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化悲痛为力量
送走瞎子上山后,我想提前结束探亲假期,想下午就坐汽车去县城转林山市坐火车直达西安,西安再转火车直达乌鲁木齐,再转喀什市,再返部队。虽然有两趟直达,转不准时间,一耽搁就是一天两天。
上山下山都是所谓的,抬瞎子去埋葬走的路并不是山路,没有一个陡坡要上,但必须这样叫,叫送瞎子上山。
荷花也劝慰玉梅别在棺材盖上扑腾扑腾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哭坏身子,爷爷不是要你哭得好,是希望你活得好。
荷花恨不得我被瞎子算准将来的事业弄得惊天动地,对玉梅一连串不要算准不要算准当然提出批评,边劝边批边评:“算准了好啊,我们占姓家族,哪朝哪代出了个什么人才,凡是瞎子算准了哪个是人才,哪个没有成了人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什么人吃什么饭,不是桌上摆的碗碗碟碟吃的真饭呢,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假饭呢!”
荷花人才人才的还算好,别人已经人物人物的在预测我的未来了,真的太难受了。
玉梅听荷花这样一说,更流泪了:“惊天动地有什么好呢?平平淡淡才是真啊,瞎子爷爷平平淡淡活到八十六呢!”
荷花懂味,懂玉梅说得在理,答得有点打自己嘴巴:“轰轰烈烈也不好,担心重,费脑筋,命不长。”示意我说:“玉梅妹妹累了,你得背着下山。”
玉梅不怎么悲悲戚戚了,想破涕为笑,霸蛮忍住才没笑,抹了抹眼泪:“哪是上山下山啊,上不是上,下不是下,都是平路。”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送死人上路都叫上山,死人送上山了,活人回家,当然叫下山。”我弯腰,等待玉梅上背。
荷花想偷听我们说悄悄话似的,硬要厮跟。
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说悄悄话呢,玉梅一上背,我说你下山了赶紧回去上班,不要回家,免得你爸你妈说你什么,你眼睛红红的,当我们吵大架了,闹分手了。
厮跟在后的荷花说:“你这次回家探亲真不是时候,出了这么大一个岔子,活生生的一个老人,看样子能拖十天半月完全没问题,可硬是死了,病死不像病死,急死不像急死,谁也不许多呆一会儿,没法喂他吃的,等于霸蛮饿死,硬要死在你回家探亲这几天,真是怪了,真有目的,要你送他上山,给他抬棺。”
“你认为瞎子爷爷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玉梅在我耳鬓厮磨。
“我哪知道,天知道,地知道,鬼知道,如今他是鬼了,他知道。”我还说,我没心情跟你去领什么结婚证了。
“我更没心情,爸妈允许也不去了。”玉梅又一句耳鬓厮磨。
“都没了好,你好好上你的班去,我好好当我的兵去。”
因为荷花在后偷听,我不多说了,玉梅也不多说,睡觉一般。
玉梅在背,紧紧缠绕着我的脖子,我反手抱着她的屁股,我自然又一次想起我们的第一次紧紧拥抱。
玉梅为了新疆之行看沙漠,特意花三个月工资买个摩托罗拉手机,方便与我这个当兵的向导哥哥取得联系。我说沙漠全是沙,沙多了就是漠,简称沙漠,没什么看的。她真来了,坐飞机飞来的,背着爸爸妈妈起飞的。好在我当的是坦克兵,连队有卫星通讯,时刻与她取得联系。
玉梅很文艺,明明是看沙漠,偏偏说是看海,看的是沙海,说置身沙海里,随时有死的可能,怪不得曾经有个考古队员叫彭加木的,死了就死了,国家出动飞机寻找,连一骨头也没找到。彭加木的故事,我一来新疆当兵就听说了,比她听得详细,说给她听时故意添油加醋,编了个彭加木女朋友如何如何寻他的浪漫爱情故事进去。玉梅听得入迷,看我的眼神儿大大不同。往沙漠深入走去,她硬说深入海里了,要沉海底了,我说没事,沉不下去,我在海底,海底捞月一捞就是。她说好怕好怕,一把拥抱我,我顺势一抱,转了十几个圈,边转边说,海底捞月就是这样捞的,捞得你浮出海水了,呼吸到水面上的活命空气了。放下她,我差不多要倒地,她支撑着我,抱我更紧,帮我大口大口出气。
最后一程是陪她去乌鲁木齐坐飞机,她特意开个宾馆房间,一钻进被窝里就感慨万端,说人啊,在沙海里死了,连浪花也没一个,还不如海,突然大胆一句恋爱要趁早,我说你套用张爱玲的话套得很好,她惊喜说原来你也很文艺啊,高兴得不得了,当我是沙漠里的保护神,更当我是人生难觅的知音。
这样的文艺女孩,难寻难觅,今生逢上了,我想倍加珍惜!
