准备把人家约到自己家里去。”
斯蒂夫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有点多疑了,不是吗?”
露西的眉毛扬起,盯着斯蒂夫看,仿佛他是自己的敌人。“你这么觉得?我又没让她在自己的胸罩里藏把枪。我只是有些介意她把陌生人领回家里。这是多疑吗?”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说,露西感激地转到我这边来,放松下来,停止反击,“我也会这样提醒我朋友。你见过罗里吗?”
“见过。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场。我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个叫拉尔的人,他出了本书,讲的是都柏林剧院的历史。发布会就是在罗里开的书店里办的。任我行书店,在拉内拉格吧?火炬这边的人都去了,我还叫上了爱斯琳,因为我觉得她需要晚上出来透口气。”
她提供的信息,比我要求的还多。这是书里面最古老的小伎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你的搭档先把证人惹毛,她就会给你提供额外信息。我跟斯蒂夫经常实践这个技术,不过通常角色都是颠倒过来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终于享受到做好警察的愉快,我让斯蒂夫做好笔记。“然后爱斯琳和罗里就搭上话了。”我说。
“激动人心。拉尔读了点书里的内容,正忙着给新书签名,我们其他人都去闲逛,喝免费供应的酒水,爱斯琳和罗里就聊上了。他们基本上是一起消失在角落里——没有接吻或者干别的,只是聊聊天,开开玩笑。我想罗里本来准备整晚都这么聊下去,不过爱斯琳有个规矩,不能跟男人聊太久——”
露西停了下来,眨了眨眼,仿佛有一层滤镜——上帝不许我们把可怜的、甜美的小爱想得很坏——不过我知道她刚刚说的“规矩”是什么。“以免让那个男人觉得她喜欢他。”我说着,点点头,仿佛那真讲得通。
“是啊,没错。我不知道,最后倒成了坏事。”露西扭了扭肩膀,撇了撇嘴,但是满含柔情,而非充满嫌恶,“所以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小爱过来找我,非常兴奋:‘哦,老天啊,他太温柔太搞笑太有趣太可爱了,刚才说了那么多……’她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了,所以现在得跟别的人谈话,于是就一直缠着我和我的同事们。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她一直在追问:‘他看过来了吗?他在做什么呢?他有没有在看我?’而答案总是肯定的,他们已经为彼此着迷了。”
“拉尔姓什么?”我说,“他的新书是什么时候发售的?”
“拉尔·弗兰纳里——全名是劳伦斯·弗兰纳里。大概是在12月初,我不记得具体日期了。在周日晚上,所以剧院的人都能到场。”
“后来你还见到过罗里吗?”
“没有,只见过那一次。爱斯琳也没见过他几回。她节奏总是慢得很。”露西猛地吸了口烟,长长的一口。我们刚刚和她试图隐瞒的内容擦肩而过。我们保持沉默,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问:“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是不是觉得罗里就是那个……”
这个问题本身足够自然,但她的声音突然拔得很高,夹杂着我无法捕捉的信息。而且在她的刘海之下,她眼睛的细微动作太快,也太刻意。这意味着她在这个案子里的角色更重要,超出了她理应有的,或者还隐瞒了更要紧的内容。
斯蒂夫说:“你觉得呢?你猜是不是他?”
“我没什么好猜的。你们是警探。他是你们的主要嫌疑人吗?或者你们还有别的称呼?”
“罗里身上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特别之处吗?”我问,“让他看上去是那种需要人提防的人?”
露西又因为问题打了个寒战,但她这次了解得更清楚:聪明、能干、反应迅速——不过无论她在隐瞒什么,我们都能幸运地找出来。她又抽了一口烟。“不,没什么。他似乎是个不错的家伙。有点无聊——不管怎么说,我是这么觉得——不过小爱显然看到了我没发现的品质,所以……”
“她有没有说过一些表明她被他吓到过的话?给她压力?试图控制她?”
露西摇了摇头。“没有。完全没有。从来没有那种事情。她一直在说他有多可爱,她在他身边有多放松,还有她有多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你们是不是觉得——”
我说:“那我就直说了,露西。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种对爱斯琳的担心就是没有理由的。给她发信息要她小心,是,没错,我能明白。但一看见我们就知道我们是为她而来,这又该怎么解释?你还告诉我罗里看起来很不错,完全没有威胁?不。当我们出现时,你本该想是不是有人正在楼下进行毒品交易,或者昨晚有人在外面被人捅了,或者你的某个亲人遇到了劫匪,或者被车撞了。你不可能直接想到爱斯琳。除非关于她,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露西的烟抽到头了。她把它捻进烟灰缸,动作缓慢,但不是有意拖延。她正在做决定。光线透过窗户洒满房间,残忍地照在她身上,她那不落俗套的美丽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眼袋,还有苍白的脸上睫毛膏的污迹。
她说:“我可以去喝杯水吗?我的头快痛死了。”
“没问题,”我说,“我们不赶时间。”
她背对着我们,慢慢地打开了厨房里的水龙头;她用手捧着水,把脸埋在水里,停了一会儿,然后伴随着肩头的起伏,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她回来的时候,一手拿了一只一品脱[8]的水杯,用另一只手的手腕把脸擦了擦,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等坐下后,她说:“好吧,我想小爱在和罗里交往的同时,也在和别的什么人约会。”
露西的眼睛又闪了一下,是为了测试我们的反应,太过刻意。我和斯蒂夫并没有看对方,但是思想就和目光一样,同样可以吻合。斯蒂夫在想:我知道,我知道这里一定暗藏玄机。而我在想:真该死,我今天又跑不成步了。
斯蒂夫说:“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从没提起过。”
“连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露西用力摇了摇头,刘海都垂了下来。她又把它整理好。“不,实际上她从没说过还在跟别的人交往。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我并不知道什么特别的事情。好吧?”
