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症状的十道伤疤”：傲慢、妄下论断、自我中心、缺乏倾听、自命不凡、统治欲望、攻击倾向、缺乏耐心、缺乏忍让、缺乏同理心和利他精神。
罗曼·加德纳像舞会女王那样走进了教室，落落大方、笑意微微、高高在上。被这样的出场震慑到的马西米兰觉得，这种气质让人直想对她行屈膝礼。他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发现她的着装很得体，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虽然她个子不是很高，但身材曼妙，比例匀称。而最触动马西米兰的还是她鲜亮的水绿色眸光，透着坚定和热忱。罗曼·加德纳站到教室中心的小桌子旁；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准备听她讲话。她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厉害，她在制造气氛！马西米兰想道。寂静的空气里仿佛闪动起电火花。然后，毫无预兆地，罗曼·加德纳开始慢慢鼓掌。先是不紧不慢，然后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她示意他们跟着她一起鼓掌。马西米兰看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真的在跟着做，一开始还有些拘谨，随后越来越起劲，直到最后雷鸣般的掌声回响在整个房间里。而他只用指尖意思意思了事，觉得这样的开场很尴尬。当房间重归安静，罗曼·加德纳终于开口了。
“大家好。我是罗曼·加德纳。谢谢大家来到这里。首先，我想说太棒了。没错，太棒了！刚才你们在为自己鼓掌。我知道下定决心来到这里有多困难。相信我，敢于怀疑自己并开始改变，需要天大的勇气。你们已经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这样的开场白简直太傲慢了……马西米兰从其他人怀疑的目光中看出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他并不反对这种大胆的态度，他也经常鼓励自己的团队对那些难缠的客户采用这一招。但是，无论如何，这种戏剧化的效果显得有些过了。
罗曼·加德纳让大家挨个发言——经典的做法。但比较新颖的是，她要求大家通过随身携带的物品来进行自我介绍，这件物品要能够体现自己的个性……
马西米兰身上没带什么东西，除了手机。手机应该很能说明问题。干吗搞那么复杂？其他人好像都在很配合地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好点子。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罗曼微笑着说，“我会把这颗红色的泡沫球扔向你们中的一个人。接到球的人要说出自己的名字、为什么来到这里，并介绍一件标志性的物品。之后再把球传给下一个人，然后重复这个过程。大家准备好了吗？”
难道他们要像在滑稽木偶戏里那样激动地大喊“好”？马西米兰腹诽道。罗曼环视一周，最后决定把球扔给那位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士，她嘴角绽出大大的微笑接住了球，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个游戏。
“那么，大家好！我嘛，我叫娜塔莉。我的工作是负责内部联络，嗯，我被……被辞退了……”
哈，笼罩过来的第一片阴影，马西米兰想道。她会对他们讲怎样的故事呢？
“发生了一些事情……”
她努力隐藏自己的情绪。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仔细思考了我所经历的一切，并且……我觉得我走弯路的原因是我与人相处的方式有问题……所以，我很想知道……”
“谢谢你，娜塔莉！你要介绍的东西是什么呢？”
这个小姑娘拿出一个大大的粉色的毛茸茸的球。
多迷人啊，马西米兰戏谑地想道……
“我特别喜欢这个钥匙扣，”她矫揉造作地说，“我很喜欢它鲜亮的颜色，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它……就像我！”
马西米兰注意到罗曼似乎正在内心解读这些信息。她对娜塔莉的回答表示了感谢，并再次欢迎她的到来。娜塔莉看着其他人，掂量着应该把球传给谁好，最后她随意丢给了那位“洁身自好女士”。她叫埃米莉，一身布波族[4]打扮，出人意料的镇定，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声音洪亮。显然，她来这里绝不会是因为缺乏自信……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儿子最近离家出走了……我想知道我对此应该负什么责任。”
