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13日的早上,J市中考拉开序幕,考点在我报考的西城中学。
吃过早饭后,我背上书包准备出门,我妈说要陪考,我没让她去,大热天站在外面等我,那得多遭罪。
她也没坚持,只说了句:“那路上注意安全。”
我打开楼下的车棚,取出我爸的旧自行车,她又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补了一句:“好好考。”
我冲她招了招手,锁好门后我跨上自行车,向考点骑去。
西城中学离我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分钟,大部分路程都在J市的主干道——经纬路上。
经纬路正在拓宽,J市永远都是一副到处都在修路的模样,挖掘机挥舞着挖斗,隆隆作响,尘土飞扬中,我被呛得连声咳嗽。
到达考点时,考生还未获准入内,门口拉起了黄色警戒线,学校的保安守在线前。他们身后的大门已经被拆掉,只留下了一根石柱,上面挂着块写有学校名字的白色木板。几个民工拿着瓦刀抹上水泥,正在砌着新门。
半小时后,考生开始缓慢地移动,我耐心地等在远处,看到人不多了,才推着自行车往里面走去。
上午考的语文,那些古诗词没有白背,最起码都写出来了,其他的就听天由命了。
考试结束后,我立刻骑车回家,路上就感觉到饥肠辘辘的,原来,脑力劳动也不是个轻快的活儿,也特别费体力。
骑到楼下,我发现我妈站在太阳地里,十指交叉,焦急地等待着。
“走,上楼吃饭去,你爸给你去饭店炒了几个菜,吃饱了下午有劲继续考。”她伸手接过了我的书包。
“妈,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
“没有,我下楼有点事,碰巧了,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
历史和政治的连考是我上学以来写字最多的一次,看着那七八分一道的问答题,我把自己能想到的全写了上去,不管对错,就只是求个心安。
晚饭后,我爸妈说要出去散散步,我一个人在家回忆着白天的考题,心里实在是没底。
在我最擅长的英语考试中,却发生了意外。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有些流里流气的小个子,考前他让我帮他作弊,中考作弊的话是要取消全部成绩的,况且我还指望着英语提分呢。
我没答应,借口说我的英语也不好。谁知道,考试中他真的扔给了我一张纸条,正扔在了我的脚底下,我没敢捡,怕说不清,正好监考老师正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一脚踩住纸条,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答题,前后维持了大约一个小时。
老师收走试卷的那一刻,我才赶紧把纸条捡起来撕得粉碎,此时我才发现我的T恤已经湿透了,腿也麻木了。
接下来的考试中,我直接放弃了数学,只用了半个小时就交卷了,但我并没有急着回家,担心露馅,我骑车去了J市中学,冯静在那里考试。
等到考试结束后大批考生从里面拥出,我也没看见她。
6月15日,羁绊了我许久的中考,就这么结束了。
西城中学的校园里已经有了蝉鸣的聒噪,那蝉像是被热疯了一样,刺耳的叫声不绝于耳。
我总听着它们叫的不是“知了,知了”,而是“热呀,热呀”。
我也很热,抹了把脑门上的汗,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所高中,嘴里嘟囔着:“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冯静当晚就给我家里打来了电话,询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反正都写上了,你呢?”
“嗯,我考得也还行。”
我知道,冯静说的还行就是很好,而我说的还行,其实就是一般。
我没告诉她我数学考试早早交卷后就去了J市中学门口等她的事情,我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小和,明天我要去成都参加一个夏令营,中考的成绩出来后,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嗯,好。”
等待成绩的日子总是让人抓狂,我掰着指头每天数八遍,时间也没见过得有多快,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能让我有洞悉未来三年的本事,我折寿十年都行。
可能已经等疲了,真到了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王俊提前用电话查到了成绩,720分的满分,他考了450分。
而我,则要去西城中学领取成绩单,教学楼的大厅摆着几张桌子,成绩条就在桌旁坐着的老师们手中,凭准考证领。
我的成绩也没高到哪儿去,而且听着还不吉利,478分,英语考了110分,数学只有39分。
从夏令营回来的冯静考了590分,超出了去年J市中学的分数线60多分。
拿到成绩后的第六天晚上,我爸接了个电话,嘴里“嗯啊”地说了几句之后,沉着脸告诉了我一个不幸的消息,西城中学的分数线公布了,480分,我差了2分。
与此同时,王俊也打来了电话,他和七中差了20多分。
我心里没什么感觉,但我想是不是应该假装难过一下,毕竟我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
其实,我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我爸妈,那两天为了我中考,他们天天从饭店里给我炒菜,今天鲶鱼炖豆腐,明天鱼香肉丝的。
虽然无论能不能考得上高中,吃下了那些东西后都得变成排泄物,但别人就是感觉能考上高中的人排出来的东西香。
像我这样的,在外人眼里纯属搞一些技术类玩意儿的人。我,杨小和就是那么与众不同。
我又别出心裁地想要找个技校去学挖掘机,要么学厨师也行。我想到学开挖掘机到蓝翔、学厨师到新东方。广告词里都是这么写的。
我爸倚在门边拿着我的成绩单眼睛直直地望着上面的分数,觉得如果数学再多考个20分该多好。可惜,造化弄人。爸爸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吗?小和你真的要读技工学校?确定了?”
