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字句,无不点出了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了,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精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
接着,钱静农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
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胥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来同去之理?”
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汪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
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干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
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语。金氏故意作家常语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刻,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运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爷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字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流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干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
于是孙孝胥、赵太初、汪勋如、钱静农与魏三爷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头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竞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画纸所曾默示的方位,当下掉臂疾行而去,连一声告别的招呼也没有。
直到这五人的背影步声全然隐没于夜暗之中,万老爷子才露出一抹愉悦轻松的笑容,随即转身起立,一步跨向旁边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警卫与亭外四人说道:“不过是张胡乱涂鸦的试纸笔墨,惹来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丑这许多低三下四的议论,真是可笑之至——”话还没说完,一掌击下,那石桌登时有如灰粉盐粒一般,连声也不出便给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许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张半透明的、写着一丛劲竹的第七层画纸才冉冉自上方飘落,正覆盖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顶上。原来万老爷子看只轻轻扬了扬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间,已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层画纸吸引上腾,直窜亭顶。这一手是失传已久的“无极北辰掌”末式,名为“拂槛逍遥”,其动态乃虚拟道教远祖陈抟陈真人寐起临窗,拂槛观星的姿势。相传陈抟曾长睡百日,忽然坐起,时值中夜,乍见星如雨落,从此悟出一个生死真相、以及一门独特武功的玄妙经历。万老爷子这一掌便不是寻常出手,其中大有奥义;他是在以陈真人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梦且大梦先觉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