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既不像兄弟我这般,还有个闲差在朝,怎么忽然兴起了莼鲈之思呢?”李绶武道,“这就叫人不明白了。”
“此言差矣!”孙孝胥拍了拍李绶武的肩膀,道,“万老有帮众数万,号令一方、声动江湖,连‘今上’都还是他老人家的再传弟子——”
“这就不要提了。”万老爷子抬手止住孙孝胥,可孙孝胥谈兴来了,哪里还去理会?回手朝身后那一身劲装制服的警卫一指,继续道,“不然哪里来的这些排场?阁下饶是府里的资政,就不许人家万老兴归隐之思么?呿!该罚一杯。”
李绶武不禁脸一红,摇头苦笑道:“该罚该罚!”说时当真满饮了一杯。
魏三爷也立刻捧起了面前的酒盏,道:“绶武说得其实也不错,万老这画谜的机关就在这里。既然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是辞官归隐之志,那么请问,倘若没有一个可辞之官,你叫万老如何隐去?”
“说得好。”久未言语的赵太初迸出了一句,随即又悄然观起画来。
“所以我说这画的妙处就在这‘不可能’三字上。要把雉尾莼与丝莼炖在同一只锅子里是戛戛乎难之事;而万老无官可辞,又萌生归隐之念,更是戛戛乎难的事。”一面说着,魏三爷猛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得意之色浮溢满面,转脸冲万老爷子笑问道:“如何?万老!我可没糟践您这幅‘莼羹鲈脍图’罢?”
万老爷子且不答他,自将酒盏举起,轻啜一口,道:“太初和绶武还不曾说呢。”
“我已经罚过一杯了。”李绶武笑道,“再说怕不要吃醉了呢。还是让太初说罢。”
“我——”赵太初沉吟半天才道,“不敢说。”
正当众人感觉诧异而沉吟不已之际,亭外将这方荷塘一分为二的堤廊尽处忽然闪烁起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一望可知是几支高瓦数的手电筒。由于这堤廊蜿蜒塘中,作九曲之状,是以灯光也迤逦渐近,倏灭倏明。但知来势甚急,脚步声更是纷乱杂沓,仿佛出了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孙孝胥微一偏头,仔细听辨一回,道:“来了四个人,两位穿靴,许是万老的扈从。一位穿着皮鞋,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还有一位——是个高人,穿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九节钢鞭之类的兵刃。”
万老爷子闻言豁地起身,面露微愠之色,但是这怒意也只一闪而逝。不消说:他对手下之人闯入七老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非常之不悦,但是人毕竟是甘冒大不韪地闯进来了,其中必有缘故,既然不知就里,此刻又焉能遽然动声气?
就在手电筒的光柱渐行渐近之时,赵太初猛可长叹了一声,道:“果然不妙!”说时迅即将手上的画再睇视了一遍,接着忽地飘身而起,像张纸鸢似的抟扶摇而斜飞出亭,居然欺身入塘,孤脚站在一支莲蓬上。他这一手着实大出旁人意表——想这七老相交已有数十年之久,月行例会亦不止十余载春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外号人称无相神卜的赵太初竟有这般精纯绝伦的轻功。看他神情凝重,手打亮掌遮住眉缘朝西北方的天际瞭望,似乎露这一起身手并非炫耀,只是为了避过亭中灯火与闪烁不止的手电筒亮光,想要看清楚苍穹之中的点点星辰。果不其然,众人随那赵太初的目光望去,却见西北方的夜空之中划过一颗有如灯泡般大小的流星,这流星通体呈红色,还拖着一截粉红色的尾巴。几乎便在同一刹那,紧跟在红色流星的后面又出现了六颗白色的流星,亦如灯泡般大小,也各自拖着一截白色的尾光。且看那红流星行过中天的瞬间有如焰火般猛然炸裂,迅即消逝得无影无踪。却也在此刻,红流星消逝之处又出现了一枚泛着青光的小星,几乎可以看出它是沿着先前那红流星行进的方向继续前行,直奔东南方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先前的六颗白流星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朝东北、东南与正东三个方位散飞而去,当下没了一点着落。只余那颗青色小星前行未止,兀自掩入一片柳枝之间。这一切来得疾、去得快,只是几眨眼的工夫,便留下一片苍然夜色,浑似从未发生过什么的景况。众人正狐疑着,赵太初早已飘身入亭,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