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秋》者,余所著《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大旨略具。今所讲者,补其未备而已。
问《春秋》起于何时?曰: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皆在孔子之前。《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郑注云:“谓若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是《春秋》起于周,非始于古代也。《左传》:“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孔《疏》云:“《鲁春秋》遵周公之典以序时事,发凡言例,皆是周公制之。然韩宣子云周礼在鲁者,所以美周公之德耳。非谓《易象》《春秋》是周公所作也。”《春秋》备纪年时月日,《尚书》往往有年有月有日而无时,其纪年月日,又无定例。如《书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此所谓“十有一年”者,以文王受命起数,非武王之纪元也。纪年之法,苟且如此,即为未有《春秋》编年之法之故。今人以为古圣制礼作乐,必无不能纪年之理。其实,非惟周公未知纪年之法,即孔子亦何尝思及本纪、世家、列传哉!太史公《三代世表》谓“余读牒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牒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可见史公所见周秦以前书不少,而纪年各不同。今观《竹书纪年》,自黄帝以来,亦皆有年数。而与王孙满所称“鼎迁于商,载祀六百”之言违异。此为古无纪年之作,后人据历推之。各家所推不同,故《竹书》所载与古语不符也。太史公不信谱牒,故于三代但作《世表》,共和以后,始著《十二诸侯年表》。《大戴礼·五帝德》称宰予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耶?抑非人耶!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如当时有纪年之书,宰予何为发此问哉!刘歆作《三统历》以说《春秋》,班氏以为推法密要,然周以前不可推。以古人历疏,往往有日无月,不能以月日推也。
《十二诸侯年表》,始于共和元年。余意《春秋》之作,即在共和之后。盖宣王即位,补记共和国时事,而有《春秋》也。观《十二诸侯年表》,诸侯卒与即位均书年,可见《春秋》编年之法即在此时发明者,于是厉王出奔,宣王未立,“元年”者,谁之元年乎?《春秋》以道名分,故书共和元年也。《墨子·明鬼》,历举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而始于杜伯射宣王事。前乎此者,但征及《诗》《书》而已。可见宣王以前无《春秋》也。宣王中兴令主,不但武功昭著,即文化亦远迈前古。改古文为籀文,易纪事以编年,皆发明绝大者也。至列国之有《春秋》,则时有早晚,决非同时并作。《晋世家》记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当周宣王二十年,是晋于是始有《春秋》。其余各国,皆在宣王之后。鲁之《春秋》,始于隐公元年,当平王四十九年,上去共和元年历一百一十九年。其所以始于隐公者,汉儒罕言其故。杜元凯谓平王东周之始王,隐公让国贤君,故托始于此。此殆未然。列国《春秋》,本非同时并作,鲁则隐公时始有《春秋》耳,非孔子有意托始于隐公也。后人以太史公“世家”首太伯,“列传”首夷齐,推之《春秋》殆于鲁隐,其意正同。其实太史公或有此意,孔子则未必然。隐公但有让桓之言,而无其实事。云“使营菟裘,吾将老焉”者,不过寻常酬酢语耳,何尝真以国让哉!
