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听到这里的皇上,却深知若非聚毒蛊,高瑛的确可以算作无辜。
但,聚毒蛊令紫璎吃下的那一点毒,一直留存在她体内。
说到底,万毒之首还在于下聚毒蛊的人!
他会是谁?光王?恒王,还是景王?
想到出神处,他不禁冷笑出声。
里面的高瑛与赋云听到,面上都是一凛。
高瑛只觉大祸临头,登时面若金纸。
赋云比她镇定些,按住她的手轻声道:“先别怕……”而后自己走到门口,轻轻将门朝里拉开,又将厚厚的锦帘一撩,却看到皇上披着一领珠灰羽纱斗篷立在那里,衬着庭院里的雪景与阁前的红梅,宛若一副风流典雅的工笔画。
他转头望着赋云,微微下垂的眼脸下,有温柔而感伤的目光流出……
“陛……陛下……”赋云不得不胆寒。
高瑛身子颓然一倒,被人抽取了骨头一般从凳子上滑下……
皇上听到了!
皇上什么都听到了!
她虽然来向赋云坦诚罪行,却并不意味有向皇上认罪的勇气。
她想,自己完了……性命与皇上残留的宠爱要一并失去了。
然而,当她怯怯举目后,却并没有从皇上面上看到一丝怒色。
而且,皇上竟然温和地道:“瑛儿,你陪朕出来走走,看看雪景如何?”
高瑛望了赋云一眼。
“陛下……”赋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跪下,低婉地唤了这么一声。
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高瑛伸出手去……
腊月的风带着梅香与雪气袭来,高瑛望着皇上伸出的手,思绪飘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初秋……
那天的风极大,她镯子里掖着一方小丝绢叫风给吹走了,飘飘荡荡,一直飞到一排柳树之后。
她正着急,皇上骑着马从柳树之后奔了过来,一身墨绿色宽衫,大袖衣袂在狂风吹得猎猎作强,身姿稳健,说不尽的威仪万千,英姿勃发……
他来到她面前,从马上朝她居高临下地伸出手,用金粒撒落般的声音道:“我好端端的在湖边骑马,却有一方手绢飞到我脸上,是不是小姐的?”
高瑛永远记得,那手绢上绣的两只银粉色蝴蝶是那样美……
而今天的皇上,又带着梅香与雪气向她伸出手。她被蛊惑了似地,义无反顾地也将手伸出,搭在皇上手中,随他步入漫天大雪之中。
“陛下……瑛姐……”赋云不知皇上会怎样,紧张地在后看着。
只见皇上牵着高瑛的手,徐徐步入雪中。
他们在大雪中走了许久许久,牵在一起的手从冷到暖。
高瑛贪婪地依在皇上身边嗅着他身上龙涎香的气味,听着他们踏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望着皇上清朗英气地面容……
他眼下那一粒小小的泪痣,他下巴那道浅浅的沟,都一一刻在她脑中,那样深刻,又那般明朗……
他们并没有撑伞,任由雪落了满身满头。
走到竹林旁时,恰好风来,吹落竹枝上的雪团打在高瑛头上,绵而软的雪团,抚过发髻,轻吻她的额头。
皇上停下脚步,挡掉陈元递过来的手绢,亲自用手替高瑛弹拭干净。
最后,他还将高瑛发髻上歪掉的簪子轻轻扶正……
高瑛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将冰冷的额头轻轻抵在皇上肩头道:“陛下这样对臣妾,臣妾死也甘心……请陛下下旨赐臣妾一死吧!只求陛下明白,这都是臣妾一时糊涂,与臣妾家人无关!”
她想,死前能被皇上真心关爱一回,再短暂,此生也无憾了!
至少她曾和皇上走过这么一段雪路……
可是,她好不甘,好不甘!
她多想,永远和皇上厮守在一起!不敢奢望像寻常夫妻那样,只是能远远地仰望,也就够了。
高瑛混身发颤地等着皇上赐死,可是皇上却道:“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朕,怎么会赐你一死呢……”
她不解地仰头,皇上却在她额上一吻道:“咱们还是回去吧,你身子弱,若是生了病,以后怎么替朕与紫璎好好照顾小皇子呢?”
高瑛脑中更是一片混沌,一脸呆滞地道:“陛……陛下……”
皇上浅笑着握住她的双手道:“皇后那里已经有公主了,若是再由她养育皇长子,就太辛苦她的了!你的心性最是平和大方,而且还是紫璎的好姐妹,将孩子交由你抚养,朕放心。相信紫璎在天之灵,也会放心的!”
高瑛不敢地相信地道:“陛下的意思是……是……”
“瑛儿,你可愿意当皇长子的养母?”
漫天大雪无声地落下,仿佛要将他们覆盖。
高瑛陷入巨大的惊喜之中,反倒像是从高处坠落,胸腔里被瞬间掏空,半晌了才想到改如何呼吸!
