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叶庭摆了摆叶子。
“滕老师,不是我说,胡大叔注入灵气时这毛笔的响声太难听了,脑瓜疼。我没有手捂耳朵,也没耳朵,有什么办法让它不响吗?”
“他灵气属金,试探这木属性法宝当然会发出锐声,你注入灵气不会有声音。”滕老仙似乎对老师这个称呼没什么异议。“这些要挑属性的法宝都是上个时代的老古董了。不像如今的法宝,是个人都能用,杀人夺宝方便得很。”
叶庭汗颜。
胡老道走之前把祖师爷赐的三样东西都放在叶庭脚底下,他弯着腰费了好大功夫,用两片叶子夹起毛笔。凝神屏息,灌注了一分灵气。
那笔杆的竹枝闪过一层苍翠欲滴的光泽,笔尖青毫化为银白,只剩毫尖汇聚一点墨色。
“真漂亮。”叶庭忍不住赞叹一声。
“法宝都是如此。叶小友,你可知道自己如今在什么境界?”
“境界?我不是还没开始修行吗?那些心法,剑诀之类的……”
“错!譬如人类修道,身躯本不能盛放灵气,先炼体增强体质作为预备,再练气扩出一片丹田之地容器,将这天地间的灵气收为自己所用。等到容器完满,灵气充足,便可以筑基。”
“而你养气草,天生就是盛放灵气的材料。你活着,便是炼气。我的对你们一族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但你似乎越是吸取灵气,魂魄也越是壮大,灵气枯竭时连沟通一人都费劲,充盈起来倒能沟通这方寸之地所有的生灵,与那聒噪女修说话时我便看出来了。这是什么原理,需要你自己推敲。”
“人类的炼体是锻炼体魄,你的炼体却是寻找材料,化为人形。在这之前,你须得炼气圆满,也只能一心炼气。因此你是先炼气,后炼体。”
“明白了吗?”
滕老仙这一番话,说得叶庭云山雾绕。
“滕老师,我有点懵。”
“那我们抛开理论,只说实际。如果现在有个人类练气修士站在你面前,他先动手,你就会死,因为你的肉体是一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灵草。你先动手,他无防备,若有法宝可供催动,出手便是练气的威能,说不定就能让他吃个亏。”
“这样我便听明白了。”
“明白就好。叶小友,你可要对自己自信些。不是人类的修道者,心法口诀,从何练起?身体构造不同,行气路线也不同,只能自己摸索着闯出一条路来!说得太多,我都累了,你先自己琢磨一番。”
转眼已是夜半,月上中天,隐隐的血红倒无昨日鲜艳。滕老仙收敛声息,不再言语,似乎在汲取月光之力。
叶庭望了望左右。一时间天地俱寂,寰宇深寒,他持着毛笔,不像修者,更像笔托。
北风吹起,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奇怪,难道进了宗派的苗圃,也要挨冻的吗?
他又望了望脚下。包裹着他根须的,花盆里原本的泥土是普通无奇的深棕,苗圃里的泥土,即使月光昏暗,似乎也能看出一些褐红色。
叶庭抄起笔,向着灵土挖了过去,纷纷扬扬泼向自己脚下的花盆边缘。
厚重的温暖陡然覆上,那细腻的红褐泥土不但自己是热的,连上方的空气都炙烤得微微变形,让叶庭回忆起羽绒服的温暖。
不愧是灵土!
虽然只有一小截茎杆接触灵土,叶庭也隐约感觉到了几种截然不同的土系灵力,有的滋润温养,有的坚忍持重,在其中吸取养分,不仅有益灵气,连草身都会更加茂盛健壮。
照顾苗圃的人,看来不仅是得到了上清宗的资源,也是一位对培养灵植有自己见解的有心人。
叶庭忍不住把叶子都埋进土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胡清正的培育下生长算是挑战灵植极限的话,在这片苗圃的主人培育下生长,绝对是一种享受。
缓了一口气,叶庭才慢吞吞地重新拿起笔,思索要怎么使用这法宝。
如刀剑般横砍竖劈?
应该不至于那么无脑。
笔,是用来写字的。
要写个什么字才能发挥威能呢?
苗圃的泥土由一圈青砖围砌,养气草挥舞着毛笔,在还算平整的砖面写写画画。
讲道理,应该是杀,灭,诛,屠此类。
但当他写出这些字时,下笔晦涩之感顿起,心意不通,就仿佛毛笔自己在因叶庭的能力写不出如此杀伐之气而抗拒。
叶庭沉吟片刻,再次陷入沉思。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灵土微微颤动,似乎有几道微弱的意识传达到他身边,表达着喜悦好奇之意。那气息虽弱,却十分亲切可爱,让叶庭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所思所想。
是养气草!
