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很久不会使用逃难这个词了。这个词似乎已经隐匿于历史的幕后。尽管历史的幕后瓦砾遍地,荒草丛生,但我们仍然安卧于遗忘之榻,流连于美梦之境。这大约缘于我们很难触及历史中的某个痛点。而所有关乎我们记忆中的不堪,就像大地上愈合的伤痕,时间已经强化了它与万物的盟约,我们的眼睛也往往被现实所蒙蔽。这无所谓欺骗,也无所谓伤害。人与万物往往就是时间的同谋。这犹如夜晚突然升起的迷雾,它吞噬了所有窗口的光亮,它也向世人制造了一个新的谎言。我们在麻木中想起白昼的忙碌、纷争与气恼,也许我们更加感谢黑夜中的安宁与寂寥。长久以来,我在夜色中行走,我被自己的脚步声所惊吓。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惊疑、恐惧,虽然来自我的身体,但我总认为是外部原因所致。这种错乱的思绪几乎成为我生命中的暗影。他人就是地狱,现实就是罪孽的同谋。这种相悖的理念几乎呈现于我的日常生活之中——我拿起手机总会迟疑地放下。那个盘桓于心中的念想我是否应该告之他人?这似乎是我刻意所为,但是对于我自己的确有失公允。为什么?我自问,当然也要问问这个世界。
有一段时期,害怕半夜电话铃声响起,即使关机也于事无补。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尘埃已经落尽,最后一抹星辰的微光已经散去,行走在他乡的人,于何时进入我的梦境已不得而知。我在安睡中惊醒,窗外的月光仿佛来自遥远的从前。朦胧中散发着古老的青苔的味道。我在时间的静流中枯坐。佩索阿的《惶然录》从我胸前滑落。书页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疑心是史前的一板落叶正顺流而去。我再次想起逃难这个词。在这个词的前面,伫立着一个未知的人,他可能是一位先祖,于蒙昧中对我开口说话。他使用的是某个地域的方言。晦涩且难以理解。天色在黎明前陷入混沌。先祖已经不辞而别。
真没想到,这个夏天酷热难耐,许多人在阳光下奔跑、逃离。我看到一棵树已经在死亡前发出痛苦的呻吟——它焦枯的落叶,已被阳光吸干了最后的血液。前几日,我的几位多年没有往来的朋友,相继逃难至我的家。他们直接使用了逃难这个词,但是他们的手势却过于轻佻,嘻嘻哈哈的哪有落魄的模样。这个城市的大面积停电,使我的家成为一个盛夏的孤岛。我立刻成为一个拯救者。在冷气的强劲吹拂下,燠热的阳光从他们的脸上顷刻消散,这似乎更强化了我拯救这个世界的形象。他们心存感激,心安理得地在空调机嗡嗡声中安然入睡。而我却彻夜难眠。我发现自己的言行在这个夏季发生了严重的错位。我为什么要布施于人?恩宠于我一生无缘,我却拿什么恩宠于他人?穷人被榨干血液,却将他碗中仅剩的汤水喂入他人之口?或者,溺水者必须放弃他仅有的一只救生圈。当然,我不是溺水者。我可以拯救别人,但是我将芜的心灵却靠谁去拯救呢?那些天,他们在我家中谈笑风生,举杯划拳,我却在太阳落山时沉沉睡去……
送走了这些“逃难者”,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我又可以独自一人散步了,我也可以一个人在家面壁沉思。然而日子一久,我突然发觉我的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我似乎特别渴望夏季的雷鸣能够打破长夜的寂静。睡梦中,我张开双臂去迎接一个蒙面的闯入者。然后,他挣脱了我的拥抱,拿起笔,在我家墙壁上写下一行字:你是一个需要拯救的人。醒了,我懵然许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起手机,又迟疑地放下了。无须去问别人,答案已在我心中。但是细细掂量,我心中哪有什么答案啊!晨雾已经消散,世界的轮廓渐渐清晰,那只飞翔的鹰就是时间的投影?它的不确定性,是缘于时空的错位,还是缘于一个人的梦魇突然重现?在许多情况下,人们难以考证一件事情的真伪。就像盲者难以确定天上的彩虹是否绚丽。在“处暑”这一天,人们欢呼着终于送走了炎炎夏季。但是我想问一声,到底是谁送走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