“好吧,”我说,“这很公平,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只是一些事情。比如在爱斯琳遇到罗里前的几个月,如果我问她要不要出去喝一杯,她说不,不能,但不会跟我做什么解释——而她现在通常会说‘不,我得上普拉提课’,或者其他什么。或者她一开始会说好,然后在约会前几分钟会发短信:情况有变,我们可以约明天吗?主要是她很少跟我出去了,而且她还没少在头发上下功夫,还有指甲——总是打扮得体。而当某人越来越难约,而且还花心思维护形象……”露西耸耸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她有了新欢。”
爱斯琳取消了她跟罗里在餐厅的约会,并且就在约会前的几个小时。我以为她是为了证明谁是主导者。
我又感受到了那种微弱的颤动,就像斯蒂夫在爱斯琳的厨房里展示她的炉子给我看时那样。一种像是饥饿的颤动,像是一支舞曲的旋律;一种美妙的、远在地平线以外的牵引感。我也能感受到它也在斯蒂夫的血液里涌动。
他说:“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露西在她那只因遇冷而凝了雾的玻璃杯上来回画,留下密密麻麻的线条,然后开始思索,思索着实际的答案,或是她想告诉我们的内容。“大概五六个月吧,差不多就是从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开始的。”
“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工作?酒吧?爱好?”
“毫无头绪。”
“除你以外,爱斯琳还有什么朋友?”
露西耸耸肩。“她偶尔会跟同事喝喝酒。她没有多少朋友。”
“爱好呢?她有什么爱好吗?”
“没什么特别爱好的事情。最近几年她报了一大堆晚课:偶尔学学萨尔萨舞,然后是一些形象和造型之类的课,还学了点西班牙语……去年夏天我觉得她在学做饭。她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从来不会特别提及某个人。她从来不会如此频繁地提到某个人,从没像最近这样。”
爱斯琳·默里斯听上去越来越可笑了。我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露西,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你和小爱,从小到大都是最好的朋友,可在你面前,她却对自己的新男友只字不提?”
她抬起眼,带着警惕。“我说过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但我没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不是吗?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结伴闲逛,长大以后还是保持着联系,但我们没到‘心有灵犀’的程度,像瓦肯人[9]那样。”
斯蒂夫脸上涌起了担忧和嗔怪的表情,倒显得有点可爱。他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知道你名字的吗?爱斯琳在手机上,把你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一个人只会把那个她觉得会在乎自己的人当成紧急联系人。”
露西猛地把头移开,不看那嗔怪的眉头。“她妈妈几年前去世了,爸爸没在身边,她还是个独生女,你说她还能设谁?”
又是谎言。出于某些原因,她希望把这段友谊说成沾在鞋子上、甩不掉的烂菜叶。可是当她谈论起爱斯琳那愚蠢的“规矩”时闪现的那层暖意,却证明事实并非如此。我说:“你还是爱斯琳发信息、打电话最频繁的那个人。像你说的,她并没有多少伙伴。她把你看成她最亲密的朋友,对吧?那么她知道你其实并不这么认为吗?”
“我们是朋友,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说,我们并不是那种连体婴儿似的小姐妹。我们并不会对对方生活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好吧?”
“那么有谁对爱斯琳的一切生活了如指掌呢?如果不是你,那么谁是她最好的朋友呢?”
“照你的说法,她没有什么最好的朋友。有些人就是如此。”
她的声音越发紧绷。我清楚:她现在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不过我们还不想跟她撕破脸。“无论如何,”我说,“我要是准备去见什么人,也会跟朋友说一声,即便她们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也是吧?”
露西吞了一大口水,恢复了常态。“是的,当然。但爱斯琳没有。”
“你说她很热切地跟你谈罗里的事情,跟你讲他有多好。那她有没有跟你讲过她之前的男朋友?或者介绍你们认识过?”
“介绍过。我是说,几年前,她也跟其他人约会过,不过没错,我见过那人。”
“她想谈谈他,看看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就这样,对吧?”
“对。”
“但这次没有。”
“对,这次没有。”
斯蒂夫问:“你对另外一个男人有什么想法?”
露西用水杯蹭了蹭膝盖上的紫色颜料,还有手指甲刮了刮。“我觉得那人结婚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她看着我。我说:“没错,我一开始想到的也是这个。你问过她吗?”
