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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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岁那年,我在旧金山一个采矿经纪人手下当办事员,对股票交易那些事儿很在行。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除了智慧和清白的名声外没有什么好倚仗的,但这两样正引着我走在发财致富的大道上,我对自己的前景很看好。
每周六下午股市收盘后,我的时间便由自己支配了。我常常驾着小帆船在海湾里航行。有一天我起了冒险之心,结果走得太远了,叫风给带到了大海上。就在夜幕降临,我叫天天不应的时候,一艘驶往伦敦的小型双桅船把我搭救了上去。接下来的旅程十分漫长,一路暴风雨不断。他们让我在船上当个普通水手,借此充抵我的旅费。等我踏上伦敦的码头时,衣服已经破旧不堪,口袋里只有一美元。这一美元帮我解决了二十四小时的食宿。等下一个二十四小时来临时,我已是腹中空空,无处栖身了。
第二天早上大约十点光景,我在波特兰区的街道上踽踽而行,衣衫褴褛,饥肠辘辘。这时,一个保姆牵着一个小孩从我身边经过,那孩子把一只甜美的梨子——只啃了一口——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我当然就停下了脚步,充满渴望的眼死死盯住了那件沾上了尘土的宝物。我的嘴为之垂涎,我的胃对它呼喊,我整个人都向它发出了乞求。可每当我想要过去捡,总有某双路人的眼睛察觉我的意图,我当然就只能直起身来,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假装一点都没有在想着那只梨。相同的情形一再上演,我就是无法得偿所愿。就在我走投无路,正准备豁出面皮去把梨子抓到手里的时候,我身后的一扇窗向上打开了,一位绅士从窗口对我唤道:
“进来吧,请。”
一位穿着光鲜制服的仆役放我进了门,引我来到一个豪华的房间,里面坐着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老绅士们打发走了仆人,请我坐了下来。他们刚吃完早饭,桌上吃剩的食物几乎令我无法自持。只要这玩意儿不撤下去,我就收不住心神。可他们没有请我品尝,我只能拼命忍受着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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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些的时候,那里发生过一些事情,我是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那老哥俩从两三天之前就一直为一桩事情争得不亦乐乎,最后他们决定通过打赌来见分晓,这是英国人解决所有争端的方法。
大家一定还记得,英格兰银行[1]曾经发行过两张面值为一百万英镑的钞票,用来和某国完成一桩公开的交易。出于某种原因,这两张钞票中只有一张在使用后注销了,而另一张依旧保存在银行的金库里。我们的这老哥俩不知怎的,某天聊着聊着就起了好奇心,说要是世上有一位诚实而又聪明的外来人流落到了伦敦,举目无亲,身上除了这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外再无分文,而且也说不清楚这钞票是怎么得来的,那么他的命运不知究竟会如何。哥哥说他会活活饿死,弟弟说不会。哥哥说无论是在银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人都不敢把这张钞票拿出来,因为一拿出来就会被人当场给逮起来。于是老哥俩就喋喋不休地争了起来,最后弟弟说他愿意出两万英镑,赌那个人用那张百万英镑的钞票能撑过三十天,而且还不是蹲在监狱里。哥哥接受了他的赌约。弟弟跑去英格兰银行买下了那张钞票。瞧见没,英国佬干起事来就是这么有魄力。随后他口述了一封信,他手下的办事员用漂亮而又工整的字体写了下来,然后这老哥俩就在窗边坐了一整天,要挑一个合适的人出来,把这张钞票给他。
从窗下经过的人当中,好些个看着很诚实,却不够聪明;又有好些个看着很聪明,却又不够诚实;好些个两者兼具了,却又不够穷,要是够穷了,又不是外来的。反正不是差了点这个,就是差了点那个,直到我出现在他们眼前。老哥俩认为我各方面都符合要求,于是达成一致选了我。就这样,我来到他们面前,等着他们告诉我为什么把我给叫进来。他们开始问我各种问题,没过多久就打探清楚了我的身世。最后他们告诉我,说我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我说对此我由衷感到高兴,但不知那是什么样的目的。哥俩中的弟弟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我想要的解释就在里面。我正要打开,被他拦住了,叫我回到我住的地方之后再看,而且要仔仔细细地看,不要着急,不要太随意。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想要再跟他们聊几句,可他们不想跟我谈了。我只好告辞,心里很是受伤,觉得自己显然成了某种恶作剧的对象。然而对此我也只能忍了,以我眼下的处境,哪能对有钱有势之人的羞辱表露出不平呢?
