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那样静,叫人能清清楚楚地听得到外面屋檐下鸟儿乱鸣的声音。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仿佛是在争吵。赋云听得久了,心中愈发凌乱不安。
终于,皇上重开口金口中,道:“从一开始你就怕着朕,无论朕对你怎么温和,你还是怕?”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说得有几分委屈,但从神情上倒也看不出失落。
赋云想,他可是皇上啊!怎么能让他受委屈……
她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便道:“陛下乃九五至尊,纵然亦是翩翩君子,可是龙威天成,不只臣妾,想来天下人都会怕着陛下吧?”
这样的奉承之语,说得本分,却绝非肺腑之言。
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
正在这时,赋云听到外面有嘈杂的马蹄声,心中一喜,连忙跑到窗户边向外面路上一看,果然看到梁思让骑马带着数名侍卫匆匆过来。
赋云不忘又奉承皇上一句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殿下果然来找我了。”
皇上看她喜上眉梢,笑得眼中泛着亮光,又是那副明媚少女的样子,,也不禁微微一笑。
人多眼杂,赋云便只是朝梁思让喊:“我在这儿!”
梁思让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勒停了马。仰头一看,只见赋云从酒楼的临街的窗子里探出头来,一张秀面满是笑容,娇若春花,显然已不再生气。
梁思让顿时放下心里,面上也不觉堆得满是笑意。
“是找我吗?”赋云看着他笑,眉目更弯了几分。
梁思让见她明知故问,不禁反问:“要不然,这世上还有别一个你,需要我找吗?”
赋云笑了一声,将头缩回。
窗户还在开着,梁思让在下面一直盯着她,依稀瞧见她向另一个人行礼,凝眸细看,见那人分明是皇上!
可是赋云既不言,皇上也不露面,梁思让只得按下不动,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待过了一会儿,赋云走下来,他亦不吱声,直至回到王府,他才问:“你特意在酒楼里等着我去找你吗?”
赋云并不瞒他,直言道:“原打算回娘家,恰好遇到陛下,他说我这个样子回去不妥当,让我在那里等你来找我。”
她的坦率却并没有换来梁思让的心安,拧着眉头又问:“怎么会那么巧,你怎么就在那里遇见皇兄了?”
他这样一说,赋云才想了起来,道:“是啊,我都没有细问陛下为何出宫。只知道他有什么烦心事,可到底是什么事我也没问。”
“皇上是一国之君,有烦心的事也不奇怪。”
“说得也是。”
赋云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撑着床上,想着今天的事情,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
梁思让亦在床前一张圆桌旁坐下,远远地望着她道:“你姐姐的事情,我一定会查清的……”
赋云这会儿已完全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跑杭州查并不妥当,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查清的。”
她的冷静令梁思让觉得不正常。
仿佛有意试探她似地,梁思让又道:“以目前的证据来看,我有理由怀疑你姐姐杀了人,代替她自己……”
赋云虽然不愿相信,可是此时也没有办法,只好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再生气,梁思让却不禁来气,不知怎地就道:“皇兄这是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赋云一时还没品味出他话里的深意,听他问,不由得想到自己离开包间前,皇上特意叫住她问:“赋云,若是你当初逃婚的时候,我没有叫你回去,今天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赋云毫不犹豫地道:“不会。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决定回去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由得带出一丝笑意,并没有照实说,只是道:“就是闲话几句。”
梁思让一见她这样,心中愈发受不了,便又问:“我还没问过你,皇兄是不是早知认出你来?”
赋云抿嘴一笑道:“是啊。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梁思让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赋云这才察觉到不对,便问:“怎么了?”
梁思让沉着脸,半晌了才道:“那他赏赐你,对你的好……就是因为真的喜欢你!”
赋云直起腰,慢吞吞地道:“他……从未那样跟我说过……”
“他跟我说过。”梁思让打断她道,“他喜欢你,像我一样,从三年前就喜欢你。”
赋云面上通红,像做了一件极错的事般解释道:“可是我退回了他赐我的东西,我对他说过许多话……许多能让他明白我心意的话……而且我今天……”
她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攀住她的手臂,无比诚恳地道:“我今天遇到他,真的是意料之外的……”
梁思让看她这样小心翼翼,不禁心疼地长叹一声,拉她起身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
可他方才就是有些责怪的意思,怪她跟皇兄同处一室,怪她明知皇兄对她的心意,还和他说那么多话……
可是,她又怎么能不去理会皇上呢?
