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前方一人多高的位置,看似无人操控的毛笔在空气中挥舞着。
灵魂状态的叶庭想要取下一本书,只能靠这种笨拙的方式。
从书架后蹿出的黑影速度极快,力气也很大,他恶狠狠地扑向轮椅,身躯与硬木之间撞出轰然的动静,枯朽的栏杆应声而断,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叶庭瞳孔紧缩,根本来不及反应!
天可怜见,那轮椅本应当被撞飞,轮子却被栏杆剩下的小半截木桩勾住了,上面的养气草花盆卡在扶手和旁边系着的布袋之间,眼看着就要从七层楼高的半空跌落!
有没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
他的离开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
身与魂,生与死,把你自己与他完完全全地连接在一起。
你绝对无法承受失去他的代价。
这就是叶庭心中的一闪念。
他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飞也似地冲出去,半透明的身躯不费吹灰之力穿过栏杆,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下一秒,半截栏杆也不堪重负,发出一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他本该跟着轮椅一起坠楼的,
但他另一只手上勾着一支毛笔。
笔杆,他的双指,勾住了旁边完整的栏杆,这是一个难度系数很高的动作。
尽管他的灵魂像空气般虚无,力竭的感觉还是恐怖地涌上来,涌上他的手指,混合着酸痛,颤抖,麻木。距离他撑不住松手已经很近了。
“老师,我会死吗?”
按照叶庭自己的思路,花盆里的泥土捆得那么结实,正面落地可能还真不会有大影响,就算摔成背面落地,草叶的是软的,也许没那么大冲击力……?
但这破轮椅砸到他身上就很难说。
“千万别松手!躯壳先不提,你的神魂还可以摔出问题呢。”
滕老仙真是要被气吐血了,他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宿主,本以为小小的养气草能惹什么事端,安心恢复一段时间的元气再说,没想到跟着叶庭每天都过得如此惊心动魄。他死了,自己的残魂能找到新宿主又是难上加难!
“啊?魂儿也能被摔死?”叶庭手痛,头更痛。
“你还记得那老婆子的话吗?魂魄这东西本就是亦真亦假,说不明白。你还要用这凝出来的魂修炼功法呢,修炼有成还要和人打架,要是这么高的楼都摔不死你,谁还打的动你?”
他的话被一声痛苦的嘶吼打断了。
准确地说,不是嘶吼,而是尖锐的,小型动物的哀叫。
叶庭抬头,这才看清那只扑过来的动物是什么。
扑起来有半人多高,肚皮和四只脚是黑的,脊背和脸蛋是很深的红褐色,鼻尖、双颊和眉毛又是白的,尤其是一对洁白又毛绒绒的耳尖,叫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五成像小熊猫,五成像小浣熊,加起来是十足的可爱。
……
“燕岭九节红熊猫,果然是这恼人的小东西。”滕老仙似乎之前就看这小东西不顺眼,命悬一线间,干脆放出神魂威压大声咆哮起来:“装什么可怜,老子要是活下来,把你的皮扒了做耳朵帽!”
小熊猫的眼睛黑漆漆的,内里似乎有一团诡异的火,他不停地嘶吼,撞击地面,像是在与自己争斗,在地上滚了两圈,跳起来拍击栏杆,最后还是匆匆地跑走了。
叶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虽恼恨这世上有些人,将可爱的毛绒动物当作一条鲜活性命,将养气草当作无知无觉,随时可以屠戮的对象,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双标的。
刚才推他下去的要是个人,叶庭化为厉鬼也要给他找点不痛快。
但是,小熊猫就,很难让人恨起来。
也许真是他运气不佳吧。
“老师,对不住了。”
叶庭的指尖抖得失控,一个指节,两个指节,不受控制地慢慢松开。
“哎,有什么关系,反正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滕老仙叹了口气。
松手,坠落。
失重的感觉纠缠着他出窍的灵魂与手中紧握不放的躯壳,死亡的前一个瞬间变得缓慢又冗长。
他似乎跌进了很柔软的地面,分辨不出来是地面融化了,还是他的身躯粉碎了。
又一个瞬间过去,叶庭发现,不是地面,是水面。
如海般厚重宽阔的水灵气阻碍了他的下落。
“好险好险!叶小友,你没事吧?”
