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船形的漂浮物,漂在肮脏的水面上已经有些日子了,校园内似乎没什么人留意过它。它是一块极普通的红松质的木板,成年男子鞋子大小,约两公分厚,底部嵌有两根磨平的锈迹斑斑的粗铁丝。秋天时节,这里的风总是很多,风向又总是富于变化,因而这块漂浮物便在湖面上终日漂来荡去,这就让它感到了足够的孤独和寂寞,闲散的时光也不知不觉间在它身上覆满一层黛青色的苔藓——稍远望去,跟肮脏的水的颜色一般无二,根本无法看清它。
现在我们来推测一下它的心理,大约是从夏天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吧,它开始念念不忘发生在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的两件事情,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件事情,才使它本来很快活的心绪渐渐滋生出一丝无法宣泄的抑郁和怨恨,后来日积月累,终于凝成那种恶毒的非要报复一下某些人的想法。
去年冬天,它被体育老师大冯从主人佟冬那里残暴地夺去,被随随便便地扔在了器械房里的窗台上。今年春天发生的事情就更惨了,它当了主人佟冬的替罪羊,因为佟冬的过失,气急败坏的大冯竟然像疯狗一样一把把它抓起来——于是从那个细雨萧瑟的傍晚开始,它就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可怜兮兮的水上漂浮物了。
暑期一过,主人佟冬倒是来过几次塘边,不过佟冬并不是来找它的,佟冬早已把它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一点它相当清楚。佟冬的肩上每次都搭着那双新购置的旱冰鞋,它看见他瘦削得像一根撑杆立在东南方的岸上,他兴奋的双眸总是有些焦急地扫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它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一定是在盼望冬季的到来,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穿上一双真正的冰鞋而在上面潇洒地飞来飞去了。它因此开始恨旱冰鞋和冰鞋,它忌妒它们了,它恼恨佟冬,它有些乞怜似的向他呼喊:“佟冬,你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吧。”可是它发现佟冬从来都不看它,佟冬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它的话,总是嘭嘭地踹几脚遗弃在那里的一只朽漏的木船,然后匆匆离去。望着他无情的背影,它愤怒了,它大骂佟冬,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男孩小峰的出现立刻给它濒临死亡的命运带来了一线生机,这是它从他闪烁不定的眼睛里捕捉到的。初见到小峰的那一瞬间,它狂喜得一下子从水面上跳跃起来,它感觉它发出的声音像箭一样沿着水面冲刺过去。小峰,快救救我,快把我捞上来,我们才是好朋友,我们才能互相给予快乐。可是它随后就发现了小峰身后的女人,它认出了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小峰的母亲,而且它还知道她是众多老师中最无聊、最讨厌的一个。它脆弱的灵魂这时突然被吓了一跳,但它还是很快就镇定了自己,并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和信心,冥冥之中,它听到内心的渴望与坚持,不断地劝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沮丧气馁,千万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于是它开始不断地大声呼唤小峰的名字。
现在,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男孩小峰的近况。
皇亲镇的人都知道五岁的男孩小峰一直跟着他的母亲洪英老师。洪英上班时,他便抓着母亲的袄后襟坐在电动车后架上,慢悠悠地穿过皇亲镇的大街小巷。母亲没课时,他便待在英语教研室里学字母与绘画;母亲有课时,他就独自在教学楼下的花圃园里玩。小峰经常看见母亲那张圆且白皙的脸从三楼教室的窗口探出来,母亲或微笑或向他招手,有时候,母亲还把纸叠的彩飞机飘飘忽忽地掷向楼下。