周之史官有辛甲、尹佚。尹佚即史佚,其书二篇,《艺文志》入墨家。《吕氏春秋·当染篇》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墨子之学,出于史角,由此可知史角即尹佚之后。鲁有《春秋》,殆自史角始矣。
《左传》所载五十凡例,杜氏以为周公之旧典。盖据传凡例谓之“礼经”,而谓此礼经为周公所制也。然时王之礼皆是礼经,岂必周公所制然后谓之“礼经”哉!余意五十凡例乃宣王始作春秋之时王朝特起之例。列国之史,其凡例由周室颁布,抑列国自定,今不可知。要之,当时之礼即可谓之礼经,不必定是周公作也。
作史不得不有凡例,太史公、班孟坚之作有无凡例不可知,范蔚宗作《后汉书》则有之,惟今不可见。唐修《晋书》,非一人之作,不得不立凡例以齐一之。宋修《新唐书》,吕夏卿有《唐书直笔新例》一卷。《新唐书》本纪、志、表,皆欧阳修作,列传,宋祁作。二人分工,如出一手,凡例之效也。大氐一人之作,不愿以凡例自限。《春秋》本不定出一史官之手,无例则有前后错误之虞。故不得不立凡例。惟《左传》举五十凡例,不知为周史所遗,抑鲁史自定之耳。
自来论孔子修《春秋》之故者。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公羊传》曰:“君子曷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公羊》之论,较《孟子》为简赅。然《春秋》者,史也。即在盛世,亦不可无史。《尚书》纪事,略无年月。或颇有而多阙,仅为片断之史料。《春秋》始有编年之法,史法于是一变,故不可谓《春秋》之作专为拨乱反正也。宋儒以为《春秋》贵王贱霸,此意适与《春秋》相反。《春秋》详述齐桓、晋文之事,尚霸之意显然。《孟子》《公羊》,同然一辞。虽《孟子》论人,好论人心,以五霸为假。然假与不假,《春秋》所不论也。贵王贱霸之说,三传俱无,汉人偶及之,宋儒乃极言之耳。三传事迹不同,褒贬亦不同,而大旨则相近。所谓绌周、王鲁、为汉制法者,《公羊》固无其语。汉儒附会以干人主,意在求售,非《春秋》之旨也。要之,立国不可无史,《春秋》之作,凡为述行事以存国性,以此为说,无可非难。今文化之国皆有史,惟不如中土详备。印度玄学之深,科学亦优,而其史则不可考。又如西域三十六国,徒以《汉书》有此一传,尚可据以知其大概。彼三十六国无史,至今不能自明其种类。中国之大,固不至如三十六国之泯焉无闻,然使其堕入印度则易。此史之所以可贵,而《春秋》之所以作也。
问鲁之《春秋》,孔子何为修之?曰:鲁之《春秋》,一国之史也。欲以一国之“春秋”,包举列国之“春秋”,其事不易。当时之史,惟周之“春秋”最备,以列国纪载皆须上之周室。孔子之作《春秋》,如欲包举列国之史,则非修周之“春秋”不为功。然周之“春秋”,孔子欲修之而不可得,鲁为父母之邦,故得修鲁之《春秋》耳。然鲁之《春秋》,局于一国。其于列国之事,或赴告不全,甚或有所隐讳,不能得其实事。既鲁史载笔,亦未必无误。如此则其纪载未必可信,不信则无从褒贬,不足传之后世。以故孔子不得不观书于周史也。既窥百国之书,贯穿考核,然后能笔削一经尔。
嘉庆时,袁蕙□据《左传》从赴之言,以孔子未尝笔削。然此可以一言破之:鲁史以鲁为范围,不得逾越范围而窜易之,使同于王室之史。孔子之修《春秋》,殆如今大理院判案,不问当事者事实,但据下级法庭所叙,正其判断之合法与否而已。传曰:“非圣人谁能修之?”焉得谓孔子无治定旧史之事哉!乾隆时重修《明史》,一切依王鸿绪《明史稿》,略加论赞。孔子之修《春秋》,亦犹是也。所以必观书于周史者,《十二诸侯年表》云:“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据此,可知孔子观周与修《春秋》之关系浅,与作《左传》之关系深。然自孔子感麟制作,以讫文成,为时亦当一年,更逾年而孔子卒。古之学者三年而通一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授弟子,恐非期月之间所能深通。今观仲尼弟子所著,如《曾子》十八篇,无一言及《春秋》者。太史公云:“《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信矣!盖《春秋》与《诗》《书》《礼》《乐》不同,《诗》《书》《礼》《乐》,自古以之教人。《春秋》,史官之宝书,非他人所素习。文成一年,微言遂绝。故以子夏之贤,曾无启予之效。而太史公又谓七十子咸受传指,人人异端,盖之过矣。诚令弟子人人异端,则《论语》应载其说,传文何其阙如。尝谓《春秋》既成,能通其传指者甚少,亦如《太史公书》惟杨恽为能祖述耳。左丘明身为鲁史,与孔子同观周室。孔子作经,不暇更为之传,既卒而弟子又莫能继其志,于是具论其事而作传耳。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案《说文》:“事,从史,之省声。”