“我想早点返回部队,就是明天。”
“我爸我妈,你不打个招呼了?”
“不了,没心情,我给不出他们好看的脸色,笑不起来,瞎子爷爷死了,我这几个月都笑不起来,强颜欢笑,演戏一样演,我做不到。”
“我看也行,”玉梅说,“演戏我也不想演,我也笑不起来。”
瞎子本是五保户,无儿无女,等于没有亲人送他上山,那帮吹吹打打的,所有付出辛苦的,收了工钱后陆续散去了。没想到我背玉梅下山回来,还在村口头,好多人停下脚步,那个锣鼓系好在摩托车上的,挥起棒槌用力一“咚”,二“咚咚”,三“咚咚咚”,立时锣鼓喧天,随后变成唢呐喇叭,再随后一阵鞭炮声。
“这是迎接你们孙儿孙媳妇呢!”荷花说这是规矩礼心,指着我说,“你,你,你下午还有事,黄土埋爷爷,你一定得去,要有孝子在场。”指着玉梅说,你可去可不去。
这规矩,这礼心,我是知道的。没想到玉梅说她也早就知道,问我:“这规矩礼心,是不是书上写的‘农耕文化’?”
玉梅这样发问,我才觉得我对玉梅很不了解。
下午三点多,埋葬瞎子的三个人都叫我一声,一个说走,这一眼真正是看你瞎子爷爷的最后一眼了。其实看的是棺材,是棺材的最后一眼,但不能纠正人家说错了,躺在棺材里的是瞎子,还是看瞎子最后一眼。
一人双手握着个大木椎,一头大,一头小,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它用力把瞎子埋进黄土里的。
玉梅也知道木椎的作用,仔细看了看,盯着大头看,伸手摸了又摸。拿椎人看她,她想问,没问。我知道玉梅想问什么,想问木椎是不是“农耕文化”。
有人在后面喊我,是荷花的老公下二,端着什么递给我:“给你爷爷备的‘三生’,你爷爷在阳间,这是最最后一顿了,等下锄头一拌,黄土一盖,阴阳两隔,他进的是阴槽地府,吃喝拉撒再也用不着你管了。”
我噢一声,双手捧着“三生”。我的瞎子爷爷原来还有最最后的一顿。
“拿着,”荷花递给玉梅一瓶酒,“你爷爷是个酒鬼,坟墓起堆后,插了花圈,跪拜最后一眼时,洒在脑头。”
下二还招呼:“起堆后,高的那一头是脑头。”
玉梅答:“我都知道!”
我觉得我对玉梅还有太多的不了解!
近黄昏,土堆起隆,脑头高,脚头低,三个人想收拾下山,玉梅拿起木椎看,试试有多重一样。递给人时,突然跪地一拜,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竟然叩了六个头。那人连声说够了够了够了,玉梅泪水连连:“师傅,多叩三个是叩给它的呢。”手一指,指着木椎。
我哑巴一样,整个埋葬瞎子的半个下午里,我一直哑巴一样。此刻,另两个师傅接受我跪拜和叩头时,我不得不说:“师傅,感谢了感谢了感谢了……”
玉梅吭一声:“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说辛苦,不许说感谢,整个丧事不允许说‘感谢’二字,死人不是好事,是坏事,他们来帮忙不是干好事,是干坏事,难道感谢干坏事的?蠢猪一头。”
我没噢一声,我就承认我是猪了。玉梅真比我懂得“农耕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