“我不想知道。对我而言,已婚男人是个绝对的禁区,小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谁都不想谈这件事情,这种谈话到最后只会变成争吵。”
“不过那就意味着,对她来说,跟已婚男人约会其实也还好。对她来说倒不是禁区。”
紫色颜料弄掉了。露西把它弄到了自己的指尖上。“这让她听上去像个勾引男人的专职小三。她不是那样的人,完全不是。她只是……只是真的不确定。很多事都是这样。可以这么说吗?”她快速瞥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她的脸看上去比我们刚进门的时候老了一点,眼角下拉、嘴角下撇,这场谈话让她身心俱疲。“而且要是其他人表现得完全笃定,那么她就会想也许对方是对的。所以对吧,看到她在跟已婚的男人交往我不意外。并不是因为她觉得那样是对的,或者她不在乎,而是因为那个人让她确信,这么做也不坏。”
“明白了。”我说。我很高兴爱斯琳是被害人,露西是证人,而不是反过来。从这一点上,我已经得到了一些关于爱斯琳生活的错综复杂的信息。
“当爱斯琳跟罗里能谈得来,你一定很满意,”斯蒂夫说,“单身好男人,不会给你们制造紧张情绪,也不会给爱斯琳带来麻烦。对吧?”
“是。”但在答话之前,她有非常短暂的迟疑。又是一个擦肩而过,露西又有一些东西没有告诉我们。
我说:“那你觉得在跟罗里约会之前,她是不是已经不再跟其他人约会了呢?还是你猜她会继续跟两个人同时交往?”
“我怎么知道?像我说过——”
“她还是不跟你说自己的社交安排吗?她还是会临时取消跟你见面?”
“我想是的。没错,是这样。”
我说:“所以这就是你担心爱斯琳的原因?”
露西还在清理颜料的污迹,手肘放在大腿上,低着头。“任何人都会担心。我是说,脚踩两只船,其中一个还是已婚男人……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小爱……她真的很天真,很多方面都如此。她不会想到这个情况可能会导致意外发生。我只是想让她意识到这一点。”
这似乎合理多了,但还是不够合理。“你说罗里并没有让你感到什么威胁,”我说,“那另外那个人呢?”
“我对他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感受到威胁呢?我已经说过,我真的不喜欢这种状况。”
她越来越紧张,手肘已经压进了大腿里。无论我们怎样迂回,她就是不肯接近这个话题。我对自己的发挥并不满意。露西不傻,她应该知道现在不是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时候。我说:“现在还是没法解释,为什么我们一来到你家门口,你就直接想到是爱斯琳出事了。你想再试试吗?”
我说话的声音,让她手肘对大腿的按压更加用力。“还能是因为什么呢?也许我过着无聊的生活,我认识的大多数朋友都不会做什么让警察来敲我家门的事情。”
我越来越讨厌她的胡说八道。“没错。”我说。我斜了一下身子,猛地推了一下烟灰缸,让它朝露西滑过去,扬起了一点味道陈腐的烟灰,飘散在光线当中。“像我说的:再试一次。”
露西抬起头看我,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表情,充满了警惕。
斯蒂夫把重心朝我移了移。我知道这动作的含义:快收手。
我想用手肘打穿他的肋骨,可事实上,他是对的。我必须和露西融洽相处,可我现在显然正在背道而驰。于是我更加温柔地说:“我们并不打算对此做什么,我们只对爱斯琳感兴趣。”
警惕的表情渐渐退去,不过没有完全消失。斯蒂夫现在重回好警察的位置——他最满意的地方,说道:“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她的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露西又点了一支烟。我爱尼古丁。它能够在事情变得麻烦的时候,让证人重新回到舒适区,可以避免让被害人的亲朋好友伤心欲绝;它意味着我们可以让嫌疑人尽可能坐立不安,然后在我们希望他冷静下来时让他瞬间冷静。不吸烟的人总要麻烦两倍,你需要找到其他方式去调节他们的情绪。如果我可以决定,每个卷入谋杀案中的人一天都要抽上一包烟。她说:“我们在上中学时认识的,那时我们十二岁。”
“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对吧?是什么地方?”
“格雷斯通斯。”
就在都柏林外围,一座小城,但也足够大,可以让露西和爱斯琳自愿选择彼此,一同四处闲逛,而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成了朋友。斯蒂夫问:“那时的爱斯琳是什么样的呢?如果让你选一个词来描述她,你会选什么词呢?”
露西开始回忆。那种温情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害羞,真的害羞,我是说,那并不是她身上最重要的特质,也不突出,可在过去,这一点几乎掩盖了其他一切。”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还是她生来如此?”
“一部分是因为她生性如此。但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母亲。”
“是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斯蒂夫很擅长对付证人。他侧身靠在沙发上的方式、歪头的动作、声音里的暗示——就连我都觉得,他真的很感兴趣。
“她遇到了麻烦,”露西说,“是默里斯夫人,不是小爱。像是,真真正正的麻烦。她本应该接受治疗,或是按疗程吃药,或者两者都需要。”
斯蒂夫点了点头。“是哪方面的问题?”