史所以记事,可知事即史也。“《春秋》天子之事”者,犹云《春秋》天子之史记矣。后人解《孟子》,以为孔子匹夫而行天子为事,故曰“罪我者其惟《春秋》”,此大谬也。周史秘藏,孔子窥之,而又泄之于外,故有罪焉尔。向来国史实录,秘不示人,明清两代,作实录成,焚其稿本,弃其灰于太液池。以近例远,正复相似。岂徒国史秘密,其凡例当亦秘密。故又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义”即凡例之谓。“窃取其义”者,犹云盗其凡例也。《孟子》之言至明白,而后人不了其义,遂有汉儒之妄说。夫司马子长身为史官,作史固其所也。班孟坚因其父业而修《汉书》,即有人告私改作国史者,而被收系狱。《后汉书》亦私家之作,然著述于易代之后,故不以私作为罪。《新五代史》亦私家之作,所以不为罪者,徒以宋世法律之宽耳。若庄廷 私修《明史》,生前未蒙刑罪,死后乃至戮尸。国史之不可私作也如此。故孔子曰窃取、曰罪我矣。
孔子之修《春秋》,其意在保存史书,不修则独藏周室,修之则传诸其人。秦之燔书,周室之史一炬无存。至今日而犹得闻十二诸侯之事者,独赖孔子之修《春秋》耳。使孔子不修《春秋》,丘明不述《左传》,则今日之视春秋犹是洪荒之世已。
《公羊传》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此语不然。公羊在野之人,不知国史,以事实为传闻,其实鲁有国史,非传闻也。董仲舒、何休更以“所见之世”为著太平,“所闻之世”为见升平,“所传闻之世”为起衰乱,分二百四十二年以为三世,然《公羊》本谓“《春秋》拨乱世反诸正”,是指二百四十二年皆为乱世也。
僖公《经》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传》称“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似传意以此为孔子所修。然《史记·晋世家》称“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则知此乃晋史旧文,孔子据而录之耳。是故杜氏以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是孔子新意,正未必然。惟《赵世家》云:“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叛。”此当为孔子特笔。又《左传》具论《春秋》非圣人不能修,盖以书齐豹曰盗、三叛人名为孔子特笔。外此,则孔子特笔治定者殆无几焉。《春秋》本史官旧文,前后史官意见不同,故褒贬不能一致。例如《史》《汉》二书,太史公所讥,往往为班孟坚所许。《春秋》之褒贬,当作如是观矣。宋人谓《春秋》本无褒贬,则又不然。三传皆明言褒贬,不褒贬无以为惩劝,乱臣贼子何为而惧也。胡安国谓圣人以天自处,故王亦可贬。此又荒谬之说也。晋侯、齐侯,贬称曰“人”,略之而已,无妨于实事。如称齐伯、晋伯,则名实乖违,夫岂其可?如胡氏之言,孔子可任意褒贬,则充类至尽,必至如洪秀全所为。洪秀全自称天王,而贬秦始皇曰秦始侯,贬汉高祖曰汉高侯。可笑孰甚焉?余意“褒贬”二字,犹言详略,天子、诸侯之爵位略而不书,贬云乎哉?
《春秋》三传者,《左氏》《公羊》《谷梁》是也。《史记》称《左氏》曰“春秋”,称《公》《谷》曰“传”。清刘逢禄据是谓《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刘歆等改左氏为传《春秋》之书。东汉以后,以讹传讹,冒曰《春秋左氏传》,不知春秋固为史书之通称,而《传》之名号亦广矣。孟子常称“于传有之”,是凡经传无不可称“传”,孔子作《易》十翼,后人称曰彖传、象传、文言传、系辞传是也。《左氏》之初称“传”与否,今莫能详。太史公云:“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此谓丘明述传,本以说经。故桓谭《新论》云:“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裹相持而成。”焉得谓是《晏子》《吕览》之比!盖左氏之旨,在采集事实,以考同异,明义法,不以训故为事,本与其余释经之传不同。《春秋》不须训故,即《公》《谷》亦不重训故也。
《春秋》经十二公,何人所题?哀公经又何人所题?是当属左丘无疑。《汉志》:“《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此因《公》《谷》合闵于庄,而《左氏》则庄、闵各卷,故《公》《谷》十一,而《古经》十二也。闵公历年不久,篇卷短少,故合之于庄。乃何休则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不以凿乎?