唉，她打破了默契……小组的气氛改变了。这个女人怎么能把这么私人的事情如此明明白白地公之于众，还是对着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太不知羞耻了！
马西米兰对她小小的家庭悲剧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被迫听一场诉苦大会。幸好，这位女士没打算继续倒苦水。她收拾起情绪。她要介绍的东西是一大串钥匙。多奇怪啊……她介绍道：
“我们有一处很大的房产。这个地方对我非常重要。我一直想要一个可以住下我们一大家子并且可以邀请亲朋好友聚会的大房子。我对我们的土地和传统怀着深深的眷恋……这串钥匙代表着这一切，也代表着我这个人——房产的女主人。”
马西米兰对她孩子出走的原因感到好奇。但不难想象这样一个“法国旧式家庭”会是怎样的沉闷压抑……
罗曼对她表示感谢，城堡女主人埃米莉把球扔给了那个干瘪枯瘦的男人——布吕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不能跟他开玩笑的。他的脸上仿佛写着“零容忍的布吕诺”。他在一家生产卫生保健用品的大公司当经理。有意思……他手下管着一个由八位女性组成的团队。显然，她们中的某个人对高层哭诉了他的严苛管理，之后领导层就客气地请他注意工作方法，并让他参加了这个培训班。他片刻不离身的东西是手表。朴实，精准，多功能。啊，如果整个世界都像块表一样该多好！马西米兰明白他话里的话。
“机器人先生”，马西米兰在心里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他违反了罗曼的规定，站起身来把球放到了“大腹便便先生”面前。100%精准战略，绝无旁落的可能。现在持球的这位叫帕特里克。马西米兰听得心不在焉，他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些。啊，唯一重要的信息——帕特里克结婚25年的妻子不久前离开了他。像其他人一样，他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你马上就明白了！马西米兰差点脱口挖苦他。这位好好先生的护身符是什么呢？车钥匙。显然他花在车上的心思比花在女人身上的还要多。马西米兰暗暗做了个鬼脸，现在他多少知道这些人的故事了。他越来越怀疑自己在这里待下去的意义。没有一个人和他的世界有丝毫交集。他们肯定没什么可以帮助他的，也不可能在任何方面提升他……想到自己浪费掉的时间，他就皱紧了眉头。
沉浸在自己思想里的马西米兰没看到“毫无自知之明的帕特里克”把红球扔给了他。球击中了他的额头。球是泡沫做的，所以并没有打疼他，但却伤害了他的傲气。他还不得不四脚着地把它捡起来。真是越来越精彩！因为感到窘迫愤怒，他没好气地做了自我介绍，带着一种拒人千里、居高临下的态度。他看到罗曼细细打量他的脸，目光在他交叉抱在胸前的手臂上略略停留，这是个表示自我封闭的姿势。他力求让自己面无表情，下颌紧收，随便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暴露身份。
“我在一家国际美妆大公司上班，”他含糊其词，“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有点太……不关心他人。并且有时……太专横。”
所有人好像都期待他再说点什么，但是马西米兰用一句让人失望的“就是这样……”结束了自我介绍。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经历讲给这些认识还不足一小时的人听，并且，这些人跟他还不是一个阶层的。他介绍了自己的手机，他觉得手机就是他的化身。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应该24小时保持通讯畅通。他在世界各地都有业务，业务不等人。这是他的信条。
罗曼感谢了他，他希望在她眼中看到赞赏的光芒，但是没有。他有点恼火，屁股向椅子里面挪了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准备听接下来的发言，心里窝的火一蹿一蹿的。他本以为会听到一篇关于雄性症状危害的长篇大论，但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发展；罗曼让他们做了这个游戏。她就准备这样帮助他们吗？马西米兰看了看表，不由得想到了堆成小山的文件正等着他去处理，而他却在这里玩着无聊的游戏。
“你们准备好一起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了吗？”
他们有的选吗？
“那么，问题来了。这是一个关于一位住在9楼的先生的故事。每天他都坐电梯去遛狗。回来的时候他会在6楼下电梯，然后爬上剩下的3层。但是下雨天的时候他会直接坐电梯到9楼。请问这是为什么？”