叶庭抬头看去,苗圃里确实有几棵养气草,但都种在离他较远的偏僻位置,对方能传意识过来,确实费了不少劲。
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灵草中的杂草,末流中的末流,无攀无比,能挨在一起亲亲密密地晒太阳就很高兴。
穿越到这片大陆上,叶庭第一次想扬起嘴角表达自己被他们感染的快乐。
突然,一阵更为剧烈的意识波动打断了养气草之间的友好会晤。
是苗圃中心地段的一株灵植,叶片锯齿形状,纤细秀美的枝上有不少刺,顶着一朵蔷薇般的花苞,夜太深了,只能隐约看出来是红色。
它似乎还没凝出完整的神魂,只是用断续的威压恐吓着养气草,不许再用意识穿过它自己脚下的灵土,并且表现出一股栩栩如生的轻蔑之意。
下等灵草,不配,滚开。
几株养气草都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再放出意识。
小叶同学被气得牙痒痒。
他正愁没有练手的对象,抄起毛笔在半空中横勾竖转,浅绿灵气在沿着一笔一划缓缓凝聚,隐隐蓄起一股炼气的威势!
要动手的提手旁,再加一个要让你明白点道理的白!
拍!
一个大字朝着那灵植的花骨朵响亮地拍了过去!
那灵植的枝叶猛地一弯,整棵狼狈地跌进灵土,花苞被结结实实地按在泥里啃了一口。
叶庭慢慢体会着这股灵气该如何收放自如,满意地点了点头。
灵气凝成的拍字缓缓消散。
他倒是可以一直摁着那高傲的灵植喂它吃土,甚至能把它拽出土在反反复复地摁回去,但这么对待没凝神的灵植总有种欺负小孩子的感觉。对方道理都不一定听得懂,连手都还不了,那张牙舞爪的枝刺离自己远得很。
而且他第一次使用法宝便成功了,心中愉快地很,懒得与那小东西计较。
对方吃了个瘪,似乎也明白过来手短就要老老实实挨揍的道理,不敢再轻易放出神魂欺负人了。
养气草们的意识又兴高采烈地涌过来,大概意思就是“好厉害!好强!牛得一批!……”
“嘿嘿。”叶庭分出神念去,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以后有我罩着你们。”
.
金光沿着天际喷薄而出,一缕紫气唤醒了世间万物。
叶庭打着哈欠张开了神智,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暖气片灵土的包裹下美美地睡了一觉。
原来灵植真的可以睡觉!
他张开叶子,将那远望尽头的紫光炼化,立时觉得神清气爽。
昨日晚间视线并不明朗,直到这个早晨,叶庭才仔仔细细打量起苗圃附近的风景和这一片小天地来。
浩渺仙雾笼罩着占据半边天际线的群山,天外峰在七座倒悬峰中位置最低,个头也最小,近处的其他山峰都如同直接绘在天空中的敦煌壁画,巍峨壮美。
高远的天穹蓝得令人战栗,倒映在苗圃脚下的蜿蜒溪流间,上游出自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不时传来禽鸟鸣叫与野兽的低吠,像是有不少散养的灵兽。下流似乎被陡峭地势截断,形成了一道小瀑布。
附近弟子住的外院,宝塔形状的藏书阁,炊烟缕缕的厨房,还有仙师们居住的庭院,俱是依山而建,散漫地分布在各处。
离苗圃最近的是一座朴素庭院的厢房后墙,窗台边上满是各类花草的盆子,沿着墙根也摆满了一大排。有灵植,也有普通盆栽,每一株都蓊郁蓬勃,在冬日里仿佛一片自有温暖气候运转的小天地。
就在叶庭望过去的时候,窗户被打开了。
细细的竹竿推开窗框,厮磨着窗纸发出点柔软声音。
一个还未梳妆的妙龄女子,清秀面容略带病中憔悴,如云般缱绻的墨发滑落双肩,淡藕色的薄衫下身形单薄得叫人揪心。
她似乎不便起身,抬着竹竿的动作略显吃力,慢吞吞地又不着急。
过了一会,她将苍白的腕子伸向窗外,举一只被点燃的烟花棒,看细碎如金线的火星嘶嘶短暂绽放过后,沿着北风吹拂的方向坠落。
双颊被寒气一激,浮上浅浅的病态绯红,眸子却像晨星一般亮。
叶庭听到了她低落冗长的叹气。
窗边一盆柳叶般细长飘逸,金红光泽流转的灵草,跟着伤心地垂下了叶子。
“没能看到小公主出生那天的烟花啊。流霞草,我真的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