3
现在我终于敢当着全世界的面把那个梨子捡起来吃了,而梨子却不见了。刚才经历的这件不幸的交易害我失去了梨子,一想到这个我就对那老哥俩生不出好感来。等一走到那幢房子里的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就打开了那个信封,发现里面居然装着钱!跟你这么说吧,我对那老哥俩的看法立马改变了!我一刻也不耽误,马上把信和钱塞进了背心口袋里,迈步朝最近的廉价饭馆走去。嗬,你们是没瞧见我那通吃啊!等到了最后我再也塞不下的时候,我掏出那张钞票,把它展开,才瞄了一眼就差点没昏倒在地。一百万英镑!这可值五百万美元啊!天哪,我的脑袋不禁一阵眩晕。
我蒙了,坐在那里,朝着那张钞票眨巴着眼睛,足足一分钟之后才回过神来。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站在我旁边的店主,他的眼睛也盯在钞票上,整个人呆若木鸡。他是用全身心在崇拜,但那样子看着就像手脚都麻痹了似的。我终于愣过神来,接着做了在那种场合下唯一想当然该做的事情。我把钞票朝店主伸了过去,用毫不在乎的口气说道:
“请找钱吧。”
这时他也恢复了常态,一迭声地向我道歉,说他根本破不开这么大的钞票,还怎么也不肯碰这张钞票。他想要看看这张钞票,结果眼睛一盯上就拔不出来了,像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给攫住了似的。可他死活不敢碰它,就好像这是一件圣物,非可怜的凡夫俗子所敢亵渎。我说:
“很抱歉给您带来了不便,但请您务必给我找零,我没别的钱了。”
孰料他说这根本不是问题,这么点小钱他很愿意等以后再说。我说我很可能好久都不会再到这附近来了,可他说没关系,他可以等。更厉害的是,他说我任何时候想来就来,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账可以赊着,想赊多久赊多久。
他说据他认为,我这样一个有钱的绅士是可以放胆相信的,我只不过是个禀性快活的人,偏巧喜欢在着装上跟大众开开玩笑。话说到这儿,又有个顾客走了进来,店主给我使了个眼色,叫我把那张怪物给收起来。然后他一路躬身把我送到了门口,我一出门便直直地朝着老哥俩所在的那栋房子走去。我得及时纠正这个错误,要不然就该轮到警察对我展开追捕,来帮我纠正错误了。我心里相当紧张,好吧,其实是怕得要命,尽管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凭着我对人性的了解,那老哥俩要是发现自己错给了流浪汉一张百万英镑的钞票,而不是他们以为的一英镑,断不会像该当的那样抱怨自己眼神不好,反而会疯狂地迁怒于流浪汉。随着那栋房子越来越近,我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那里一片寂静,这让我相当肯定这一错误还没被发现。我按了按门铃,同一个仆人出现了,我问他不知那两位老绅士可还在。
4
“他们走了。”门房一副倨傲、冷漠的腔调,干他们那行的都是如此。
“走了?走哪儿去了?”
“出远门了。”
“那到底去哪儿了?”
“我想大概是去欧洲大陆了。”
“欧洲大陆?”
“是的,先生。”
“走的哪条线路?”
“这我可说不上来,先生。”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个月以后吧,他们说的。”
“一个月以后!哦,太可怕了!能帮我想想办法让我跟他们说上话吗?这事儿非常重要。”
“没办法,真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先生。”
“那我必须见他们的家里人。”
“家人也都出去了,都在外国待了好几个月了——我想是去了埃及或印度吧。”
“伙计,这儿出了个天大的错误,他们会连夜赶回来的。麻烦你告诉他们我到这儿来过,而且在错误得到纠正前还会接着来的。叫他们不用害怕,好吗?”