小峰越来越厌恨那些字母了,他无法搞懂那些小饼干似的东西为何到了母亲、阿姨或叔叔们的嘴里,就会变成古怪而难听的声音!他感觉它们像无数只跳蚤一样,一路拥挤着蹦进他的耳朵里,让他浑身瘙痒,无法忍受。小峰后来也逐渐憎恨起了纸飞机,纸飞机由楼上飘下来,母亲总是喊那几句类似的话,小峰快看呐,是新型的,是American-X47B无人机。小峰听了就不屑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而后把新近学来的一句脏话不耐烦地讲出来。大爷的!纸飞机有什么好的!不过小峰最终还是会懒洋洋地走过去,把它捡起来,这似乎是出于对母亲的一份尊敬吧。等到纸飞机被小峰带到一丛茂密的塔松后面,很快便变成一些纷纷扬扬的雪片。
男孩小峰在学校最后的那段日子,也就是在他出事前的那段日子,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水和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人们普遍认为这孩子的偏爱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稍不留神,花圃园里的水龙头就会被拧开,此举也曾三番五次引起校方的不满,可是这孩子好像是中了某种魔法,他把园艺工和母亲的怒目呵斥转眼就抛到脑后。他不顾一切地拧开水龙头,站在淙淙流淌的水边,一把一把朝上面撒落各种树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排列整齐的树叶,看着它们随着水流上翻下涌,随波逐流,便高兴得手舞足蹈,为它们哼唱轻快的进行曲,当然有时候他也为它们设置各种障碍。一次,有人注意到小峰竟然朝着一只徐徐流动的纸船慢吞吞地坐了下去,结果当然是弄得满身水渍、泥污了。
小峰雀跃地奔跑在甬路上,右手端着一只漂亮的纸船。
小峰的身后尾随着慵慵懒懒的洪英老师。洪英老师心不在焉地张望着操场方向,操场上两个班的学生在上着乱哄哄的、放羊似的体育课。这是二〇一一年秋天一个罕见的风和日丽的下午。这个下午,百事厌倦的男孩小峰终于成功逼迫同样百无聊赖的母亲走出了教学区。
现在蓝天下的男孩小峰活像一只刚刚出笼的小鸟。
苍穹旷远而空灵,池塘周围弥漫着氤氲的腥湿气息和夏天里没有散尽的腐烂物的霉味。当时漂浮物正浮在离岸边四五米远的地方,它优哉游哉的,像躺在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时断时续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宛如一支支恬适的催眠曲,摇得它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也就是这时候,漂浮物听见了来自岸边的小峰的声音。
“咦?大木船,这里有一只大木船。”小峰说。漂浮物睁开眼,蒙眬中它看见一个男孩笨手笨脚地爬上那只朽漏的大船,孩子的动作很滑稽,他使着吃奶的劲儿企图摇撼那只木船,船身却纹丝未动。孩子的行为一下子赶跑了它的睡意,它呼喊了一声,跳跃起来。可是它发现孩子非但没有看见它,甚至连它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那孩子反而转过脸去,朝着甬路上的女人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这里有一只大木船,我要划船。”
女人卷起看了一半的杂志,攥在手中紧走着,一面走一面嚷嚷:“哎哟哟,快下来,我的小祖宗,那上面多脏,你这孩子真是淘气,一点儿也不知道疼人,妈妈一个人整天忙里忙外的,累都快累死了,看看,现在又要给你洗衣裳了吧。”
小峰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怔在船头惊愕地注视着某处塘面——漂浮物最后的一次努力跳跃终于被他发现了——他呆愣愣地瞅着那块漂浮物,那傻样子一看便知他已经爱上它了。
突然出现的一见钟情让它有些受宠若惊,它看见小峰忽然回头瞥了母亲一眼,举起手中的纸船指着它说:“妈妈,妈妈,我要那个。”洪英老师这会儿已走到儿子跟前,她的嘴巴还在啰唆个不停,她弯腰用杂志拍打小峰膝处的泥土。“那里有什么呀,有什么呀!”她有些烦躁地说,“你这孩子就会多事,我们走,我们不在这儿玩,我们到操场上和大哥哥、大姐姐们玩。”