“你怎么了?”赋云顺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道,“你也要相信我,我三年前喜欢的人就是你!”
梁思让听了这话,觉得心像是被丝绸裹住了,只觉妥帖而温柔。
他不禁揽住她的腰,只是声音里的忧虑却没有减退,低沉地道:“皇兄万一跟我抢你,怎么办?”
赋云却觉得这是万分不可能的事,好笑地道:“你把我当成西施,还是貂蝉呢?这世间最美丽、最聪明、最尊贵、最温柔的女子都是陛下的,他很快就会把我抛到脑后的。而且,你不是不怕他吗?三年前,你就不怕的……”
梁思让忧虑重重地叹了一声道:“那是三年前。可是现在我开始怕了……因为从那件事之后,会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皇兄……仿佛有些恨我。譬如父皇临终前痛斥我为‘逆子’我竟觉得皇兄眼睛有一些痛快的样子……”
赋云心头一凛,张张嘴忍不住要说出来。
梁思让陷入一片迷茫中,转头望着虚空,怔怔地道:“也许是我的错觉,可每当我痛苦的时候,那个眼神又总会时不时出现在皇兄的眼神里。我现在的确有些怕,怕和皇兄真有什么嫌隙,真的怎么样……”
“他是兄,你是弟;他是君,你是臣。”赋云亦怕起来,紧张地抓着他的手道,“可是他一定不会怎样!因为现在正有人与他为敌……你觉得这人不是景王,还有可能是别人。但无论是哪个,你都是他最为信任的人,最能依赖的人。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自断臂膀!”
想到这里,她亦下定了决心,暂且不告诉他,她听到的皇上与光王的对话。
让他不要恨皇上,亦是对他的保护。
此刻的皇上还在酒楼里。
可是,仍旧滴酒未沾。
崔铎发现了,觉得甚是奇怪,便问:“陛下,是不是这个酒不好?微臣让他们换好的来。”
皇上望着手中的酒杯,以绝对而强大的克制力推开了,道:“出来散散心而已,未必就要饮酒。况且,松年先生说……”他的脸色悠悠沉下,唇边抿起一股不易察觉的恨意。
崔铎便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道:“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喝杯茶润润吧。”
他端起茶饮着,若有所思地道:“崔爱卿,如果你喜欢的人一味怕你,你会怎样……”
“微臣不知。因为微臣喜欢的人也喜欢微臣,只是她母亲不大看得起微臣罢了……”
皇上想了起来,笑道:“朕记得答应过雪如,要替你指婚的。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女子,是谁?”
崔铎浑身一震,极是惊喜,慌忙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连声谢恩后才道:“正是徐俪宁。昭王妃的表姐。”
“昭王妃……昭王妃……”他喃喃地念着,似是伤感又似感慨地道,“真好,你们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崔铎小心地凝视他一眼,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道:“陛下方才说的那个人,指的是昭王妃吧?”
皇上面上一凛,诧异地将头一抬,目光冷冽地望着他。
崔铎连忙又磕一下头道:“微臣该死!”
“你……你怎么知道?”
崔铎低着头,沉稳地道:“微臣以为,不只微臣知道,宫里的人,还有那天在陈府别苑的人,都应该知道吧……陛下曾不顾龙体,舍命救她……”
皇上回想起来,反倒放松了精神,苦笑道:“原来,朕早已克制不住,表露得这么明显了……”
崔铎仍旧不敢抬头,只听着他的语气,猜出他现在万分惋惜的心境道:“微臣斗胆,想说一句……这天底下怎么可以还有陛下得不到的人!”
“是朕一着不慎,将她推到五弟身边的。”
“那又如何呢?”崔铎迅速地抬头望他脸上瞥了一眼,“这天底下的一切不还是陛下的吗?”
他反问的如此轻松,令皇上禁不住想:对啊,那又如何呢……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闪了一下而已。
皇上重新端起茶杯,怔怔地饮着道:“昭王妃与这世间万物不一样,你别胡说。”
崔铎神色有些尴尬,而后恭敬地道:“微臣只是觉得,陛下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听闻雪域人,若是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
话到此处,皇上投来严厉的目光,崔铎亦适时止住话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