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他们竟然都在指责皇上!
梁思让心头猛然一亮,深深地望两人脸上盯了一眼。
恒王的脸窄瘦,有着皇室男儿独有的清贵之气,可是那风轻云淡的神情却掩不住沉到他眼底的沉沉心机。
凌骢就更让人不寒而栗了!多年来在朝堂政务里的打磨,已使不露声色与老实沉稳为他包了一层浆,令他如积年古玉般圆润,通透。
此时,他因女儿之死悲伤义愤的样子,更透出几分力不从心,愈发能引出人的同情来。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父亲,居然另有心机!
梁思让警惕之下,手指不由得曲了起来,缓缓握成拳头……
恒王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缓缓饮下一杯酒,望着他又道:“说句心里话,我以为陛下着实不如父皇……五弟!你以为如何?”
梁思让转眸望着他,满目茫然。
转瞬之间,他便又恢复了以往坚毅的神情,唇角一勾道:“二皇兄既然这样问,就请恕臣弟直言——我们这些兄弟这里,没有人比得上父皇!”
恒王唇角挂着出一缕戏谑的笑意,慢声道:“父皇文韬武略、旷古烁今,谁能和他比!只要稍稍肖似他一两分也便罢了,可惜……”
凌骢便在此时,又饮下一杯酒后,突然狂躁地摔掉杯子,怒声道:“若是先帝还在世,定然不会叫大兴宫内出现这般不平之事!”
恒王吓了一跳似的,而后又一脸惊讶望着梁思让。
“凌大人……”梁思让尴尬唤一声道,“仿佛是……”
凌骢却像是没有听到,用单手捏住额头,晕晕乎乎地摇着头,痛苦地道:“先帝啊先帝……”
恒王便笑一笑道:“凌大人方向的话说得失当,但念在喝醉了酒的份上……”
梁思让明白他的意思,便道:“臣弟绝对不会说出去。况且,凌大人说的也没错!”
凌骢已然一副醉的样子,歪在那里,双眸茫然且无神,口中更是不断唤着“先帝、紫璎”。
恒王望他一眼,这才又转头望着梁思让道:“什么……五弟方才说什么没错?”
梁思让知道他听清了,故意装作没有听清而已。
但梁思让并不介意再说一遍,便大大方方地道:“我说,凌大人方才说的话……没错!若是父皇还在世,定然不会叫大兴宫内出现这般不平之事!”
恒王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低声道:“五弟也觉得……陛下包庇了高婕妤?”
面对他们谨慎、小心地试探,梁思让只得回报以同样的谨慎与小心,“陛下包庇谁,其实我并不在乎。臣弟只知……他令臣弟与臣弟的王妃受尽无端的冤枉!”
梁思让口中说着,心里却在想,顺着他们的意思将话说下去,他们的狐狸尾巴肯定会露出来吧!
然而,恒王听罢,面上的神情却稳丝未动,只是又淡然地端起酒杯,缓缓地饮了一口酒……
他动作慢得叫梁思让几乎要忍不住再多说一些话,催促着他快表明心机,快露出尾巴!
当然,他不能这么做。
即便完全忍不了,他也要忍下去。这时候的较量,无非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终于,恒王问:“五弟是在怨陛下为了包庇高婕妤,致使满城皆是昭王妃乃杀害丽妃真凶的流言,而陛下面对这些流言,却没有丝毫表示?”
梁思让道:“不!我是怨他酿出另一些流言!”
他目光坚定,双眉微微扬着,极力隐忍的怒气正慢慢透出来……
“哪些?”
“二皇兄又何明知故问!”梁思让冷冷一笑。
恒王垂头一笑,眉梢眼色皆是暖昧的笑意,只缓缓道:“那些……仅仅只是流言吗?”
梁思让登时大怒,一拍桌子便站起来要往外走。
凌骢酒醉中被惊了一下,茫然地抬了一头,便又垂下头去,歪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恒王笑一笑,连忙拦住他,拉他回来坐下道:“五弟不要生气,都是二哥的不是。”
梁思让自然不会真的走掉,只是触到了真脾气,也便发了出来。
“是陛下一厢情愿而已!”梁思让坐下后,愤愤地道。
恒王点点头,苦笑道:“我是猜不透陛下的心意……当初是可是他赐的婚,那时我在场的!现在为何又……”
梁思让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愤愤不平地道:“我也弄不懂他!”
“兄弟之中,你可是与陛下最亲近的一个!”