“小爱说在我们认识之前,她原本很正常。但是到了小爱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她父亲离开了她们。”现在我们已经撇开不谈谋杀、谎言,或者其他她试图隐藏的东西,露西现在本应放松下来了才对。但她的手指还是紧紧捏着她的烟,脚依旧紧绷着放在漂染的地毯上,仿佛随时准备从我们跟前逃走。“她们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他并没有说。只是……一去不回了。”
“而这让默里斯夫人的脑子出了问题。”
“她一直也没有从中恢复过来。她的状况越来越差,根本无法挽回。小爱说她感到很羞愧,她觉得这是她的错。”连带着香烟一起,她的嘴又颤了颤,但这一次并不带着温暖。“那个年代,你明白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女人的错。而你如果不知道该怎样办,就只能更加努力地祈祷。所以小爱的母亲几乎跟外界断绝了来往。跟所有人都不再有联系。她还是会去商店,去做弥撒,但仅此而已。所以当我们认识的时候,小爱已经有两年时间,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自家的房子里度过,只有她、她的妈妈,还有一台电视机——她只是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去她家里玩,因为她妈妈让我感到非常害怕——你可以听到她在卧室里面哭,或者你进到厨房里,看到她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一把勺子,炉子上有什么东西正冒着烟。她们家的窗帘一直是拉上的,以免有人透过窗子看到她,并且,我不知道,对她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而爱斯琳不得不住在那里。”
斯蒂夫按下了启动按钮。露西语速变快。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除非我们让她停下,或者她自己说到崩溃。“还有一些小事,比如自从她妈妈不再出门,她们家也没有多少积蓄,小爱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她从来没有过我们学校里其他人穿的那些衣服,她穿的都是慈善商店里面的垃圾货,过时了好几年,而且还不合身。我曾经借给她衣服穿,但我们的衣服尺码不同——这也是爱斯琳没有安全感的另外一个原因:她始终——倒不是胖,只是有一点超重。我妈妈有时会给她买衣服,但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所以她不能经常这么做,你明白吧?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你父亲离家出走,母亲精神失常,你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看上去像个怪胎。”
这是斯蒂夫喜欢、但我会小心提防的事情。他觉得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对被害人有更加深入的了解。而我则把这些当成滤网。我已经知道,露西有至少一个我们还未掌握的疑点。在露西这里,爱斯琳是任由她摆布的,她可以让爱斯琳做任何她想让她做的事。
我说:“这听起来很坦诚,露西,而且我很抱歉听到这些事。但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两个是如何成为朋友的。我试图去猜想这里面的原因,可是我没办法从你讲的这个完整故事里抽出这一部分的线索。你们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呢?”
“我猜到你会问这个。”露西浅笑一下,不是冲我,而是朝她正在看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我们有一些共同之处。我在学校也不开心。我倒没被抛弃或是怎样,但我总爱做木工活,摆弄电路,所以浑蛋女老师对我的评价不好,还叫我‘玻璃’[10]。而大家对于这种事情都很喜欢凑热闹。这倒不是最折磨人的事,但学校大多数人都是浑蛋。但小爱,她觉得我很好——因为我也一样,因为某件事情被所有人侮辱。她觉得我很不可思议,就像是某种女英雄,仅仅因为我叫那些蠢丫头滚蛋,而且我还会违背她们的意愿,做那些我想做,而她们不想让我做的事情。小爱觉得那是最酷的事情。”
微笑被某种痛苦打断了。她把烟从唇上取下,免得它掉落。“而且没错,一开始我经常跟她在一起,也是因为我喜欢她觉得我不可思议的感觉,但到后来,就是因为我喜欢她了。人们会觉得她蠢,那是因为,我告诉过你们,她是怎样摇摆不定——这让她看上去好像不太靠谱。她一点也不蠢。实际上,她看事情真的很透彻。”
斯蒂夫一直在点头,一副完全投入的样子。我同样很感兴趣,但没有像他那样。露西想让我们了解爱斯琳,或者至少是了解她对爱斯琳的看法,并且对此很执着。有时我们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亲朋好友总会把一个圣洁的清白无辜的形象推到我们面前,于是我们完全不会觉得被害人有一丁点的错。但通常情况下,他们这么做,恰恰是因为觉得被害人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爱斯琳跟已婚男人约会这件事也许足够促使露西这样做,或者她还有更多的理由。
“而且她还可以让糟糕的事情也变得有意思。我经常跟班里的那些蠢货爆粗口,到后来我会异常愤怒,肾上腺素飙升,说一些像‘你们谁再来找事,我就打爆她的脸’这样的话,而小爱就会开始咯咯地笑,我就会问她:‘笑什么?这不是有意思的事!’而且准备朝她开火。但她会接着说:‘你太棒了,就像一只狂躁的小猫,赶跑了一只可怕又脏兮兮的鬣狗。’然后她就会模仿我上蹿下跳的样子,像是要去打我头上的什么东西。她会说:‘我觉得她一定会落荒而逃,她会躲在墙角,等你扑上去咬她脚踝的时候,她就会尖叫着找妈妈,而大家都会围在旁边,高喊你的名字……’而我也突然跟着大笑起来,这些事情也就跟着变得没什么大不了。我不会再觉得它们有什么大不了。”
露西笑了,可笑声听上去却拖长了音,仿佛因痛苦的重力作用而被拉扯得变了形。“那是小爱,她能让事情变好。也许这是因为她也需要这样去对待她的母亲,让她们两个人的日子都能好过一些;我不知道。但即便她没法让自己的事情变好,她也会让别人好过一些。”
求你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露西描述的那个女人还只有十二岁:胖乎乎的,没有安全感,穿着谁穿都不合身、显然也不适合她的衣服。死者则完全不一样了。我说:“不过她过得也好了一些。长成了她现在的样子,有了自己的时尚品位,还有了自信,对吗?”