教室里的人面面相觑。一只苍蝇嗡嗡地飞着。罗曼想用这个愚蠢的问题说明什么呢？
“毫无自知之明的帕特里克”第一个发言：
“嗯，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酷爱运动！”
布吕诺，又名机器人先生，突然插话：
“不对，仔细想想！如果只是想做做运动，他会从1楼爬到9楼！而不是只爬3层！”
娜塔莉，那位三十多岁的“求关注漂亮女人”说：
“呃……那么就是下雨的时候他心情不好，所以连3层楼梯也不愿意爬了！”
“而且下雨天您又怎么解释？”她补充道。
“您这没法自圆其说嘛，”城堡女主人埃米莉批评道，“他肯定是要到6楼去拜访什么人！下雨的时候他得先回家换衣服再去拜访邻居！”
“不对！我嘛，我觉得6楼住着他讨厌的什么人，他要让他的狗去他们家擦鞋垫上尿尿！但是下雨天他不能去，因为他和他的狗会留下脚印！”
马西米兰躲在角落里暗暗拱火。这个娜塔莉真吓人，每句话都要用“我嘛，我”开头，让人难以忍受。
他嘛，他早就听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觉得是时候结束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不好意思，大家听我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这个家伙是个矮子。他只够得到6楼那个按钮，但是下雨天，他可以用雨伞按到9楼。”
五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向他。
“您听过这个问题？”罗曼问道。
“谁不知道啊？”马西米兰反驳道。
他探究地看着这个小姑娘的反应。她会乱了方寸吗？他打乱了她的节奏……但是并没有。她依然淡定，让人恼火地保持着亲切和蔼的耐心。
布吕诺迫不及待地要求对这个练习做个总结陈词。
“当然了布吕诺，我正要做这件事。”罗曼从小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口述录音机按下“播放”按钮。
“我建议你们重新听一听你们的对话，并从中解读雄性症状的迹象……”
对话的录音无情地播放着，所有雄性症状的表现赤裸裸地摆在听众面前。
“缺乏倾听、尖刻的语气、妄下论断，更别提你们的肢体语言……”
“我们的什么？”帕特里克问道。
“肢体语言！”马西米兰忍不住愤愤插嘴，好像这是显而易见的，“您所有的手势、面部表情、身体动作、语气，都暴露了您的内心，即使您并没有说出来。”
马西米兰看着帕特里克，心里盘算着。他刚才说他是坐办公室的职员……很明显，他听不懂这种管理课程上才会讲到的概念！这个家伙肯定每隔两分钟就会提个问题，拖慢进度。这就是把水平相差悬殊的人放到一起的结果。马西米兰犹自愤愤，不禁想到私教课肯定更合适……罗曼·加德纳会怎么做呢？他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紧张的痕迹，只见她安慰帕特里克道：
“没关系，帕特里克。您有权提问题。”
然后她转向马西米兰向他投去坚定的目光：
“是不是，马西米兰？”
“什么？”
“他有这个权利吧？”
“嗯……”商人不满地哼道。
随后她让听众记下她形象地称为的“雄性症状的十道伤疤”：傲慢、妄下论断、自我中心、缺乏倾听、自命不凡、统治欲望、攻击倾向、缺乏耐心、缺乏忍让、缺乏同理心和利他精神。
“当然，万幸的是在座的没有把这十样占全的！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一起注意你们的言行，让你们思考自己身上都有哪些‘雄性症状伤疤’。一旦你们认清这些伤疤，你们就可以采取有效行动了……”
“这样看来我们的形象可不怎么样。”城堡女主人埃米莉抱怨道。这样一条一条地揭伤疤让她有些生气。
“别担心，埃米莉！我再强调一遍，我们对事不对人。您会看到，只需要一些努力和一点坚持，你们为人处世的方式就会得到改善，并且你们很快就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远景很美好，但是罗曼·加德纳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给出任何切实可行的秘诀。马西米兰很怕她只会给出一些华而不实的理论……媒体难道没有为了报纸更好卖而习惯性地夸大这个课程的创新性？还有，克莱芒丝说服他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参加课程的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目前看来，他是这些人中唯一的大人物，其余都是些无名之辈。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罗曼，心里的怒火反复发酵。罗曼此时正走向房间一个隐蔽角落里的小壁橱。她打开壁橱，取出一个塞得满满的包，又从包里取出一个个装在长方形纸盒里的东西，发给每个人。