“陛下当真?”高瑛满目热泪。
皇上笑了,像望着一个孩子那样,极亲昵地道:“朕会诓你么?”
高瑛又笑又哭地道:“可是……可是臣妾……臣妾配么?”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皇上语气肯定。
倒是高瑛极为不相信自己,地反问:“是么?”
“当然。”皇上脸色沉下来,严肃而认真地道,“瑛儿,答应朕,一定要将皇长子抚养成人。好不好?”
滚烫的泪珠从高瑛眼中滚落,她无比肯定地点着头道:“臣妾答应陛下,一定会将皇长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臣妾会将他抚养成人,会将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端丽的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比平日里端庄大方的样子更为楚楚动人。
皇上满眼怜惜地看着,心头在无奈苦笑的同时,也感到丝丝安慰……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一向不大得宠的高婕妤居然会一跃成为皇长子养母,生生尊贵过怀着龙裔的崔雪如。
皇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她膝下有公主,无论谁是皇长子的养母,她也都会是嫡母。
况且,她从来不顺从皇上的意愿,一知道是皇上的意思,便痛痛快快地将孩子送到高瑛那边。
倒是赋云听说消息时,惊讶得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
不过随后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高瑛最后亲自阻止住了她自己的恶行,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可是,高瑛肯定还是对紫璎有着极深的愧疚,这种愧疚必然会促使她更为疼爱紫璎的孩子……
皇上之所以让高瑛成为孩子的养母,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吗?
赋云并不敢肯定,她从来都看不破皇上的心思,也不准备看破。
她只盼着事情能赶紧查清楚,让紫璎得以瞑目,而她也就可以早日洗刷嫌疑,得以离开大兴宫。
她深深觉得,自己与皇上离得越远越好。
很快,在高瑛之后,松年先生在紫璎用过一个由各色干花瓣装的软枕里发现,里面混的有黄杜鹃的干花。
黄杜鹃又名羊踯躅,因为羊误食此花后,往往会踯躅而死,故此得名,毒性亦由此可见。
人若枕在干花上沉睡,呼吸之间吸入花粉与毒气,后果亦可想而知。
但好在紫璎并不是很喜欢软枕,所以不过偶尔枕一回,中毒并不深,但也一样被聚毒蛊吸取,滞留在体内,成为害死凌紫璎的元凶之一。
而这个软枕正是阮才人送的!
她入宫多年,还是一个才人,可紫璎刚入宫恩宠就超过了她。
女子一旦嫉妒起谁来,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而且还往往会自作聪明,以为将黄杜鹃混在其它花里,再缝进枕头里,没有人会发现。
然而,这却成了她害人性命的铁证!
证据确凿,阮才人不得不承认。
与此同时,松年先生与樵青亦发现,凌紫璎很喜欢吃的枣泥山药糕,亦为皇上所喜。
这样点心是冷的,适宜聚毒蛊存活,有可能是凌紫璎与皇上体内聚毒蛊的来源。
但聚毒蛊成长什么样,如何养成,他与樵青都不得而知。
小年快要到了,凌紫璎又已去世多天,皇上怕再留松年先生与樵青在宫中会引人怀疑,便让二人回到空明山继续查验。
而他,亦快刀斩乱麻地处死阮才人与袁小纨后,每日去藏经阁翻阅一些古书,看能不能发现聚毒蛊的痕迹。
可是接连数日,他都一无所获。
聚毒蛊像是那传闻中卧在深海一角抱珠而眠的骊龙,只等某一刻被惊醒,搅得天地不宁。
可是现在,海面是狂风暴雨后的平静,令不明真相的人欣喜且心安。
在赋云眼里,世间更是如此,一切终于明了,她终于可以离开皇宫了。
没在皇上旨意传来,她打算自己去请旨。
梳洗好走出门,迎面却看到皇上素衣简行地走来。
他来得一点声息也没,整个观云阁的人都吓了一跳,赶忙行礼。皇上的脸色很不好,像是病了,又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失魂落魄的。
待得走到门口,他望着赋云,有气无地道:“免礼吧……朕就是过来看看你……”
“……多谢陛下。”赋云面上一窘,眼见着皇上自顾自地走到室内坐下,心中虽觉不妥,却也不敢言语。
阿绿、织织等人怔了一会儿后,便去给皇上泡茶,
跟着皇上来的人也只有一个小太监,而且不是近身伺候的,此时并不敢跟着走进门内,而是立在滴水檐下伺候。
一时之间,这屋子里居然只剩下皇上和赋云。
赋云心中十分介意,便有意将大门敞开着,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站着。
皇上累极了似地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才转向望着赋云,满目哀伤地问:“小神医……朕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陛下请问。”
“若是……若是你明知自己最多还能活两三年,你会如何?”
赋云眉心一动,唇角尴尬地抽动一下道:“我……我会去治病的……”
“若是根本不治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