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刃
酒吧里灯光摇曳,楚儿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要了一杯红酒,眼光在酒吧间逡巡往复,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Rock响了一半,似乎是旋律刚要越过波峰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音乐一如她的爱情,在匀速的幸福飞升中雪花般飘落。
对,飘落化作水,再冷凝成冰,悬挂在眼帘成为抽泣的音符。
楚儿灌一口酒,便喝去了高脚杯里的三分之二,觉得已接近堕落。
谁说堕落不能进入天堂?
三流酒吧的音乐固然是三流的,适合楚儿这种无法被归类的边缘人,碟片磨磨蹭蹭,跟她进酒吧之前的踌躇多么相似,总算进来了……Rock滑进了飞逝的河川,滔滔奔流。
人生如梦,不要醒才好。
与相恋十年的男友一夜之间成为路人,再不相识。
可是她感到他还在她的身边,他的脸,他的眉毛的一蹙一扬,他的脉脉眼神,他很节制的笑容……
这一切都是梦,毕竟是分手了。
一个星期过后,他就要同一个女人睡上一张婚床,此时,不争气的泪水扑簌簌而下,在酒杯里开放成朵朵殷红的小花。
才二十五岁,楚儿觉得已人老珠黄。
电视里游戏似的都市恋情,却成了前车之鉴,梦醒方知自己已蹈人覆辙。
沉沦……
失恋了?恍惚中一个男人走过来搭讪,声音被酒吧音乐捣得零零碎碎,楚儿正眼也不瞧,伏在桌子上,举起酒杯叫服务生换酒。
男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杯子放在台上。
酒来了,楚儿捋一下头发,喝了一口,才看清这个男人,应该属于清秀一类,不过楚儿没心情。
别烦我!
男人想说什么,楚儿站起来。
你给我走开!
男人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你给我走开!楚儿又说,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不淑女过,不管是对什么人。
啪的一声,楚儿已把杯子摔在地上。
这响声刚好在音乐的低音落差里响起,所以特别响亮,周围的人立即围观过来,保安一下子蹿到男人的身旁,以为出了什么乱子。
没事,是我一不小心摔下来的。男人说。
不等人来收拾,男人便俯下身来一块一块地拾残片,动作缓慢,脖颈白净,他把残片放在桌子上,抽出一张百元纸币,交给对面的服务生。
楚儿走过男人身边,到前面一张台去。
说真的,她有点后悔,这是酒吧,原是为寻开心才来的,再闹也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况且这个男人并不是真令她讨厌。
小姐,好大脾气,男人走到楚儿的身后轻声说道,楚儿感觉到他宽大的胸怀和温暖的体温似乎在向她围袭过来,事实上并没有。
楚儿回过头,男人居然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很健康的颜色,一笑,牙齿整齐粲白,酒吧的灯光一晃而过,唇线简洁凛冽,嗯,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楚儿似乎是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因距离太近,她的额头差点碰着了他的鼻子尖。
爱情,就像狐狸和乌鸦,千万别当真,谁没有过伤心的事,什么都可以重来,天下又不是他一个男人!
男人说话的时候,缓慢而简约,一种汹涌的东西被他很好地掩藏在平静的话语中,但楚儿感觉得到。
没关系,坐下,男人修长柔软的手掌放在楚儿肩上,楚儿乖乖坐下。
你好像也不开心,楚儿问。
开心的,男人轻描淡写,在旁边坐下,你不是常来这里吧?
第一次,楚儿实话实说,她不想欺骗眼前这个无辜的男人,尽管是萍水相逢,楚儿问,你呢?
有时来,男人回答,眼神里竟然掠过一丝迷惘。
对不起,今天心情不好。
男人嘴唇紧闭,保持着沉默,有一种静穆之美,他的脸光润明洁,过了许久,男人重复先前的话。
别太认真,显然男人是无意识说出的,一会儿,他忽然觉察到自己的神态被楚儿注视,马上调整过来,你真漂亮。
谢谢!