“拿着。这是一个相框。下次我希望你们找出一个对你们来说堪称去雄性症状者榜样的照片，可以是现实中的人物，也可以是虚拟人物。把照片放到相框里。我们就把这间教室用你们找到的照片装饰起来。如果您愿意，可以多带几张照片！”
罗曼用轻松的语调结束了这次课程。
“谢谢各位的参与。你们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我知道改变自己有多难，我也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温柔地对待自己。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尽力而为，我们将一起到达一个辉煌的终点！”
她把手伸向身前的音响。
“我希望大家伴着音乐告别……”
乔治·布拉桑的一首《当我们变傻的时候》回响在教室里……
“当然，要听出这首歌的弦外之音。我选这首歌是想博大家一笑，并且提醒你们，幽默和自嘲也是治愈雄性症状的良方！为何不让接下来的一周在宽容和忍让中度过呢？”
真是越来越妙了，马西米兰想道，觉得这首歌让人很窘迫。布拉桑的歌词像小鞭子抽在空气里那样噼啪作响，其他学员正在与罗曼告别。
时间并不能改变什么。当我们变傻，我们很傻！无论是我们二十岁时，还是做了祖父，当我们变傻，我们很傻！你们中间，不再有争论，过时的傻子，初出茅庐的傻子，最后一场暴雨的小傻子，过去的雪的老傻子。
马西米兰走近罗曼想要和她说几句话时，她已经在忙着收拾房间。她被吓了一跳。
“我想占用您一点时间……”他开口道。
“您想说什么，马西米兰？”
“听着，我不知道我下次会不会来。”
他看到小姑娘有点局促不安。
“啊……”
“我不得不说，这个小组和我想的不一样……各种奇怪的人！坦白讲，我不觉得我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有什么好说的，您理解吗？一个孩子离家出走的母亲，一个被妻子抛弃的丈夫，更别说还有其他人……我当然不是在评头论足！但我看不到和他们一起上课会让我有什么进步！”
罗曼站直身子，端端正正地像个字母i，她直视他的目光。
“马西米兰，如果您在这里停下，那实在是太可惜了。相信我，每个学员的问题都会让您有所感悟。把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混在一起对改变每一个人都是必要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个必要。”
她会作何反应呢？他拭目以待。
“首先，在这种情况下您会打开视野，您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和您完全不一样的人。在Q势，所有人组成一个阵营，处于同一起跑线，这本身就有助于去除雄性症状……自我中心，自命不凡，诸如此类的症状……”
“在您的广告里，您提到了VIP客户……但是我其实是唯一的VIP。”
“一个小组里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已经不算少了，不是吗？”
她大约是看出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认真地讲，我确实有过不少VIP客户，他们都很好地融入了这些‘没那么重要的人’当中。我建议您去看看网站上他们写的体验评价……如果您不是身处一群‘和您不一样’的人中间，您又如何能体验到多元化和真实的社会环境？那样您只是仍然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
“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马西米兰让步了，但仍有所保留，“谢谢您的解释，罗曼。我会好好考虑这些，如果我继续参加这个项目，我会及时通知您……”
“没问题……”
她在故作轻松吧？她补充道：
“只是麻烦您尽快决定，如果您不来了，我可以安排其他人参与项目。”
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他和另一个人等价交换？他，退出？他不得不承认她玩得一手好牌。她肯定觉得要想让他这样的人参与项目，一定要用激将法。无论如何，这次轮到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用扑克脸对扑克脸吧。
“一言为定。祝你晚上愉快，再见……”
马西米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知道背后射来一道目光，于是尽量让脚步显得坚定，就像一个总是明白自己在走向何方的男人那样。总之，大概做到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