《汉志》:“《春秋古经》十二篇,《左氏传》三十卷。”是经、传别行。杜元凯作注,始合经传而释之。昔马融作《周官传》,就经为注。康成注《易》以十翼合之于经。皆所以便讽籀耳。《论衡·案书篇》云:“《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壁中。”而《汉志》称孔壁所得止有《尚书》《礼记》《论语》《孝经》。《说文序》云:“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张苍所献者,是否经传合编,则不可知。今《左氏》经文已经后师用《公》《谷》校改,观三体石经与今本不同可知也。《儒林传》称贾谊为《左氏传训故》,是《左氏传》先恭王坏壁而出,《说文序》云张苍献之,是也。
唐赵匡云:“丘明者,盖夫子以前贤人,如史佚、迟任之流,而刘歆以为《春秋左氏传》是丘明所为耳。”案昔人所以致疑于左氏者,以《左传》称鲁悼公之谥。鲁悼之卒,后于获麟五十年。又称赵襄子之谥,赵襄之卒,更在其后四年。如左氏与孔子同时,不至如此老寿。然考仲尼弟子,老寿者多。《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子夏少孔子四十岁,《六国表》称魏文侯十八年受经子夏,时子夏一百一岁矣。至文侯二十五年,子夏一百有八,《魏世家》犹有受经艺之文。假令左氏之年与子夏相若,所举谥号在鲁元初年,其时不过八十余年,未为笃老也。又《吕览·长利篇》载南宫括与鲁缪公论辛宽语,缪公之卒,上距元公之初五十余年,南官得见缪公,则何疑于左氏之不逮元公也。刘向《别录》称“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钞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钞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案《吕氏春秋·当染篇》《史记》列传皆称吴起学于曾子,《说苑·建本篇》称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则起受《左氏春秋》于曾申可信。《十二诸侯年表》云:“铎椒为楚威王传,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微”者,具体而微之谓,即“钞撮”是也。《左传》全文十七万字,合经文则十九万字,简编之繁重如此,观览不易,传布亦难矣。《汉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抑亦未尽之论。恐《左氏》之不显,正为简编繁重之故,此铎椒所以作《钞撮》也。
《吕氏春秋》《韩非子》诸书多引《左氏》之文,其所见是否《左氏》全文,抑仅见铎氏《钞撮》,今无可征。至《公》《谷》所举事实,与《左氏》有同有异。大概《公》《谷》本诸铎氏,其不同者,铎本所无耳。《别录》云铎椒授虞卿,以其时考之,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而铎椒为楚威王传。自楚威王元年至信陵君救邯郸之岁,历八十三年,则卿不得亲受《春秋》于椒。《别录》所述,当有阙夺。又云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张苍。虞卿相赵,荀卿赵人,自得见之。荀卿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荀卿废后十八年秦并天下,时张苍为秦御史,主柱下方书。苍以汉景帝五年卒,年百有余岁。则为御史时已三四十矣,其得事荀卿自可信。荀卿之卒,史无明文。《盐铁论》称“李斯为相,荀卿为之不食”,是荀卿亦寿考人也。苍献《左传》而传之贾谊,今观贾谊《新书》征引《左氏》甚多,其传授分明如此。
桓谭《新论》云:“《左氏》传世后百余年,鲁谷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遗失。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文作传,弥离其本事。”以《公羊》隐十一年传称“子沈子”曰,何休云:“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谷梁》定元年传直称“沈子”,则沈子当与《谷梁》为同辈。此《公》《谷》后先之证也。柏举之役,《谷梁》称“蔡昭公归,乃用事乎汉”,《公羊》则改“用事乎河”。盖公羊齐人,知有河而不知有汉。不知自楚归蔡,无事渡河,此公羊不明地理之过也。改一字而成巨谬,斯又《公羊》后出之证也。《谷梁》常引尸子之言,《汉志》云:“尸子名佼,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谷梁有闻于尸佼,疑其亦得见《秦纪》。《六国表》称《秦纪》不载月日,谷梁闻尸佼之说,见《秦记》之文,故以鲁史之书月日为义例所在矣。殽之役,《谷梁》言“秦越千里之险,入虚国,进不能守,退败其师。徒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范宁不能解,杨士勋疏云:“乱人子女,谓入滑之时纵暴乱也。”案《史记·扁鹊传》云:“秦穆公梦之帝所,帝告以晋国且大乱,其后将霸。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与《谷梁》之言合符。盖谷梁得之《秦记》尔。《史记·商君传》:“商君告赵良曰:‘始秦戎狄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此亦秦师败于殽而归纵淫之证也。至《谷梁》所记,亦有可笑者。如“季孙行父秃,晋郤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此真齐东野人之语,而《谷梁》信之。又如宋、卫、陈、郑灾,《谷梁》述子产之言曰:“是人也,同日为四国灾也。”岂以裨灶一人能同日为四国灾耶?