露西摁灭烟头,拿起玻璃杯,但并没有喝。此时我们已回到了现实,谨慎也就跟着溜了回来。
她说:“她本来早该如此。直到我们毕业,她仍待在家里——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母亲,而且尽管我觉得她的想法很不明智,我也能理解:如果爱斯琳不在家里,她母亲也许不出几周就会自杀。所以直到几年以前,每天晚上爱斯琳仍然会回家,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这让她……”她在手里转动玻璃杯,看着光线在水面的运动路径。“这让她一直长不大。她有一份工作,但从我们离开学校,她就一直在做那一份工作——在一家面向企业的卫生纸和洗手皂公司做接待员,原本还可以,但那并不是她想做的工作。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为她感到害怕,你知道吗?我可以看到我们三十岁、四十岁的样子,而爱斯琳一直就做着她偶然碰上的一份工作,从单位到家,两点一线照顾她妈,而她的整个生活就……”露西突然咬住自己的指甲,透过一片惨白的阳光,举起另一只手,“没了。而她也明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所以发生什么变故了呢?”斯蒂夫说。
“默里斯夫人死了。三年前的事。这件事听上去很悲伤,可对爱斯琳来说,这却是最好的消息。”
“她是怎么死的?”
“你是说,她真的自杀了吗?”露西摇摇头,“不,她得了脑动脉瘤,小爱下班回家,发现她不行了。小爱一时没法接受,整个人都垮掉了,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从中走出来,而且……这就像是她人生的真正开始。她卖掉了房子,在斯托尼巴特尔给自己买了一栋小屋。她减掉了不少体重,染了头发,买了新衣服,开始出门……”她突然露齿一笑,“甚至去真正时髦的地方。我是说,她本来是个需要我拖着才会进肮脏的剧院酒吧,喝上一品脱的女孩,而现在,她想去一些超豪华的俱乐部,那些她在报纸社会专栏里读到过的地方。而当我说那些保镖不会让我们进门的时候,她就会说:‘我会帮你的,你穿着我的衣服,这样我们就没问题啦!’”
笑容绽开来。“而我们确实是那样做的。那不是我喜欢的地方——一群蠢蛋贴着名牌,争着看谁能叫得最大声——但只是去看小爱也是完全值得的。她玩得很开心。跳舞,跟某个蠢蛋调情,然后拒绝他……她就像个孩子,终于走进了游乐场。”
笑容消失了。露西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释放,发出咝咝声,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她刚刚有机会弄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刚刚开始有足够的信心认识到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刚刚开始——”
她刚刚有,她刚刚想,她可以。露西已经开始用过去时态来描述爱斯琳了。她渐渐感受到悲痛,从现在开始她随时会崩溃。
“她准备辞掉工作。因为没有花掉自己薪水的机会,所以她攒了一大笔钱。她准备休息一两年,决定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她正——”又是一次深呼吸,“她正准备讨论一下旅行计划,她还没有去过爱尔兰以外的地方——准备去上大学……她为此很激动。她就像昏迷了整整十五年,刚刚苏醒过来一样,无法相信太阳竟然如此耀眼。她……”
露西的声音断断续续。她低下了头,又开始抠另外一处色块,恶狠狠地,仿佛要剜进腿里。无论她在跟我们玩什么游戏,这游戏都让她耗尽了全部气力。
她把头埋进两膝当中,说:“怎么就……不管是谁干的。他对她做了什么?”
我说:“出于办案需要,我们无法告诉你更多细节。我们可以告诉你的是,她并没有受苦。”
露西张开嘴,说了些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泪水落到裤子上,洇成深色。
得体的做法是离开,在悲伤第一次袭来,让她遍体鳞伤之前,给她一个私人空间。可我们都没有起身。而她坚持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开始哭泣。
我们递给她纸巾,给她的玻璃杯接好水,询问是否有什么人可以过来陪着她,在她努力地说出只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同情地点着头,并且仍然坐着没动。等到她可以再次开口说话时,我们让她列出爱斯琳的前男友的名单——总共有三个,还包括她十七岁那年夏天的一段短暂恋情,交往了两个月的乔治。这个女孩确实不一般,那场新书发布会上到场的每一个人,她都记得。我们还询问了——只是例行公事,画画钩,每个人都要问到——露西昨天晚上在哪里。她在火炬剧院:六点半到剧场,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做各种事情,一直到演出结束,时间是十点刚过,然后和一些人一起去了酒吧,在凌晨一点左右,跟灯光师和两个演员一起回到家里,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我们——也就是助手们——会核实她讲的事情,但我们不会发现什么漏洞。
我正准备拿出正式证件时,斯蒂夫说:“这是我们的名片。”然后瞥了我一眼。我找出了自己的名片,一句话也没说。“无论何时你准备好做正式的笔录,都可以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打电话。”
露西收下了名片,其实没有意识到已经接过去了。我说:“同时,请不要对记者说任何事情。务必记住。即便你觉得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都有可能对调查进程造成致命的破坏。好吗?”鬼鬼祟祟的克劳利还在我脑海里纠缠我。如果有人拿他来对付我,那个人一定可以得到露西的信息。
露西点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她刚刚把纸巾用光了。这没什么用,她仍然泪流不止。
她说,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厚重:“不管是谁干的……他就像是杀死了一个小孩子:她刚刚才有机会开始自己的一生。而他却夺走了她的生命。你能相信吗?你们什么时候查案啊?”