有些熟悉的声音。叶庭的魂魄浸在水里,听不分明,托住他的波浪在空中翻腾着奔向四楼藏书阁的正门,然后接触到地面后陡然解体,化为散漫的泄水洒向四周,打湿了半边书架,还往地下的那层渗去。
一道小瀑布短暂地出现在走廊上,看门的老头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叶庭抬头,才发现是商洪放。死里逃生本应狂喜,他却因为反应不过来有些呆呆的,从地上跳起来,抖了抖魂魄上的水珠,朝着对方深深地作了一揖。
“商仙长!我没事,多谢您又救了小子一次。”
“哪里的话,你帮沉月保护了苗圃,我还未抽出功夫谢你去。”商洪放眼中精光一现,凝视着叶庭神魂的方向,显然是若有所感。
他顿了顿,抬起手想去扶叶庭半透明的胳膊,却接触不到扶了个空,捻着下巴啧啧称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小友的神魂居然这么快就修成人型了,真是了不起。”
“商仙长,这倒也不是我的修行,是昨天……”
“哎,你不必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只是替你高兴。”商洪放和和气气地打断了他的解释,抬起头望向他刚才跌下的位置指了指:“叶小友,你掉下来的位置,和沉月坠楼时差不多,是自己不慎吗,还是……”
“是一只动物把我的椅子推下来的,长得有点像小熊猫,也有点像浣熊。”
那老头的面色已经惨淡到了极致,他刚想开口,就被商洪放阻止了。
“多说无益,我们上去看看。”
.
七楼依旧是静悄悄的,瓦檐天光,书卷蒙尘。
商洪放稍稍屏息,马上确定了那东西的方位,筑基修为动作快得已非叶庭双眼能够捕获,身形如电飞到那书架后面,排掌推开一扇老旧的暗门,向着里面走了进去。一阵叮咣响声和他低沉的怒斥同时响起,像是打斗中弄翻了什么东西。
老头也着急地冲进去,叶庭望了一眼栏杆上两个豁口,随即跟了进去。
这是一间泛着潮湿腐朽气味的屋子,光线昏暗,极高的位置有一扇小天窗,比起房间更像是囚室。商洪放手中抓住那只红熊猫的后颈,脸上赫然多了一道血口子。柔韧的水纹将小动物的四肢捆得紧紧的,但它还是极不甘心地咆哮着。
“哎,小周,认不出来叔叔了?”商洪放的颊上还流着一丝血线却不以为忤,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金红果子递过去。“叔叔给你带了瓶瓶果,想不想吃?”
那红熊猫的眸底暗色更甚,完全不去理对方手中的吃食,疯狂地挣扎嘶吼起来。
“商仙长,您高抬贵手,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啊,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别再装了,老周。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应当最清楚吗?”商洪放顺手将果子扔到一边,提着小熊猫走出了暗室。
“商仙长,商仙长!千错万错,都是我做父亲的错,你饶了他一命罢!沉月小姐也一直关照他,他……他进了忍静峰的戒律堂就出不来了!”老头急得满头是汗,话说得更不清楚。
“沉月不关照他,你还未必能收到那笔钱。老周,我问你,你把你的孩子弄成这样,他们给你解药了吗?”
周老头哑然,颓唐地摇了摇头。
“哼,真是一群无药可救之人。我去给你儿子找个笼子关着,以防他再出来伤人,至于后续要怎么办,你等我的消息。商某人言而有信,不必担心。叶小友,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叶庭大概听明白了一些,摇了摇头。“商仙长,我再看一会书吧。”
“那好。老周你把藏书阁入门的心法剑诀挑一挑,给这株养气草小朋友看看,我先走了。”
说罢,商洪放就带着小熊猫走了。
周老头委顿地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发呆。
叶庭摇了摇头,继续从书架上找东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