《谷梁》下笔矜慎,于事实不甚明了者,常出以怀疑之词,不敢武断。荀卿与申公皆传《谷梁》,大抵《谷梁》鲁学,有儒者之风,不甚重视王霸。公羊齐人,以《孟子》有“其事则齐桓、晋文”之言,故盛称齐桓,亦或过为偏护。何休更推演之,以为黜周、王鲁、为汉制法诸说,弥离《公羊》之本义矣。
《公羊》后师有“新周故宋”之说。《公羊》成十六年传:“成周宣榭灾。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夫丰镐为旧都,成周为新都。《康诰》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召诰》曰:“乃社于新邑。”《洛诰》曰:“王在新邑烝。”“新周”犹言新邑,周不可外,故书。义本坦易,无须曲解。“故宋”本非《公羊》家言,《谷梁》桓公二年传:“孔子,故宋也。”孟僖子称孔子圣人之后,而灭于宋。《谷梁》亦谓孔子旧是宋人。新周、故宋,截然二事,董、何辈合而一之,以为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此义实《公》《谷》所无,由董、何读传文而立。至文家五等、质家三等之说,尤为附会。《左氏》言,在礼,卿不会公侯,会伯子男可也。《公羊》亦云:《春秋》伯、子、男一也。申之会,子产献伯、子、男会公之礼六。《鲁语》,叔孙穆子言诸侯有卿无军,伯、子、男有大夫无卿。据《周官》,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即谓公一等,侯伯一等,子男一等。至春秋时,则伯、子、男同等。此时王新制尔。若去素王改制,则子产、叔孙穆子皆在孔子修《春秋》以前,何以已有伯、子、男同班之说?仲舒未见《左氏》,不知《公羊》之语所由来,乃谓孔子改五等以为三等,为汉制法。其实汉代只有王、侯二等,非三等也。
公羊即不见《左氏传》,或曾见铎氏《钞撮》,故其说亦有通于《左氏》者。如元年春王正月,《左氏》云:“王周正月。”“王周”犹后世之称皇唐、皇宋,谓此乃王周之正月,所以别于夏、殷也。《公羊》云:“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盖文王始称王、改正朔,故《公羊》以周正属之,其义与《左氏》不异。乃董仲舒演为“通三统”之说,如董说,则夏建寅,商建丑,必将以二月为商正月,三月为夏正月,不得言王二月、王三月矣。
《公羊》本无神话,凡诸近神话者,皆《公羊》后世附会而成。近人或谓始于董仲舒。案《公羊》本以口授,至胡毋生乃著竹帛,当汉景帝时,则与仲舒同时也。何休《解诂》,一依胡毋生条例。盖妖妄之说。胡毋生已有之,不专出董氏也。《公羊》嫡传,汉初未有其人。《论衡·案书篇》云:“公羊高、谷梁赤、胡毋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夫三人并列,可知胡毋生虽说《公羊》而亦自为一家之学。汉人传《尚书》者,小夏侯本受之大夏侯,后别立小夏侯一家。胡毋生之传《公羊》,亦其比矣。《别录》及《艺文志》但列公、谷、邹、夹四家。今谓应加胡毋氏为五家,庶几淄渑有辨。惜清儒未见及此,故其解释《公羊》总不能如晦之见明,如符之复合也。惟《公羊》得胡毋生而始著竹帛,使无胡毋生则《公羊》或竟中绝,然则胡毋生亦可谓《公羊》之功臣矣。
汉末钟繇不好《公羊》而好《左氏》,谓左氏为太官厨,《公羊》为卖饼家。自《公羊》本义为董、胡妄说所掩,而圣经等于神话,微言竟似预言,固与《推背图》《烧饼歌》无别矣。今治三传,自应以《左氏》为主,《谷梁》可取者多,《公羊》颇有刻薄之语,可取者亦尚不少,如内诸夏、外夷狄之义,三传所同,而《公羊》独著明文。又讥世卿之意,《左》《谷》皆有之,而《公羊》于尹氏卒、崔氏出奔,特言世卿非礼。故读《公羊》传者,宜舍短取长,知其为万世制法,非为汉一代制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