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老虎或者狮子,那个蹲在街边的大兽,是你吗?咪子。
我在梦里停下脚步,要你跟上来。高高的桥梯,你果真跟了上来,奋勇欢喜的。我就与你一起,向前走。不知要去往何处。这么多年,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醒来感到宽慰。或者你的前世果真是一只大兽。现在你又去做那一个稀世的,在另一个世界可以欢乐茁壮地存在的兽了。
这个世界美好的事物越来越少,那些可爱的兽们都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抱你的时候便要欢喜地喊,真是一只大老虎啊。而你总要挣脱我,兽怎么可以要人抱在怀里呢?
你去的第二天,北京铺天盖地地下雨。我从机场回来,走通惠河,河面起白烟。他们把你埋在左边河道的第十五棵大树下。M说树正对着小街上霓虹灯闪耀的那个小店。我从河边过去,遂知,这个城市与我有了生死的关联。所以它终于成了我的城,我再也无法随意鄙薄地丢弃它。
你来的时候也是与这通惠河有关的。河边的桃花铺天盖地,对着圆满的月亮,那个四月的春天,多么寒冷。你来到我这里,躲在窗帘背后,不敢出来。我拉开窗帘,看见你在黑的角落里。我还看见窗外的月亮,那样的光辉流泻到我们俩的身上来。我的心突然不再寒冷了。我对你说,从今天起,我们好好地生活。
这几天,我在空了的屋子里如往常一样做事。擦地,收衣服,做饭,看书,洗澡……然而没有你望着我了。我们住在老院的时候,你常常跟着我去公用的水房洗衣服。真像一个小孩,跟着妈妈去河边。你不会离开我,一直地蹲在地上看我。洗了衣服你便高高兴兴跟着我回屋。我去院子里的澡堂洗澡,你亦要跟着。等我出来,你就从拐弯的大树边跳了出来,再与我一起回家。许多个夏日的黄昏,东西通彻的老院,夕阳那样充盈地挥洒下来,你从食堂高高的窗子上跳下来,满身霞光,迎向我。我蹲下身子,张开手臂迎接你。真像一个孩子啊。
昨晚我收拾衣服,打开衣柜,突然抓住柜门,想大声喊你的名字。我又看见你从老院长长的走廊上快乐地向我扑过来。我们总好像是手牵手地回家的。我们小小的家啊。在那张大大的桌子上,我们埋头吃饭。你爱吃的鸭肝,那时候我们多么家常。温暖低声地说话。你尝一尝,慢条斯理地吃,从来就是大家闺秀。M说得没错,从来就没有过失态的时候。那样的高贵,只要见过你的人没有不钦慕你敬重你的。
有一年下大雨。雷声滚过来的时候,你矫健地攀上窗台,从窗子那里回到屋里。雨在你的身后迅疾地下来啦。我说,咪子啊,皮大衣有没有打湿啊。我总好像一个做针线活的老妈妈,看见小小的孩子回家来,就满心欢喜和慈爱。
对于爱情的理解,不过是这个人一定要有仁义之心,爱惜弱小的生灵,永遵心灵的诺言。他常常和你玩耍,要你打滚给他看。而你每一次都要听着他的口令在地板上滚着,仰着脑袋看他。眼睛似乎在说,这个奇怪的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在厨房里做饭,隔着玻璃门听见你们在一起的欢乐声音,就感到人生的饱满和光亮,便知道我爱的人是多么值得我去爱。
笑笑和苗苗暑假来看妈妈。她们每日只知道制造出巨大的声音来,看电视,玩电脑游戏,两个人之间的忌妒和制气。咪子观察她们许多天,终于发出呜呜的失望的声音。靠在我的怀里,怒目而视。那一晚,咪子睡在我的枕边。我的两个坏女儿啊,她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安静的心灵会有多美妙。
对于生命的理解,在近中年的时候竟然就晓悟出来了。每一个生灵都有它自己特定的频率。相似频率的人或动物甚至植物,就能成为好朋友。待在一起会感到格外愉快。什么也不说,对方也能知道心灵的波动。我下班回家,从通惠河慢慢地走。看着河水里的小小的漩儿,就想,咪子永远地躺在这里了。她把我的脚步抱住了,用她柔软的手掌。我们一定是有着一样频率的物种。所以我们靠在一起,呼吸就舒畅,天地就博大,生命就温暖。
咪子多么热爱家庭里的灯光和轻缓说话的声音啊。我们在一起说话,咪子就会过来,依偎着我们睡下。她也许并没有真正入睡啊。但是她是抱着满心的欢喜在我们俩人的中间微闭着眼睛,耳朵旋转如机翼。这世间上多么微小的一点地方,她在这里,感到万分的安全和舒心。
我对着敞开的衣柜喊出咪子的名字。这个名字卡在我的嗓子里许多天了。喊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咪子远远地朝向我奔跑来。那些寄居的日子里,我们悄悄地尽量躲开人多的地方。然而遇见了那个著名的不爱猫的管理院子的人,我们依然会漠然地,挺直了身子走过去。我们到花园里,玉兰花开得多么好。泡桐树的树干粗大。咪子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真像一只大老虎啊。
也许我们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两个家伙呢!遗忘就遗忘吧。我们俩安静地看时光飞船带着我们去向不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