我说:“想好了。”其实我根本什么也没想,我只是害怕今后没有事情可做,游荡在街头,不得孤单死?哪怕去工地搬个砖,当个民工也好。
接下来的一周,我开始关注起了邮箱里塞满的小广告,要上技校,也得找个靠谱点的。
找着找着,我想起了三毛当初非要让我放弃中考直接去技校,我宁死不从,现在看来,三毛赢了,我输了。
7月3日,中考已经过去了20天,我把行李打包好了之后,约了王俊当晚出去,第二天我就要前往J市最大的LX技校报名了。
我没叫冯静,感觉没脸见她,这些天,只要她给我家打来电话,我都让我妈骗她说我没在家。
一家小饭店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我们要了啤酒,喝得酩酊大醉,高声说着李嘉诚这类的富豪也没上过高中,最后不还是取得了成功这种话来麻痹自己。
我们都心知肚明,其实李嘉诚并不多。
晚上10点,我和王俊各回各家。
分开前,他说如果过一段时间他在家玩够了,也去上技校,我们要一起开着挖掘机把韵文中学给铲平。
到楼下时,我看见家里的灯还亮着,爸妈还在等着我回去,看不到我,他们睡觉都睡不踏实。
那时没有手机,我去了哪里他们都没法联系到我,只能在牵挂和担心中硬等着我回去。
我摇晃着身子往楼上走着,路过四楼时我打了个响指,大拇指和中指的摩擦很充分,迸发出强有力的回声,声控灯竟然一下亮了。
我很惊讶,因为这层楼的声控灯不是很敏感,每次都要用手使劲拍才会亮。
“老伙计,你这是在向我告别吗?”
中考失利后,我感觉自己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经常对一些不会说人话的东西念念叨叨,楼下的野猫、车棚里的自行车,甚至早饭吃的茶叶蛋和煎火腿片都成了我的倾诉对象。
我掏出钥匙插进锁眼,门开后,我被站在门口的爸妈吓了一跳,完了,我满身的酒气少不了要挨顿数落了。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彻底懵了。
他们一把搂住了我,喜极而泣,我被勒得快要窒息了,不断咳嗽着。
“考上了,小和,你考上了!”我妈兴奋地喊着。
在我即将翻白眼驾鹤西去的时候,我爸发现了我的异常,赶紧让我妈把我松开。经过一番解释,我好歹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8点左右的时候,西城中学的招生部给我家打来了电话,说是分数线下调到了470,我被录取了!
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反应有些迟钝,傻在了原地,看见打包好的行李又被收拾了出来,又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后,我才恢复了正常。
我考上高中了?!不用去技校握着摇杆开挖掘机了?不用在油烟滚滚的厨房里学着去当厨子了?我兴奋地跑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朝着外面大喊大叫着:“哇,我考上高中啦!”
一些已经熄灯的家庭重新亮起灯,一时间,骂声四起,像夏天荷塘里的蛙叫,“咕呱,咕呱”。
“你是不是喝酒了?”我妈到底还是闻了出来,板着脸质问我。
我见情况不妙,赶紧夺门而逃。
楼道里回响着我妈的号叫:“小兔崽子,你跑吧,回来再和你算账!”
我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夜,沿着空旷的马路。顺着我上学后的轨迹,我回忆了一整夜。
我考上高中了?我在同学和老师中的印象可不算好,有不少人都挤对我。我可是把同学打成过脑震荡啊,我可是被上帝遗忘的人啊!
上帝怎么了?为何这次竟突然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眷顾?
可能它之前一直为世界和平的事儿伤着脑筋,今天海湾战争,明天伊拉克战争的,确实管不了我了,等它把所有事儿都处理好了之后,回头一看,哎哟,怎么这里还有个小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呢?啧啧,这些年他真是够衰的,老师嫌弃他,同学厌恶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最后连高中都没考上,算了,今天一并补偿他吧。
于是,它又重新把我放在了他博爱的羽翼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叫一声“小乖乖”,把我从噩梦中拯救了出来。
我像一个被按在水缸里、等到很久之后才碰见了司马光的人,水缸破裂的声音如此动听,我大口呼吸着深夜的风,带着些燥热的余温,才感觉到,我又还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