我说:“不必担心。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把那个家伙绳之以法。”
露西放弃了,任由泪水顺着下颌流下。她看上去很糟糕,眼睛哭肿了半闭着,脸上还有一块紫色的污迹。“是的,我知道。只是……你能记在心上吗?”
“好的,”我说,“我们会的。而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继续想一想,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其他事情。好吗?”
露西点头,无论她在肯定什么。她没有看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就这样让她两眼空空,被昨晚的一地碎屑所包围。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此时的拉斯迈因斯是嘈杂的:学生们在寻找解除宿醉痛苦的办法;情侣们在卿卿我我,确保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有多相爱;人们在勉强与家人共度时光。只消看上一眼,我们就被卷进了上午时光的旋涡中,身体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运转了整整一夜,于是关掉了发动机,任由慵懒倦怠填满身体。
“咖啡,”斯蒂夫说,“老天,我需要咖啡。”
“真没用。”
“我?你要是闭上眼睛,肯定会睡着的。试试看,我保证。”
“滚蛋。”
“咖啡。还有吃的。”
我讨厌在工作时因为吃东西而浪费时间。时间紧迫的时候我可以吃营养药片,一天两次。但此时我和斯蒂夫都需要食物,大量的食物。“该你去买了,”我说,“找一个卖升装咖啡的咖啡店。”
斯蒂夫立刻就办到了:跳过闪闪发亮的“奶茶与甜甜圈”咖啡店,找到了一家最小的、最脏的角落店铺,搞来了一大堆超浓咖啡和早餐卷,早餐卷里面塞了足够的香肠、鸡蛋和火腿,确保我们可以撑过这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带着这些补给品去了路旁的一个小公园;在里面吃东西很冷,空气中有一丝阴惨惨的气息,好像随时有可能在我们脖子后面撒下冰雹。但离开了车子,就至少意味着不再能有人用无线电骚扰我们,而且我们也需要聊一聊,聊一些不适合在咖啡馆里进行的话题。
公园乍看起来还是很惹人喜爱的,波纹锻铁长椅、修剪整齐的树篱,还有正等待春天到来的花圃。不过再看它一眼:树篱上面缠着用过的避孕套、蓝色的塑料袋挂在栏杆上,里面还有东西突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我不喜欢这种样子。这里是属于夜晚的。在白天,这里人满为患,不过天气还是会让人不轻易出门。一个穿着乐购制服的家伙正在长椅上坐着,抽着烟,每抽一口还要把头转一圈,仿佛在戒备是否有人在偷窥他。一个小孩正一脸严肃地踩着儿童平衡车,在附近绕来绕去,而他妈妈则在摇一台吱吱作响的婴儿车,同时冲着电话大声嚷嚷。那孩子戴了顶恐龙帽子,仿佛脑袋被吃掉了。
我们找到一张闻起来最近应该没有尿液光顾过的长椅。我竖起大衣领子,一口灌下去半杯咖啡。“你是对的。找露西聊聊确实很有收获。”
“我想是的。不过,这事还像是罗里·法伦——”
我白了斯蒂夫一眼。“就是他。几乎确凿无疑,就是他。”
斯蒂夫晃了晃脑袋,不置可否。他在自己的大衣胸前铺开了一张餐巾纸——这些都是油得会让人得心脏病的三明治,斯蒂夫对自己工作时的着装总是一丝不苟。“也许吧,不过不管怎样,剩下的那些还是值得去了解一下。”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咖啡迅速把我的眼皮撑开,就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至少我们知道了为什么爱斯琳的家看上去像是‘上班女郎芭比之家’,而她本人又像是‘梦幻女孩芭比’。她对自己的生活毫无想法,所以只能照着杂志里看到的样子去生活。”
斯蒂夫说:“一些人喜欢那样。她很容易受到伤害。真的很容易。”
“不是吧。罗里可能是个十足的精神变态,危险系数堪比恐怖分子。而只要他穿上合适品牌的衣服,献点殷勤帮她穿上大衣,她还是会在第三次约会时邀请他回家吃晚餐。按照你的假设来看,只能这样。”
“露西不傻,”斯蒂夫指出,“如果罗里有那么危险,她应该能发现。”
“说到这里,”我说,早餐卷是好东西,厚度适当的火腿片、油脂和蛋黄满溢出来,我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能量在不断恢复,“你怎么看露西?”
