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夏末,我背着琴箱,拖着行李,辗转几趟地铁、公交,来到城市的边缘,一座美丽的“滨海花园”面前。
——“碧海阳光”特殊教育学校。
为何选择这里实习?
缘于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安慧校长应邀来音乐学院的一次演讲。安校的儿子患有先天自闭症,为了儿子的康复,多年来一直致力于自闭症儿童的心理研究,付出了巨大心血与努力,并攻读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后来,为了帮助更多自闭症儿童获取更专业的康复治疗,她创办了“碧海阳光”这所特殊教育学校。
“他们不聋,却对声响充耳不闻;他们不盲,却对周围人与物视而不见;他们不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他们是星星的孩子,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有人说,他们是异类,像个外星人,天外来客……”
安校的那次演讲,让我第一次对自闭症有所了解;也第一次对那些看似遥远的“小星星”们,产生了一丝好奇与关注。
其实,这也正是安校此次演讲的目的之一。
“音乐对自闭症儿童有着神奇的疗效,可以舒缓他们的情绪,提供安全愉快的交往环境,有利于他们恢复和保持正常的社交能力。此次能与贵院合作,成为音乐教育系的实习基地,‘碧海阳光’深感荣幸,也期待着贵院的老师、同学给予更专业的指导,与我们一同探索、完善现有的音乐治疗模式,为‘小星星’们的归家之途,点燃一盏引路的灯。”
于是,我出现在了这里。
作为音乐教育系的准毕业生,即将在这里,开启为期半年的实习生涯。虽不确定能否成为合格的音乐治疗师,内心还是怀揣着一丝小激动——终于要与远在天边的“小星星”们,来一次近距离的亲密接触了!
校园之内,碧草茵茵,花团锦簇,不愧有“滨海花园”之称。
安校亲自带我参观了学校,热情介绍一番,又领我到一间教工宿舍,让我暂作安置。
宿舍房间不大,却很明净。南向的小小露台尤为可爱,站在那里吹着海风,整座校园尽收眼底。爬满青藤的围墙之外,一侧是高高拔起的连绵树冠,郁郁葱葱;另一侧是低低浅浅的沙滩,泛着银光,缓缓延向大海的深处。
午餐过后,我一人在校园里随意转悠。
原来学校的后花园,还藏着一片偌大的果树林。林荫浓密,十分凉快。转了许久,方肯回到阳光下。微风温热,伴着一阵流畅的钢琴声忽而飘过。我很好奇,闻声寻找,才发现蔷薇丛后若隐若现着一间独立的白色房子。
原来这里也有琴房?
我悄声绕到房子正面。门虚掩着,透出的琴声也更为刚劲有力——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三乐章。大学里也常有人练习这段曲目,但如此干净、又极富表现力的弹奏,实属罕见!一时好奇,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
缓缓张开的门缝,渐现出屋内光景。
铺满花枝的窗口透进几缕自然的光,一架黑色的有些褪色的钢琴前,一个清瘦而挺直的侧影逆光而坐,正全情投入在弹奏中。他微低着头,稍长的刘海遮在眼侧,白色衬衫随着节奏轻微颤动,一串串时缓时急、又时强时弱的音符,从一双灵活跳跃的手掌指尖流淌开来。
弹奏者未注意到我的闯入。我也沉醉在行若流水的琴声中,忘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一步步挪进屋内。又是一阵湍急汹涌的重音滑过,弹奏者的手忽然停下,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人抬起头,转而望向我。
我和他都微微一怔。
“Hi——”我用微笑掩饰着尴尬,“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刚从外面经过,听见有琴声就……呵呵……呃,你也是这里的音乐老师吗?”