不过,电闪雷鸣发脾气可不好,特别是女人,要懂得爱惜自己,生气会长皱纹的,喏,沟壑纵横,满脸像梯田。男人比画着,脸一下子晴朗起来。此人居然这么幽默,气氛一会儿就缓和过来,楚儿咯咯地笑,咕嘟咕嘟又喝下半杯红酒。
别喝醉了!他富有磁性的话音里漾满关怀,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的,你说是吗?
喜欢向梯田里灌水,楚儿噘着嘴说,举杯又喝,酒从嘴角溢出流成蚯蚓向脖颈蜿蜒,蹿进胸膛,楚儿肆无忌惮地笑着,在手袋里找纸巾。
男人轻轻搬过她的头,用纸巾从嘴角到胸口一点一点地吸干、擦拭,很是细心,口里不住地说,你看你,你看你。
楚儿感觉一股暖流遍通全身,不禁问,难道你也失恋了?她想得到肯定的回答。
不不不,男人否认,只是心情有点糟,没什么。
心情有点糟,真是这样吗?哈哈,楚儿在心里笑,这个世界真是奇怪,人们都强颜欢笑,习惯了掩饰。
肯定是他感到配不上你才中途退场,是这样吧?
配不上,十年恩爱,高中大学一路牵手,步步相随,再到南方一路颠沛流离同甘共苦一起走过,都没有感觉配不上,最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发现不适合,借口,这是借口。没想到男人一句安慰的话却适得其反,戳到了楚儿的痛处,她男友提出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就这么简单……楚儿一咬嘴唇,还是抑制不住,泪水已从眼中倾泻而出。
男人看着她,眼神里全是茫然。
他会后悔的,你这么可爱,他踏破地球也找不到。这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想逗她开心。
我算什么,还有一个星期他就跟别人结婚了,楚儿又拿起酒杯,男人一下拢住她的手,以为她又要砸酒杯,楚儿却拿起杯子干了。嗵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着手袋,摇晃着站起来要走。
要去哪里?男人问。
你别管我。
你这样我不放心。男人说。
不放心,以前她男友也经常这样说,可见男人都虚伪,如今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不是对我不放心,而是根本就不会想起我,男人,总是喜新厌旧。
我不是小孩,楚儿说,你是我什么人,我们不过在一间酒吧喝酒同消寂寞而已。
岂止喝酒,男人笑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坏笑一反先前的温柔。
那你想怎样?
你知道的。男人说。
我不明白。
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
楚儿又坐下,叫酒,索性就醉吧,是为堕落才来这里的,男人要她明白的东西她仿佛猜到了八九分,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谓了。
天下男人都一样,装什么绅士,而女人,又有什么稀罕,不过以自己的羞耻心维护着一点所谓的尊严,可是one night stand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Free就是美,楚儿觉得解脱了,真是无爱一身轻。
不,真正的无爱并不轻松,无爱之爱才是最最轻松的。
楚儿接着又喝了几杯,脸红心跳,肢体发软,堕落真是美,干脆向男人怀里躺了过去,口里一直对服务生叫,拿酒来,泪珠儿一滴一滴落下,谁说酒醉就能解千愁?
我不是不让你走,是真的不放心,男人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
男人以为她故意这样说,因此又问了一句。
我没有家,楚儿把头紧紧地贴在他怀里,觉得这里就是家,是的,这里宽广、温柔,这里就是家了,哪怕是暂时的呢,人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真正的永恒,而他男友的怀抱,不也一样爱情的租赁期满收了回去吗?何况这个怀抱是不要租金的。
你说说,爱情是什么?楚儿问。
是狐狸和乌鸦。
楚儿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家,这是永恒真实的瞬间,充满了温暖。而她真正的家,到处弥漫着他的气息、他的影子,却凄凉有如荒原。
楚儿抬起头,看这个男人,他竟然眉心如蹙,满是荡不开的愁绪。
你骗我,你也失恋了,对不对?
对!
你很痛苦是不是?
是!
