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寒风吹彻,吹疼故乡。
村庄,在寒风中默念:“我的居民,在草垛的怀抱里取暖。”村庄,敞开身体,接纳村人的啼哭与欢笑。这街道,唯有风穿过。这北风下的草垛,少有行人。
清晨的风,早于阳光到达,犹如灵魂早于肉体,洞穿我的空虚。我无法摆脱冬天的风,一睁眼,风已盘踞在村庄上空。它摇醒木质的门,摇醒路边的枯草。村庄的骨头,已发抖。可是,却有些人迎着风,推门而出。
一个人,面对风的拷问,产生英雄主义情结,他掏出火柴,用香烟叫醒清晨的村庄,裹了裹衣服,快步来到田野。一个人,用手里的铁锹,这儿敲一下,那儿弄一锨土,似乎在告诉土地:我爱你,不知怎样表达,唯有弄疼你。人与土地的联系,就是与它对视,人能从庄稼里,看到一个村庄的前生。这里的每一株麦子,都是人失散多年的亲人。
风吹过,庄稼摇摆。同它们一起摇摆的,还有那些拾粪的老人。他们将一小堆动物遗弃的粪便,运到地里,来年必定有一两株庄稼,因这堆粪而改变长势。
乡村,在细节里存活。我是被这些细节养大的人,因此不敢轻视每一堆粪、每一丛腐朽的草木。
一些人,早早起床,去田间地头铲一些被人遗弃的白菜,这些白菜多是弱小的,成为淘汰的部分,这卑微的命运,让人感叹。但是,殊不知,在每一个寒冬的清晨,它们都是一些人早起的理由。这些冬白菜,拔除外面的绿叶,里面嫩白的心,就可以下锅拌面,那些绿叶成为牛羊的贡品。
寒风吹来,吹醒了树上的鸡,这呼啸而来的风,让鸡的五指紧紧抓住树枝。尽管如此,仍有一些鸡,一头栽下来,掉在下面的柴火垛上。这乡村的寒冬,风是主宰者。它刮散一切,譬如树叶、废纸。只有街道上,那些凹进去的地方,仍卧着一窝尘土。
寒风吹彻,鸡鸣于槐,一些勤快之人,再也难以入睡。他们把水缸挑满水,开始生火做饭。乡村的炊烟,是一封干净的家书,把人间的温暖,带给天堂里的祖先。
刘三家的狗,在寒冬中,开始挑逗邻村的一只母狗。寒风压制下的村庄,仍有一些温情,狗的爱情、猪的爱情。其实,在乡下,经常能看到人赶着猪,行走在乡间的路上。人在乡村,是猪的红娘。
寒风起后,柴火垛消失得很快。天冷了,人们再也不敢喝冷水了,洗脸刷牙、和面做饭,都需要一些温开水。圈里的猪,也需要温开了食,才敢倒进猪槽里。
冬来时,人便闲了下来。闲,是村里人最大的敌人。一些人,农活繁忙的时候,生龙活虎,一到寒冬,身体就不行了,病就找上门来,骨头疼,头疼。再说,闲下来,人便会发懒。整个冬天,除了劈开些碎木料之外,人都睡懒了骨头,来年开春,再也不想打磨锄头。
寒冬,火炉正旺。夜深人静时,男人们常常聚在一起,温一杯酒,炒两个热菜,把乡村的冷,打倒在地。
风,除了吹疼村庄,还看村庄的笑话。醉酒的王二,总是一头拱在三哥家的草垛里,一觉到天亮。风,捂着嘴,暗笑王二的样子。
风,把人堵在屋内。一些人,一个寒冬都没出过家门,等到春天来时,在镜子里,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适来。眼边的鱼尾纹,像春天的草,有些繁茂了。这时,才觉得寒风吹彻是一个骗局,一下子骗走了自己的青春。
寒风吹彻,村庄如昔。我在寒风里,回忆着故乡。
当风吹过,我仍会无端念想,念想一个村庄是否安好。
当然,在那里,有我丢失的三十年。
一个人,不刻意记恨,每天都活得风轻云淡,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