对方静静看着我说完了话,没有作答,没有表情。随后收回视线,取下乐谱,扣好键盖,轻轻提起地上的背包,低头朝向我——其实是门口的方向,径直走来。
我嘴角弯起的弧度渐渐凝结。
不知所以然时,他已走至我面前。高高瘦瘦的身形突然止步,貌似被挡住了去路。他依然没有看我,目光放得很低,双唇紧闭,只是略显不安地伫在原地,默默等待着。
我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也在这一瞬看清了他的模样——净白的面庞俊美清逸,细密的睫毛乖顺垂在眼前,鼻梁高挺,唇色温润……
这世上,果然有人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
见我迟迟未动,他抬眼匆匆望了我一瞬,目光清冽。我即刻缓过神,慌忙“哦”了声,侧身让开路。他随即也侧转过身,收紧着气息,小心蹭出门外。
我一脸迷茫,视线亦跟随到门外。
本就单薄的身形,在宽宽大大的衣衫内显得更为纤细,步履间还夹着些许青涩。年纪应比我略小些?只是气质过于内敛,清澈的目光里似是透着与年龄不大相符的——安静默然。
……
音乐治疗师走马上任第一天,可用两个字来形容——忙翻。
上午少年班的课程还算OK。毕竟孩子们已具备一定的自控力,外加有辅教帮忙维持秩序,引导他们的注意力,总体比较顺利。
下午儿童班的课程,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我弹奏的琴声响起时,身边的“小星星”有望着虚无发呆的,有焦虑不安晃动小手的,有起身忽然跑开的……以至课程未过半,我也不得不离开钢琴,前去安抚几个哭闹不停的孩子。
费了好一番劲儿,十几个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四位辅教努力让他们围坐成一圈儿,我用力摇着铃鼓,吸引他们的注意,再次坐回钢琴前,弹起预先准备的儿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一堂课下来,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可当最后,每个孩子都能和着琴声随我一句一句唱起时,看着他们稚嫩的小脸,又感觉无比知足。
“小星星”们被带去了餐厅用餐,我一人在音乐教室收拾残局。不经意间,瞥见一个小女孩儿正扶在门外,悄悄向里探望。我认得这个小女孩儿,名叫伊伊,刚满四周岁,也是音乐课上唱得最投入的那个。
“伊伊,你怎么回来了?没有跟老师去吃饭吗?”我蹲下身,轻揽过伊伊,“喜欢今天新学的儿歌吗?”
伊伊兴奋地拍着手、跺着脚,仿佛在继续刚才的表演。我也配合着她,一边拍手,一边清唱起儿歌为她伴乐。小曼老师匆匆跑来,应该是找伊伊的。见到我们放缓了脚步,摇头笑道:“恭喜肖潇老师,上任第一天,就收获小粉丝一枚喽!”
晚餐时候,安校亲切坐到我身旁。询问几句,又指导鼓励几句。而我忆起前一日后花园的偶遇,便向安校提及此事。
“你说的是小南么?”听过我的描述,安校和蔼笑道:“他不是学校的老师,只是偶尔会在那里练琴。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曾经也是这里的学生呢!”
这里的学生?难道他是自闭症患者?!