“聪明,慌张。”斯蒂夫终于弄好了自己的围嘴。他把咖啡杯放在长椅上,然后开始剥三明治的包装。“她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她可没少瞒。这好像没什么道理。那些‘老朋友,但不是最好的朋友’之类乱七八糟的台词就不用去考虑了。她在乎爱斯琳,非常在乎。所以她在搞什么鬼?她不想让那家伙被抓住吗?”
“你觉得关于爱斯琳跟那个已婚男人交往的事情,露西知道得其实更多,只是没告诉我们?”
“我觉得关于那个已婚男人的存在,我们掌握的只是露西的一面之词。”我们把声音压低,乐购男和婴儿车妈妈看上去并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但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你注意到没有,她非常非常小心,就是不给我们任何有漏洞的信息。没有名字,没有描述,没有日期,也没有他们在哪里遇到的地点。什么都没有。”
斯蒂夫在腿上打开了自己的早餐卷,小心地涂上棕色的酱汁。“你说这个人可能是她当场编出来的?但是,为什么呢?”
我说:“她太关心罗里是不是我们的主要嫌疑人了。这并不只是因为她想知道究竟是谁对她的朋友下了毒手。她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在盯着罗里、对他格外注意。”
“没错。”斯蒂夫把最后一口酱汁挤进嘴里,然后把包装纸扔进长椅旁边的垃圾桶。“不过我想不出,她到底希望我们格外关照罗里,还是不希望那样。她直截了当地把罗里的名字告诉了我们,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他跟爱斯琳有约会,可是在那之后……”
“没错。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和约会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已经猜到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或者早晚会知道。而在那之后,她说的全都是这个人有多好,从他身上她从来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爱斯琳和他在一起有多幸福。那也许是真的;她可能希望我们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因为她真心觉得他不可能是凶手,不想我们浪费时间,还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但我想知道的是,她对罗里是否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毫无感觉。”
斯蒂夫扬了扬眉毛。“‘那人有点无聊,但小爱显然看到了我没发现的品质……’”
“是的,这也是我们从露西那里得到的一面之词。据我们所知,她是和爱斯琳一起认识罗里的。她实际上在偷偷和那个人交往。”
“我们只能说:她是在乎爱斯琳的,很在乎。”
“而且出于某些原因,她并不想承认这一点。可能是内疚。”我又喝了一些咖啡,“就像她自己说的,三角恋会走入歧途。”
“她有不在场证明。”斯蒂夫指出。
“是的,还有她的震惊,也是真实的。露西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她的不在场证明决定了她无法替罗里做证。所以如果她想帮他摆脱困境,无论原因是什么,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说出另外一个神秘的男人,转移我们的视线。”
斯蒂夫边吃边思考。“我们会对露西和罗里进行交叉检查,电话号码、脸书账户、电子邮件,看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而且即便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联系,露西也有可能喜欢他。”
“没错。”恐龙小孩靠近我们,正努力在他的小车上保持平衡,盯着我们的早餐卷。我面露凶相,直到把他吓退。“而且我们要尽快搜查爱斯琳的资料,看是否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证据。如果确实有这么个人,那这里面也很有可能还有其他隐情。看她的信息、电话,还有邮件。”
斯蒂夫检查他的早餐卷,然后在一个角下了嘴。“好吧,”他说,“也许吧。”
“什么‘也许’?我们不聊这些有的没的了,不聊了。如果他没有留下痕迹,就证明他并不存在。”
“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吧,”斯蒂夫说,“现在还只是个想法。但我很好奇:如果爱斯琳的另一个男人是个罪犯呢?比如一个黑帮歹徒?”
煎蛋快流到我的鼻子上了。“老天,莫兰,你这得有多绝望,能想出这么个有意思的推论。真可惜白佬巴尔杰[11]让他们给抓住了,不然你也可以告诉自己这个案子是他干的。”
“好吧,好吧,好吧,就是想想嘛。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露西不想让我们盯着罗里,因为她确定是另外那个人干的,所以不想让我们白费功夫。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一到她家,她就会想到爱斯琳出事了。这还能解释她昨晚为什么提醒爱斯琳小心一点:如果爱斯琳脚踏两只船的一方是个黑帮歹徒,那么要是请其他男人来家里吃饭,她绝对得加倍小心了。”
我一直张着嘴巴,听他高谈阔论。乐观小先生说得没错,这种解释还真挺说得通。
“老天。”我说。冲击贯穿全身,把我从长椅上震了起来。别提咖啡了;当你方法得当,这份工作就会让那些怪胎愿意舍命追求的快感得到满足。“而且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露西决意要隐瞒这个人。她想让我们找到他,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与这个黑帮歹徒对质法庭,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出卖他的。所以她才抛出了这样一些线索,让我们追查下去,但她处心积虑地表示自己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甚至无法肯定他的存在,还说她和爱斯琳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亲近。干得不错,小斯。这想法说得通。”
“不光长得漂亮。”他嘴里含着早餐卷对我说,还给我竖了大拇指。咽下嘴里的东西之后,他继续说:“而且如果是个黑帮歹徒,他可能会注意不留下痕迹。没有信息,没有电话记录,什么都没有。”
“尤其如果他是个已婚的黑帮歹徒的话。他们中的一半人都会娶同伙的姐妹,或者表姐表妹之类的,劈腿的人可能会被剜掉膝盖。”我现在已经恢复精力了,一切正常。要是案子有进展,头儿可要坐不住了。这可和小情人吵架大相径庭。“老天,就是这么回事。”
“这还解释了斯托尼巴特尔警察局的电话。大多数平民,如果想叫救护车,会直接打999——”
“但黑帮歹徒或同伙知道999求救电话是会被录音的。他们不想自己的声音留在录音带上,被我们识别——尤其是他可能是我们的熟人。所以他转而给当地警察局打了电话。”
“没错,”斯蒂夫说,“不过,只有一个问题。你觉得爱斯琳是那种会跟黑帮歹徒约会的类型吗?像她那么乖巧的女孩?”
