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的田野,有无穷无尽的魅力。皮卡还不会走路时,就迷上了它。爷爷、奶奶、姑姑们,还有学校的老师们抱他时,他总会用手指着田野,然后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大人们总是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到田野上去。
一放暑假,皮卡回到了油麻地。
皮卡离开油麻地之后,只在上学读书前的那个夏天回过一次。不是皮卡不想回——皮卡总在心里想着回油麻地。造成他长时间未能回油麻地的原因是:爸爸妈妈总觉得,他们欠油麻地亲人们的太多太多,现在报答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寒暑假期间请他们到北京来好好玩一趟;这些年,爸爸的版税一年比一年多,买了大房子,也有了很好的接待条件。爷爷奶奶姑姑姑父们呢,也想借看皮达皮卡的机会顺便到北京旅行一趟。平时来吧,皮达和皮卡都上学,就不要说一起出去玩了,连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少。爸爸妈妈又忙得不可开交,如果是在寒暑假里,就能让皮达和皮卡陪着老家的人一起玩,这样既不耽误自己的工作,也让孩子们有了一个报答爷爷奶奶们的机会。因此,这些年,都是老家那边的人来北京看皮达和皮卡,而不是皮达和皮卡回油麻地看他们。
几年下来,老家那边的人,差不多都来北京玩过一趟了,爷爷奶奶三姑四姑甚至都来玩过好几趟了,现在,终于又轮到皮达皮卡回油麻地看他们了。
这个暑假皮达回不去——皮达刚考上高中,爸爸妈妈决定让他参加暑期的数学和英语辅导班,好让他一进入高中,学习成绩就在前列,这样就能有一种自信心,对他顺利完成三年高中学业,日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大有好处。
就这样,皮卡一人跟着一个在爸爸学校读书,家住油麻地一带的大哥哥,回到了油麻地。
油麻地既是原先的油麻地,又不再是了。
皮卡站在油麻地的大地上,很激动,很兴奋,又显得呆头呆脑。他的眼睛往四处看着油麻地的风景,并用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油麻地的声音。他或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样东西,或是转着身子,看看这又看看那,都不知道要看什么了,或是跑动起来,仿佛前面有永远也看不尽的东西。
爷爷、奶奶,还有姑姑们,都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有点儿不认识这儿了。”爷爷说。
“这孩子,啥也忘不了的。”奶奶说。
皮卡想张大嘴叫喊,但没有。
看惯了北京的灰色天空,皮卡再仰头看油麻地的天空,觉得有点儿过于明亮,明亮得有点儿刺眼。
油麻地的天空好像比北京的天空高远,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是千百年前的蓝,而如今又被成千上万的人用柔软的纱巾仔细地擦过。
这么的蓝!
不知是谁家的鸽子,十几只,散开着在自由飞翔。
天边,是四五只大鸟,看上去像是纸剪的,缓慢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出它们在飞行。
油麻地的夏天,浓绿浓绿的,汁水随时要流淌出来一般。
远处稻田里,纺织娘在叫。
皮卡认识这种会吟唱的虫子:有两根细长的触须,眼球是棕色的,身体翅膀都是绿色的,翅膀上有网状的花纹。鸣叫时,翅膀在不住地颤动,飞起来时,会露出翅膀里面鲜亮的红色。
纺织娘的鸣叫让油麻地的夏天变得十分悠长。
在池塘或水田里的蛙鸣,东一声西一声,不断,但并不稠密。
皮卡知道,到了黄昏,蛙鸣就会四面八方响起,像下大雨一般。
远处的芦苇丛里,有一种无名的水鸟在叫。
皮卡熟悉这种鸟鸣。
它的声音显得有点哀怨,甚至诡秘。人们总是能听到它们的鸣叫,但却很难发现它们的身影。它们的颜色与泥土的颜色是一样的,走到它跟前,也不一定能发现它。
“天要下雨了。”
这是爷爷奶奶告诉皮卡的:这种鸟一叫,天就会下雨。
皮卡来到一口水塘边。
几只青蛙刚才还在叫唤,听到他的脚步声,都不叫了。他听到了几声扑通扑通的水声。他知道,那是青蛙跳进水里时发出的声音。
水塘边有芦苇和菖蒲,还有好几种皮卡叫不出名的野草,它们一直长到了水面上。水很清澈,有几条小鱼在水草间缓缓游动。
皮卡感觉到,它们转动着鼓鼓的眼珠儿,特地看了他一眼。
从芦苇丛中游出一条小蛇,只有筷子粗细,轻快地游动着。大概是看到了池塘边有人,往水底游去了。但皮卡还是能看到它。皮卡想捡起一块泥土砸向它,但转念一想,放弃了。他盯着它,直到它消失在水底。
他往大堤跑去。
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那条大河。这是离奶奶家最近的一条大河。皮卡曾无数次地见到过它。看帆船行过,看鸭群游过,看撒网捕鱼,看轮船行过时,水波涌起,把岸边的芦苇淹没……
皮卡站在大堤上。
大河像从前一样安静地流淌着。
两岸的农舍被高大树木遮掩,时隐时现。有孩子嬉闹的叫喊声,但却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一些房子老了,一些新的房子出现在了岸边。
芦苇开花了,淡紫色的。
皮卡知道,再过些天,这花就会慢慢变化,直至变成亮闪闪的银色。
河堤的斜坡上,有几座土坟。
皮卡还依稀记得它们。他曾和其他孩子在土坟之间玩耍过、打过仗。但现在他可以肯定地说,有两座坟是原先没有的,是新坟。
皮卡明白,油麻地村又死人了。
死的是谁呢?
也许皮卡认识这个人,也许皮卡不认识。
皮卡心里有点儿难过。
最后,皮卡去了油麻地村。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一、二、三、四……好几条巷子,深深的。但皮卡觉得它有点儿陌生。村子好像有点儿老了,还有点儿冷清。一座座老屋子,在夏天的阳光下沉默着。
一条黄狗在村巷里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皮卡好像认识它。
它是一个叫青虎的孩子家的。
皮卡离开油麻地时,它是一条年轻的狗,跑起来一溜烟,叫声吼吼的,眼中发出冷冷的、不怀好意的光芒,让人不免有点儿怕。
黄狗的毛很乱,很干,像秋后的枯草。
皮卡蹲下来等它。
它走得很费力,走了很久,才走到皮卡跟前。
皮卡一点儿也不害怕。
黄狗好像还有点儿认识皮卡,歪着脑袋看了看皮卡。
皮卡发现黄狗的一只眼睛好像瞎了。
黄狗卧在了皮卡的脚下。
皮卡用手拍了拍它的头。
黄狗伸出舌头舔了舔皮卡的手。
“它还认识我呢!”皮卡很高兴。
皮卡在村巷里走着。
一位大爷看到了他:“这……这不是校长家的二孙子吗?”
皮卡说:“我叫皮卡!”
皮卡到处走着。他想对花说,对树说,对天空和大地说,对狗对猫说,对油麻地的一切说:“我回来啦!”
“皮卡——”奶奶在呼唤他,“回家吃饭啦——”
不一会儿工夫,油麻地就有许多人知道了皮卡回来了的消息。
“皮卡回来了!”孩子们说。
“校长家的二孙子回来了!”大人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