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刻钟之久,瘸奶娘将“水龙槽”推来了。那原来是一座底下安置了四只轮子的桧木大桶,五尺多长、两尺多宽、深可三尺有余,本是帮中行净浴礼所用。此时万得福举起桶中木勺,将清水一勺一勺舀出,朝万老爷子遗体同那石板一并淋下。立时浸透在万老爷子袍上的血水便同水势一道涣出,不多一会儿竟然将堂上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漫了个黑深乌透。
瘸奶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万得福仍自面无表情地舀水淋浇,又过了一二刻辰光,“水龙槽”中的清水浇完,他才缓缓回身,问那瘸奶娘道:“张翰卿那边的事儿办了没有?”
瘸奶娘点着头、不住地抽搐,道:“说是放下电话就去了。我没提老爷子的事。”
“很好!一时半会儿的这外三堂人马都毋须惊动。”说着,万得福再度扑身跪倒,抖着手将万老爷子那嵌进石板里的十只指头一一掰开,立时,他与那瘸奶娘皆惊呼出声——却只见石板上留下了几行极细的字样,以放大镜观之,才勉强看出来那是出自老爷子用指甲尖儿刻下的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想这指尖覆盖面积,不过方寸,竟能刻写下较毫芒尤细的文句,可知万老爷子的内力自是深湛无匹,更遑论这些文句应该就是在弥留之际为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悄然刻出的。只它的内容却让万得福和瘸奶娘伤透了脑筋。瘸奶娘是早年抗战期间万老爷子于沦陷区收进祖宗家门的一个妇道。当时战事方殷,这妇道不徒丢了丈夫、断了腿,连自己刚出世的婴儿都在逃难的时候亡失了,万老爷子看她无亲可依,又正在泌乳,便收了她,也恰可以为一个才刚从战场上拣回半条小命来的孩儿授乳。这妇道本是穷乡小户人家出身,从未进过学,久入万家,也不过是粗识字而已,自然看不懂石板上刻字的文义。
至于这万得福自幼追随万籁声、及长又投靠万老爷子,五十余年间耳濡目染,倒是稍通文理的。是以万老爷子右掌之下那“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等十二字大致上是明白了。只这左掌之下的四十四字却是大麻烦。由于万老爷子刻写之际未加点断,所以他连句读都不会。持放大镜反复念诵几回,只隐约觉得某些字仿佛押了诗一般的韵脚,可怎么读都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踢着块石头那样给绊了一跤。绊了几跤之后,万得福已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老爷子临去之时写下这么两段文字,其中应有不可轻易告人,却又十分重大的意思。不如将之妥善誊录,或许过几日遇上老爷子帮外那一部雅集中人,便可请教。毕竟,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物;更何况夜来出事之前,这些故交至友一定也都在老爷子身边赏月吟风、舞文弄墨。何不等寻着这几位,再将这两段文字把去请他们说解说解,便应该能拼凑出一个大约的眉目了。
一面合计着,万得福一面对瘸奶娘道:“这‘会六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还是得请教请教那几位爷。倒是你在家门里要特别留神,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免得上下里外三代九堂乱了方寸。这石板上的文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小熙子呢?”瘸奶娘含泪问道。
万得福忖了忖,道:“他是老爷子要‘传香火’的人,怎能瞒他在鼓里?只不过老爷子也说了‘泯恩仇’的话,只怕熙爷火性,按捺不住要寻仇,那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这样罢,熙爷要是回来了,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自先去找那几位高人问个主意,再作道理。”
令万得福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只是万熙在这一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他根本找不着那六个向称万老爷子知交的老者了——他们就像飘空逝去的肥皂泡,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