男人好像不能多说一个字,失恋了,没有理由不沉默,男人受了伤也这般的痛苦,有意思。
楚儿离开男人的怀抱,继续要酒,男人没有阻拦,酷似江湖中的侠客,酒到杯干,极为豪爽,喝了四瓶,两人才踉踉跄跄出了酒吧。
红酒,醉不了人。
不错,酒不醉人人自醉。楚儿不想离开他。
跟我回家?男人问。
跟你回家!楚儿答。
自愿?男人问。
自愿!楚儿答。
你还爱着他,你会后悔的。男人说。
不后悔,楚儿说,我对他已经死心了。
不想挽回?
不想。
为什么?
不想不想不想……你别问。
所以要自暴自弃,要跟我回家?
……
你们从高中开始恋爱是不是?
是。
他现在的女友是水城人是不是?
是。
他们二十八号结婚是不是?
是。
因此你一个人到酒吧来买醉是不是?
嗯,你怎么知道?
她跟他回家。
他的房间到还干净,素白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铺得平平展展,就连鞋子也摆放得整齐划一,她喜欢上了他的家。
倦了就睡吧,男人把被子给她打开,你盖这条被子睡里面,我还有一条被子,睡外面,床很宽的。
楚儿躺上去,拉上被子睡觉。
好好睡呵,他摸摸她的头发,给她掖好被子,关了灯,坐在椅子上抽烟,火星一明一暗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你也睡吧,楚儿说。
好的。男人灭了烟,过了好长时间,才从衣柜里拿出另一条被子,在楚儿旁边躺下,呼吸轻盈、平静,楚儿多么想在他的怀里睡去。
他转过身,理了理她的头发,睡好,乖点儿,现在不早了,不要影响了明天的工作。
楚儿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温度,有把脸贴过去的欲望,的确是倦了,楚儿眼角渗出泪水,一会儿便蒙胧睡去。
楚儿醒来,夜已深沉,她按亮壁灯,看身边的这个男人,他脸上挂着泪珠,难道,他在梦中哭泣,楚儿轻轻用手去擦拭,他握住她的手。
睡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柔软的手掌挨着他的脸,楚儿便抱住他的头,钻进了他的被窝,他的怀里很暖很暖。
你哭了?楚儿问。
男人不答,只是把脸挨着楚儿的脸,又有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来。
你还爱她?
嗯。
为什么要分手?
不为什么。
你们相处多久了?
十年。
不可能和好吗?
不知道。
你可以去找她?
嗯。
她在哪里?
水城。
水城?
水城。
楚儿惊讶。
你能找到她?
她还有一个星期就结婚了。
她是谁?
他便说了她的名字。
是她,真的是她,原来她就是楚儿男友现在的女友。
不错,就是她。
你跟她相恋十年,我跟他相恋十年,她们在一起才三个月,加起来二十年的爱,还不如三个月?
哈哈,爱又不是加减法,男人苦笑,是,二十年不如三个月。
爱情是什么呀爱情是什么?楚儿从床上坐起身子,忍不住抽泣起来。爱情到底是什么呀?
是狐狸和乌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
你很爱她?
很爱很爱……
她躺在他的怀里,伴着他的呼息进入了梦乡,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是有人要逃离。
楚儿现在才弄明白,他在酒吧要她弄明白的事,原来是这样。可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天亮后她想,他们睡了一夜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旁边只有一条空空的被子,他早已不知去向。
又是一个沉醉的夜晚,人们仍旧步履匆匆,赶着属于自己的路,街灯妩媚多姿,映照着城市虚浮的繁华。一张不再安分的面孔被昏黄的路灯漂洗得苍白失血,寒风猎猎,夜又深厚了一些,酒吧间里别有一番天地,楚儿走进去,开始了她新的一天的欢乐。她并不是想到这里来找寻昨晚遇到的那个男人,爱与被爱,执着与背叛,一切皆归于虚无,她只是想更自由,醉是她生活的全部,堕落才是真正的人生。
楚儿当然不会知道,此时,那个男人正坐在去水城的车上,他不想这样虚度时光,空耗生命,他要去解决问题,不管结果怎样,他要做最后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