“见鬼,当然。她就是那种类型。她的生活无聊至极,光想想她那种生活,我就想拿锤子砸自己的脸来找点乐子。你知道她的书架上都有些什么书吗?一大堆关于爱尔兰犯罪的书,包括一本关于帮派团伙的大部头。”
斯蒂夫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么看还真是,说不定她还确实是这种类型。”
“我想她只是想寻求间接的刺激感,但她有可能在通过看书,了解她新男友的职业——或许读那本书只是为了追求刺激,但后来她自己碰上真的了。而且露西也说:爱斯琳并不是道德感很强的那种人,甚至缺少基本常识,这本来就无法阻止她跟一个黑帮歹徒纠缠不清。”我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现在为时还早,我们只有一大堆自己想出来的假设和可能,这些想法随时可能失效。“如果某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在酒吧里跟她搭讪呢?只要他长相说得过去,穿着也得体,她就会兴奋起来。这就会让她开心死。”
“不过,他们那些人大多数穿得倒都不怎么得体,”斯蒂夫指出,“黑帮的喽啰,他们都穿得不像样,长得也不像样。”
“所以我们就可以缩小范围。然后,过了几个月,刺激感消失了,爱斯琳开始觉得她的‘令人兴奋先生’基本上只是个浑蛋。然后她就开始跟‘友好先生’罗里约会去了。她甩了浑蛋先生——或者她没有勇气真这么做,所以只能跟罗里偷偷约会。总之,浑蛋先生感到很不爽。”
斯蒂夫说:“你觉得露西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他有个可以被人知道的名字的话。”
“你觉得是有的?”
“也许只知道名字,或者绰号。但她不会告诉我们。如果的确有这么个人,我们就要自己把他找出来。”
“我不认识什么团伙犯罪组的专家,你呢?”
“还好,算有吧。”有个小家伙在我面前蹦来蹦去,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吞下最后一口早餐卷,把包装纸揉成球,越过斯蒂夫把它扔进垃圾箱。“暂时不必担心。目前我们只需要跟罗里·法伦来一次亲切而友好的谈话。而根据这场谈话的结果,我们就可以决定是否有必要去追查另外这条线索。同时——”
有什么东西闯入了我的余光当中,我迅速转过头,只看到了乐购男正急匆匆地回去卸货,卸货用的甲板已经修好了。他有些畏缩,试图瞪我一眼,但当我伸手指他时,他又决心埋头走路了。我办案子时经常会这样,在奥凯利那里叫一惊一乍,而在我这里则是高度警觉。不只有我这样,许多侦探都会如此。这是一种动物本能:当你追踪一个顶级捕食者时,即使你不是他的猎物,而且你们对峙时他有可能会吓得屁滚尿流,你的警觉度还是会飙升,并且一直停留在一个极高的水平。我最近一直无法从这种高度警觉的状态中走出来,即便不工作的时候也紧张兮兮的。
我说:“同时,我支持我们说出全部的想法。”
“跟布雷斯林说。”
“跟谁说无所谓。”如果我们不能取得成功,就会成为组里的笑柄:两个白痴在他们老掉牙的情侣纠纷事件当中进展神速,势如破竹。“这还只是种假设,在我们找到可靠的证据之前,跟他们说也没什么意义。目前,其他人需要知道的是,露西告知的关于爱斯琳的背景,说罗里似乎是个不错的人,仅此而已。”
“我看行。”斯蒂夫说,话接得有点快。
“别扯了,”我清醒地说,“这就是你想让她远离这个案子的原因吧,你这个狡猾的小杂种。”
“像我说的,”斯蒂夫咧嘴一笑,揉着他的餐巾纸,“不光长得漂亮。”
恐龙小孩在平衡车上摔了下来,于是坐在小路上,努力发出令人信服的哀号。我们小心地避开他,朝大门走去。我打电话给助手们,让他们把罗里·法伦带回来,这时我用余光看到那只蓝色塑料袋,意识到那个突起物是什么:一只死猫。光滑的毛皮贴在颅骨上,嘴唇往后缩,尖尖的牙齿大剌剌地露在外面,仿佛发出了一声怒吼,最后被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