“不,我就要那个。”小峰拽着妈妈的衣服说,“那东西明明就漂在那儿,刚才它还跳起来呢,难道你没看见吗?”小峰执拗地挣脱母亲,坐在石砌的坡岸上。洪英老师盯了儿子片刻,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面对犟牛一样的儿子,她已经毫无选择了,不得不睁大眼睛佯装着在塘面上巡视。此刻,宽阔的水面静静的,没有一丝波纹,乌油油地泛着暗莹的光。洪英老师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没有寻见那块惹事的漂浮物,她蹲下来抚摸一下儿子胖乎乎的小脑袋。“乖儿子,”她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水你还记得吗?噢,我的棒儿子,相信你一定记得,妈妈教过你的,水是water,w-a-t-e-r。”
“你真看不到吗?”小峰说。
小峰不理他的母亲,不管她什么water不water,自顾自地跳跃起来,一面急切地反驳,一面在石坡上转,最后他捡起一块应手的石头,拽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溜到塘沿。妈妈,你看着啊,他叮嘱说。他扬起手用力将石头抛出去,石头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咚的一声落入水中。洪英老师看看漂浮物,少顷,又看看满脸怨气的儿子,最终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她开导儿子说,“不过是一块烂木板嘛,小峰,咱不要那个,听妈妈的话,那东西太脏,说不准它还是块棺材板呢,棺材你懂吗?就是装殓死人用的,想起童四奶奶了吧,她死的时候不就躺在一个大红匣子里吗?那就叫棺材。”
“棺材板我也要,我就要,你不给我捞,我就自己下去捞。”小峰这会儿实在是急了眼,他偏偏不听母亲的话,发疯了一般怒视着他的母亲,逼视着他的母亲。而洪英师也不愿就此让步,她想全是自己惯坏了这个孩子,这哪里还能叫孩子呢?分明是个小祖宗嘛。结果母子二人就在这池塘周围展开了久久的对视,这是一场无言的非要分出胜负的抗争。而抗争的结局还是洪英老师失败了,洪英老师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首先移开了目光,她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明显不如先前那么生硬了。“好吧,妈妈给你捞,”她最后说,“不过你要听着,捞上来以后必须跟着妈妈回教学楼,因为妈妈等会还有课呢。”
洪英老师捡起了一堆砖头和石块,她想用它们打捞漂浮物,她把它们一块块地投向漂浮物的更远处,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接连涌起来,漂浮物随着波浪徐徐地靠向岸边,它得意地看着小峰,小峰这时候已不再生气了,他把纸船扔到了一边,举着小拳头为他的母亲加油。大约离岸边还有一米远的时候,它看到洪英老师长长地嘘了口气,接着蹲下了身子,她试着够了两次,够不到,于是开始用手掌一下一下划动水流。
漂浮物最终被捞上来了,不过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又马上接踵而至,问题仍然出在男孩小峰身上。这孩子今天不知怎么了,好像吃错了药,脾气一直怪怪的,他接过母亲递给他的漂浮物,并没有显出多么兴奋的样子,他甚至连声谢谢也没有说,只是偷偷地盯着母亲,当他见到母亲弯下腰去捡杂志的时候,他突然叫起来:“妈妈,你自己回吧,我还不想回。”就这样,他抱着那块湿漉漉的漂浮物,撒腿疯了似的朝着北边操场边缘的那三间体育器械房跑去。
洪英老师着实被气坏了,她说什么也没料到儿子会和她斗心眼儿。儿子才五岁,五岁的孩子也会出尔反尔了吗?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骗”了?她岂不成了全世界最笨拙的母亲?望着儿子企鹅般奔跑的身姿,她心里是又恨又爱。她站在那段矮花墙旁,高喊了一声:“慢着!小心摔着!”忽然就觉着自己的身心是那么疲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操场方向,发现操场不知啥时已变得空空荡荡的了,一头花乳牛正一动不动地立在场外,茫然地昂着脖颈,目光似乎也在注视着器械房那里,难道它也在关心不乖的男孩小峰吗?