“那又如何?”梁思让苦笑道,“我一样不懂他!我不想娶赋云时,是他非要我娶她。我渐渐了解赋云,她也渐渐了解我,终于成了一对恩爱夫妻,他却……”说到这里,恼怒是真恼怒,“我有时候真怀疑,他就是在戏……”
梁思让义愤之下,几乎就要一股脑全说出来,却听“通”地一声。
原来是凌骢酒醉之中,忽然歪倒在桌面上。
梁思让借机沉下一口气,又缓缓舒出来,喝了杯酒便不再说下去。
适当的沉默,往往比千言万语更有说服力。
他需要让恒王相信自己对皇上的隐忍,那么证明有言语的自制力,显然比说话更有效。
恒王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仿佛是不相信,表面皇上与梁思让兄弟、君臣和睦的表相之下,原来是梁思让对皇上有诸多不满,只是一直隐忍在心。
不过很快,他就沉默着为梁思让倒了一杯酒。像所有听兄弟倾吐烦恼的兄长会做的那样,拍拍他的肩膀道:“他是陛下……他想怎样便怎样,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梁思让苦笑道:“不错,好在赋云对他无意……”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局面也够让人难堪了!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出别的事。”
“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想带着赋云南下躲个清净,可他却又不许!他到底想怎样?”他望着恒王问。
恒王苦笑道:“谁会知道。”接下来,却也再无别话。
梁思让也便烦躁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许久许久,两人再无别话,梁思让望一眼凌骢道:“凌大人这样睡着是要着凉了,让他好好休息吧,臣弟先告辞了!”
“也好。”恒王并无挽留的意思,而且率先站了起来。
狐狸尾巴还是没有露出来……
梁思让没有办法,只得起身往外走,恒王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的脚步都很慢,沉甸甸地,每一步都有无尽心事……
梁思让知道,除非恒王出言拉拢,否则今天这番话什么也无法证明。
只要他再开口,只要他再出言试探,梁思让便会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可以被拉拢过去的人……
那么……
终于,到门口时,恒王亦终于开口:“你有没有觉得陛下……陛下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兄弟,还像小时候一样,把我们当他的奴仆,百般戏耍我们?”
“是!”梁思让一副油然怒起的神情,“即便我为他做了不少事,他也没有把我当兄弟吧!他一定以为,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想取走便取走。堂而皇之……对赋云也是这样!”
恒王道:“陛下极重名声,可能真的只是闹着玩儿而已,不会强取便好。”
话到此处,倒令梁思让真真实实地担心起来,犹豫着道:“这可未必!不过他真的强取,那我便……”
“你便怎样?”
梁思让适时止住话端,让嘴角的一个抽搐,代替许多兄弟决裂的话语。
恒王不再问下去,送他出门。
到了门外,唐原等人上前,伺候梁思让披好御寒的斗篷,梁思让亦吩咐他道:“去告诉王妃一声,该回了。”
待唐原走了,梁思让又问:“哦,对了!那天二皇兄请我过去说话,可是碰上赋云出事,什么话也没说成。请问二皇兄,那天请我过去,所为何事?”
恒王微笑道:“像今天一样,说些闲话而已。”
“原来如此。”梁思让不露声色地笑一笑,也便离开了。
转身的那一刻,梁思让暗暗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办到了。
在回去的路上,梁思让便问赋云,她和凌夫人见面的情况。
赋云烦恼地长叹一声道:“她一见我就向我跪地赔罪,说是原是她误会我了,现在她已得知,杀害紫璎又被陛下包庇的真凶,并不是我而是瑛姐!她还说,她是听恒王说的,证据确凿!瑛姐虽然下过毒,其实也并不是真凶,真凶其实是那个下聚毒盅的人!”
梁思让连忙捂她的嘴,道:“这话你可不能告诉她,若让人知道咱们已知聚毒盅之事,便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赋云挡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明知实情却不能说,任由她百般误会瑛姐。也正因为是这样,我才会如此烦恼。”赋云秀眉紧皱,深深地凝视着他,“而且有一件事,特别奇怪……”
“何事?”
赋云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凑近梁思让低声道:“就在我出事第二天,恒王便过来告诉他们说,恒王妃曾在宫里撞见瑛姐祭拜紫璎的事。怎么就这么巧呢?恒王仿佛是知道我之所以会被山贼抓去,皆因凌夫人暗害,所以赶紧过来替我澄清。可他没有理由知道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可他若是不知道,只是凑了巧,可据我所知,恒王妃最近一次入宫是在一个月前。那么他理应一个月前就知道瑛姐下毒的事,怎么现在才来说?一个月前不想说,我出过事后凑巧想来说?”
“哼!这世上大部分凑巧的事,背后都有一个刻意为之。”梁思让冷笑道,“恒王显然是早知道,也必然对凌家早有留意,这才在你出事后猜到是凌夫人所为。之所以现在说,也是有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