我有点惊讶,仔细回忆起每个细节——他确实沉默未语,也确有些目光的回避,但在我看来,也实属正常,不过是性格……稍有些羞涩畏生而已。
安校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淡淡笑着,徐徐道来关于熊南光的一段往事。
原来他不是先天的自闭症患者。
儿时的一场意外,南光经历了父亲的离世,精神受到重创,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进入意识封闭状态。那时他只有六岁,拒绝与人交流,对身外事物也了无兴趣。南光妈妈万般无奈,将他带到了“碧海阳光”。安校试尽各种方法,皆未能唤起他的意识。
直至一次偶然,南光听到老高的一场弹奏。
老高是安校的爱人,也是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闲暇之余,时常来学校给孩子们弹奏乐曲。后花园的琴房,就是安校特意为老高准备的御用场地。也是在那儿,南光第一次听到了老高的演奏。
琴声响起的一瞬,南光眼中忽似有了神色。也许是钢琴的声音与他内心某处产生了共鸣,从头至尾他都听得十分入神。安校至今还难忘当时一幕——年幼的南光主动走到钢琴前,好奇地伸出小手,轻轻触摸着黑白相间的每一根琴键。
这是入病以来,他第一次被身外事物所吸引。
安校抓准这个契机,尝试让南光学习钢琴,重任自然落在老高身上。令人欣喜的是,南光显出了极高的音乐天赋。弹琴技艺与日俱增的同时,也逐步恢复了一些与人的日常交流,但仅限于眼神和一些简单的肢体语言,且依然未能开口讲话。
“既然能够与人交流了,为何不能开口讲话呢?”对于此点,我仍存疑惑。
“这在医学界,也是一个复杂的难题。”安校无奈摇头,稍后又意味深长道:“面对强烈的精神刺激时,人的潜意识会本能选择逃避,甚至封存起相关记忆,偶尔伴有某种感官障碍的出现,比如失声、失明、失语……一般情况,这些症状会随着当事人的情绪缓解而自行消失;极少时候,也会因当事人对事件的极度抗拒,而被大脑一并封存起来。若想恢复,除非唤醒被封存的记忆,可若记忆的刺激太过强烈,二次伤害反而会使当事人陷入更糟糕的精神状态。”
见我听得入神,安校淡然一笑:“所以能否开口讲话,还要看小南自己,是否愿意面对那段封存的记忆了……”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静默片刻,安校忽然看向我:“肖潇,你大学主修的乐器是小提琴么?”
话题有些跳跃,我怔住一秒,点头:“嗯嗯。”
“那太棒了!”安校眸光一闪,略显激动道:“今年校内的‘碧海月光’中秋晚会,我本想让小南表演一曲钢琴独奏。既然你来了,不如就改为——钢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吧!”
月光晚会?二重奏??
我这边一头雾水,安校那边却已是一脸亢奋:“正好老高刚从国外回来,这些日子小南一直住在我家练琴。你哪天没课,小南那边我来搞定,就相约在后花园的琴房,二重奏的组合正式成立!”
组合……成立?
“可是小南……会愿意与我合奏吗?”我很是心虚。
“嗯——”安校稍稳下心绪,语调又平缓下来:“小南的确不擅长与人交流,但若以音乐为媒介,就会容易很多。老高在家时,也常带着他一起合奏,可以看得出,他还是很喜欢这种演奏形式的。”
见我面露难色,安校笑着劝慰道:“其实跟从前相比,小南已经从封闭的状态走出许多。只是陷入长期的瓶颈期,这种不进不退的半封闭状态,已然成为他的生存习惯。若想改变,就得有人拉他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唤醒他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与兴趣。其实我突发奇想安排你俩合奏,也是希望你能帮帮小南,借此机会让他再尝试做出一点改变。”
安校的心意让我难以拒绝。
回到宿舍,我开始着手准备合奏的曲目。脑海不时回想起安校的一番话语,以及初见南光时的每一帧画面。未想到美好的外在与精湛的琴技背后,还隐藏着一段不幸往事,与一段封存于心、不可被触及的悲伤记忆。
都说自闭症的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懂的是星星的语言。那么南光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倘若没有遭遇不幸,南光是否也与同龄人一样,正享受着青春,追逐着梦想。走在某座校园成为众人追捧的校草;亦或奔波于各个世界舞台,成为已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演奏家……
仰望夜空,已是漫天的星光点点。
本应闪闪发光的年纪,却因轨迹偏离,变成一颗陨落的流星,难免让人觉得惋惜。
也许正如安校所言,音乐即是一个契机。若能让南光从封闭的状态再走出一点点,说不定就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让他拥有更多可能性的未来……
夏夜的晚风微凉,我却感到周身热血蔓延。虽然不知合奏的计划能否顺利,我怦然的内心已有些跃跃欲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