小峰这时候己跑到器械房门前,这孩子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声音的惊吓,抑或是看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画面,洪英老师正狐疑间,忽然看见教体育的小蔓和大冯一前一后从器械房中走出来,她注意到二人时,他们也同时发现了她,小蔓向她友好地摆摆手,然后把目光又转向小峰,她叫了一声小峰,便冲他扑过去,动作很明显是想抱起小峰,但却被小峰很滑溜地一闪躲过。
洪英老师匆匆来到器械房,一面和小蔓、大冯两人打招呼,一面批评自己的儿子,她说:“小峰,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乖!她是蔓姨,这是冯叔,蔓姨还给你买过冰激凌吃,快叫蔓姨,叫哇。”
小峰不理睬他的母亲,他昂着头厌恶地看着大冯,忽然指着大冯说:“我不理他,他是流氓,她也不是好人。”洪英老师被闹得立刻怔住了,儿子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古怪且不中听的话呢?她尴尬地咧了一下嘴,偷窥小蔓一眼,发现小蔓颧骨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弹跳了两下,她愧疚地吓唬儿子道:“看你这破孩子,谁叫你满嘴胡说的,再敢胡说,妈妈可要揍你了。”她扬起手臂假意在小峰眼前晃了晃。
小蔓的脸色这时已复归自然。“你别怪孩子了,孩子还小嘛,他懂什么!”她走到小峰身前,用手指轻刮一下小峰的鼻子。“小峰,留下来跟蔓姨一起玩好不好?你说玩什么蔓姨就陪你玩什么,蔓姨还可以教你骑木马。”
“对,洪英老师,就叫你的宝贝儿子留在这儿吧,反正我们俩等会还有课,我看他是在教学楼里待腻味了。”大冯也赶忙帮腔说。洪英老师犹豫了少顷,拿不定主意,用目光询问儿子,小峰此刻已蹲下身子十分专注地玩起了漂浮物,他把漂浮物放在地上,平推着缓缓前行,嘴里发着呜呜的类似船笛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极不情愿回去的,要么就留下来?她在心里问自己,会出事吗?能出什么事呢?有小蔓、大冯,还有那么多学生,大概不会出什么事的。
小峰于是被留在了操场。
教室里此时正乱哄哄的,有的嗑着瓜子看穿越小说,有的捧着封面上印着漂亮女孩的杂志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人围在一起做拍饭票的游戏。佟冬最显眼了,他穿着旱冰鞋在课桌的夹道间神采飞扬地穿行着,他的动作看上去极为潇洒飘逸,好几名女生都被他吸引住了,痴痴的双眸随着他的身影流转。
事实上,洪英老师一上三楼就听见了喧哗声,由于恼怒,白皙的脸成了青石色,她紧走几步推开教室的门,学生们被吓得叽里咕噜复归原位,她把蓝色讲义夹重重地摔在讲台上,从后排开始,逐一扫视每张面孔,目光最后落在佟冬的身上,这家伙挤在别人的座位处,正撅着屁股解旱冰鞋的带子。
“佟冬,”她说,“你到前边来。”佟冬迟疑着,似在考虑应对的办法。他没敢再滑行,低着头一步步朝前面走,同学们听到他的鞋子与瓷砖地面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声音尖厉刺耳,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划痕很像儿童的粉笔画儿。
洪英老师皱了皱眉头,她想到二层的教室肯定听到了这里的吵闹声,隔壁的教务处可能也听到了,这不是在给她上眼药吗?她的心情越发恶劣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问佟冬。
“知道。”佟冬回答。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吧。”她又问。
“知道。”佟冬语气淡淡的。
“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此时此地该干什么了,对不对?”她的语气中明显掺杂了揶揄的成分。
“是的。”
“出去!你给我出去!”她忽然尖声叫起来,指着佟冬的鼻子命令他。
可是佟冬没有动,伶冬看上去异常冷静,盯着洪英的脸语调很温和地说:“可是,我同样知道您作为老师,上课更不应该迟到。”
洪英老师吃惊地愣住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直面反驳她,仓促之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下意识地重新审视这位少言寡笑的学生,而其余的人则不怀好意地骚乱起来,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暴躁情绪,她鄙夷地怒视着他们。“干什么,干什么,是不是不想上课了?不想上课好办,你们给我写作业,抄单词,把第五课的单词统统给我抄二十遍。”
洪英老师一气之下走了,她把佟冬也带到了英语教研室。
教研室在办公楼的三楼,与教室成斜对面,相隔二十多米。下午三点多钟,校园相对寂静,只有个别学生以解手或取某种文具为由在楼外四处闲逛。洪英老师站在教研室里,遥望教室的窗口,一些脑袋老老实实地映在玻璃上,她斜过脸睃见佟冬也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角处,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暂时她还不想理睬他,她认为以冷对冷才是整治这些坏学生的上上策,同组的小孙老师坐在不远处,不声不响地发短信。看着小孙老师幸福的样子,洪英心中渐渐不舒服起来,她想到了儿子小峰,小峰最近越来越不乖,坏脾气日渐增长,稍不顺气就说脏话,她考虑造成如此不良的结果是否是因为自己教育不当,可是思来忖去都找不到自己半点不是。后来她想到了丈夫,丈夫远在铁路那头工作,总是很长时间不回来,偶尔归来也是匆匆忙忙的,教育孩子、照顾家庭全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孩子没有父爱怎么行呢?她开始有点责怪自己当初恋爱那阵儿,头脑过于简单了。
哎,爱情过不了日子啊!
洪英老师回到了英语教研室。小孙老师还坐在那里,仍然闷着头发着信息。佟冬换到了另一个墙角儿,他不再老老实实地站着了,两条细腿晃来晃去,似在模拟着滑冰的动作。洪英站在窗前静默了须臾,然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小孙老师,接着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她伏身趴在小孙老师桌边。
“小孙老师,我问你个事儿。”她说。
小孙老师抬起头来,她注意到洪英与几分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脸上怒容遁得无影无踪,诡谲和怪异正闪闪烁烁。小孙老师一时间有些惑然。“什么事儿,你说吧。”她继续摆弄手机。
“小蔓的事儿,你知道吗?”
“小蔓?哪个小蔓?”
“就是咱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小蔓哪。”
“她……她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洪英老师直起身子朝门走过去,拉开门往左右探了探脑袋,又快速踅回来重新趴在桌边。她盯着小孙老师的眼睛,用手挡住嘴巴的一侧压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孙老师的手指这时猛地僵住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不自觉地朝桌边移过去。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说。
“当然是真的了。”洪英老师撇了一下嘴巴,继续说,“有人亲眼看见,亲眼看见她和……”她突然缄口瞟一眼佟冬,发现佟冬已经不动了,正侧着耳朵偷听她们的谈话,于是把声音压得更低。
佟冬听不到两人的讨论,但是他听出来她们在议论体育老师小蔓,而且是关于小蔓的隐私,看到她们由大声转小声,最后又改为在桌面上指指画画,那份兴致加上那份神秘兮兮的表情,他感觉简直太可笑了。他想,原来老师们竟然也如此无聊,后来佟冬心中慢慢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屑,冥冥中他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向他乞求,快阻止她们吧,快告诉她们吧,可怜可怜她们。
佟冬就被这种哀怨而慈悲的声音推动到两位老师身前,他淡淡地对她们说:“你们别再瞎猜了,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只是我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个男人是谁。”
他看到两位老师霎时都怔住了,她们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你们知道在哪儿吗?就在操场北边挨着池塘的器械房里。那天放晚学了,我去找我的滑板,滑板放在窗台上,可是我没拿到,隔着门缝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两位体育老师,小蔓和大冯,这有什么呢!”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小孙老师从佟冬的脸上收回目光,目光是窘迫的,缓缓移到洪英老师的脸上,她看到洪英的眼神起码过去三十秒了还是呆滞的,她感到很奇怪,说:“嗨,你怎么啦?”
洪英老师没有丝毫的反应。小孙老师听到她懵懵懂懂地自言自语:“两位体育老师——小蔓和大冯,是大冯,怎么没想到啊?应该想到的,他们……”洪英老师突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尖刺地喊了声不好,慌慌张张地奔出了教研室。
“她怎么了?”
“你说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鬼才知道呢!”
小孙老师和佟冬面面相觑。
洪英老师的脑子快如闪电,她想到了儿子小峰,小蔓和大冯有如此关系,他们能有心情照顾好我的儿子吗?洪英老师的眼睛里一个可怕而悲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她儿子在水面上伸着一双小手挣扎呼救的情景。
洪英老师急得快要发疯了。
三点四十五分,第二节课已经结束了,洪英老师没有觉察到,有人看见她癫狂般由办公楼三楼跑到一楼,敏捷地冲出楼门口,迅速穿过花圃园冲上西去的甬路,她不理任何人,飞一般赶往校园西部的操场。可惜操场早已没有人了,连那头花乳牛也不见了踪影,她站在池塘边,嗓音嘶嘶哑哑,唤了几声儿子。
“小峰——”
“小峰——”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洪英老师迅速往回返,途中渐渐镇静了些许,一进教学区她逢人便问:“看见我儿子了吗?看见我儿子了吗?看见我儿子了吗?”
“没有。没有看见你儿子。你儿子不是跟着你吗?”
……
她一直问进教学楼里,体育组的门敞开着,四五个人正在那里闲聊,小蔓和大冯也在其中,见到她,两人不约而同地和她打招呼。
“洪英老师——”
“我儿子呢?小峰没有跟着你们吗?”
“他没回来?我们还以为他早就回来找你了呢。”
洪英老师的脑袋轰地一下大了,乱了。心想糟了,我儿子肯定掉水里了。
“儿子——小峰——儿子,你在哪儿啊——”她在楼道里,在花圃园里歇斯底里地呼喊起来。小蔓和大冯也慌了,他们忙不迭地楼上楼下地寻找,都没有,到处都没有男孩小峰的影子。
事情就这样在仓促和忙乱之间突然暴发了。
二〇一一年中秋后的某个下午,皇亲镇高级职业中学,这所花园般的校园里,体育老师小蔓急切的声音就这样通过广播室的大喇叭迅速传遍了学校里的每一个角落,内容大致如下:英语老师洪英的儿子小峰约于第二节课期间在校园西部的池塘溺水,请会水的学生和老师火速前去打捞营救。
现在你设想自己站在教学楼四楼的楼顶,旖旎的校园风光你可以尽收眼底,你可以欣赏到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落,可以欣赏到如诗如画的花草树木,以及曲径通幽的石硌路面。除此,你无疑还可以看到更重要的,那就是活动在这美丽风景中的许多人,许多人神色慌张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的地拼命地奔跑着。
占地二十几亩的宽阔水面呈现在不远处,像一块覆满灰尘的大镜子,恬适而安详,不过镜子很快就被打碎了。眨眼间,百十号人毫不犹豫地一窝蜂跳进池塘里,他们有的按照自己的规律一条线一条线地找,有的不住地扎猛子潜到水底下寻摸。岸上的人一点也不轻松,比手画脚乱喊乱叫地指挥塘下的人,见到塘下的人一个个牙齿相继打战,他们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小峰可能完了,他们在心里想,即使捞上来恐怕也是个死人。他们一方面为洪英老师暗暗揪着心,一方面无不被眼前的景观所震撼,危难之中无私援手,近年来这种越来越少见的美德几乎让他们感到一股股热流在浑身各处冲撞。
然而,有一个人的看法恰恰与大家背道而驰。面对如此悲壮的景观,他不仅丝毫未感动,反而笑出了声,他拍着手嚷嚷,真好玩,真好玩,这么多人都来玩水。他就是男孩小峰。
不要奇怪,男孩小峰事实上根本没有溺水,他被锁在器械房里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间钻进去的,总之他当时躺在一摞高高的海绵垫子上正酣然梦乡中,是阵阵莫名的吵闹声最终把他惊醒的。
他抱着他的漂浮物从海绵垫子上坐起来,透过狭窄而肮脏的窗格,看到许多人站在塘岸上,池水中。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玩水呢?后来他看见了他的母亲,他是在听到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后发现她的。母亲古里古怪的哭声都把他搞糊涂了,母亲向来不玩水的,为什么母亲现在却又在看别人玩水,可看别人玩水也用不着哭啊?
是佟冬第一个听见器械房内的拍门声的,他离那里最近,他接着听见有孩子嚷嚷开门,他兴奋地叫嚷起来:“小峰在器械房里!他没有溺水!”
小峰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抱着那块漂浮物跑出器械房。洪英老师一下子把他抓住,跪在地上紧紧地搂抱,啜泣依然未止,她狠劲儿在他粘满灰土的脸上亲了几口。“乖儿子,吓死妈妈了!”她哽咽地说。
“放开我,我也要玩水。”小峰突然举起手中的漂浮物拍打母亲的手臂,“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小峰,你拿我的滑板干什么?”
“不,它不是滑板,它是我的小船,真正的小船。”
男孩小峰确实没有死,那仅是一场虚惊,不过洪英老师从此惧怕水和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有时听到水声就会莫名其妙地战栗不止,你不能不说这件事给洪英老师留下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