“如果他们回来我会转告的,不过我估计他们不会。他们说要不了一小时你就会到这儿来问这问那,可我必须告诉你说没事儿,他们会按约定的时间到这儿来等你的。”
就这样,我只好宣告放弃,离开了那里。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谜啊!我猜得都快要发疯了。他们会“按约定的时间”来这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哎,对了!说不定信里会有解释。我都把信给忘了。我拿出信读了起来,信是这么写的:
“你是一个聪明而又诚实的人,这可以从你的面相上看出来。我们想,你应该是一个初来乍到、囊空如洗的人。在信封里你会发现一笔钱,这笔钱借给你用三十天,不收利息。三十天之后请到这所房子来报告你的经历。我为你打了赌。如果我赢了的话,你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获得任何职位——任何职位,只要你能够证明自己堪当其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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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落款,没有地址,没有日期。
唉,这可真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啊!你们大家现在都看到了我在前面的交代,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切,因此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隐藏在深深黑暗之中的谜。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游戏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其中包含的是祸心还是善心。我走进一个公园坐了下来,想要理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考虑一下自己的最佳应对之策。
一小时后,我的思绪变得清明了,得到了如下的结论。
这老哥俩对我也许是一片善意,也许是包藏祸心,对此我无从判定——且随他去吧。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一个游戏,一项计划,或是某种实验,这我也无法断定——随他去吧。有人拿我打了个赌,但没法知道打的是什么赌——也随他去吧。那些我无从把握的事情就这么打发了。剩下的部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很确定地予以分类和界定。如果我请求英格兰银行鉴定一下属于其所有人的这张钞票,他们应该会答应的,因为虽然我不认识这老哥俩,但他们是认识的。不过他们会问我这张钞票是怎么到了我手里的。要是我说了真话,他们会把我送到疯人院;要是我说了假话,他们会把我送进监狱。要是我想在任何地方兑现这张钞票或是抵押了借钱,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不管要不要,这个巨大的负担我都得一直带着,直到那老哥俩回来。这张钞票对我来说,就跟一张废纸一样没用,然而我必须得照看好它,盯紧了它,揣着它去讨生活。就算我豁出去,想要把它送人,估计也送不掉,因为正经的良民不敢收下,拦路的强盗绝不会乱碰这倒霉东西。那老哥俩是安全的。就算我把钞票给弄丢了,或是烧了,他们依旧安然无事,因为他们可以停止支付,银行会保证他们分毫无损。可我得受上一个月的罪,既没有工资好拿,也不能获得任何收益——除非我帮着老哥俩中的一个赢得赌约,不管他们赌的是什么,然后得到他们许诺我的那个职位。这倒是我愿意得到的。像他们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拿出来当礼物的职位,肯定是值得一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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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对那个职位想入非非了。我的希望开始膨胀。毫无疑问,那薪水一定是丰厚的。工作从一个月后开始,自那以后我就啥都不担心了。才这么想了没多久,我就已经有点飘飘然起来。此时此刻我还是在街上游荡着。我看到了一家裁缝店,忽然就很想把身上这身破烂给扔了,重新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的。我能出得起这钱吗?出不起。我除了一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外一无所有,所以只好逼着自己从店门前走了过去。可没过多久,不知怎的,我又转了回来。那份诱惑死死地纠缠着我。我心中天人交战,不由得在那家店门口来来回回走了足足有六趟。最后,我实在扛不住,向诱惑屈服了。我进去问他们,是不是正好有因为做得不合身而给退回来的衣服。被我问到的店员没有搭我的腔,只是朝另一个家伙点了点头。我走到他所指的那个家伙跟前,他又用脑袋指了指另一个家伙,还是没说话。我走到第三个家伙跟前,他说:
“我马上就来招呼您。”
我等着,一直到他把手上的事忙完,然后他领我走进了店堂后面的一个房间,翻出一堆客人退回来的西装,挑出最皱巴巴的一件来给我。我穿上以后发现并不合身,样子也一点都不中看,但好歹是新的,我还是很想要。于是,我没有寻找任何借口杀价,而是有点怯生生地开口道:
“不知道你们能否通融一下,让我过几天再付钱。我身上没有零钱。”
那家伙摆出满含嘲讽的表情,说:
“哦,没零钱是吧?当然啦,我也没指望您有零钱。像您这样的绅士,肯定是只带大钱的。”
我被他这副样子给激怒了:
“朋友,对陌生人可千万别以貌取人啊。买这套西装的钱我当然有,只是不想麻烦你找一张大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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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稍收敛了一点原先的腔调,但说话的口气依然透着刻薄:
“我并非是要冒犯您,可我说,您凭什么就觉得,您碰巧带在身上的那张钞票我们就找不开呢。恰恰相反,我们找得开。”
我把钞票递给他,说:
“好吧,我道歉。”
他接过钞票,脸上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是布满整张脸的大笑容,里面有褶子,有皱纹,有旋涡,瞧着就好像是往池塘里扔了一块砖似的。可接下来在他朝钞票瞟了一眼后,那笑容便冻僵、变黄,瞧着像维苏威火山侧面那一层层的熔岩,它们原先像波浪、像蠕虫一样慢慢往下流淌,现在则早已变硬了。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笑容像这般突然定住,并一直保持着的。那家伙拿着钞票站在那里,摆着那样的表情半天没动。店老板快步走来看出了什么事情,用轻快的语气问道:
“嘿,怎么啦?有什么麻烦?缺什么东西吗?”
我说:“没什么麻烦,我在等我的零钱。”
“嗨,嗨!把零钱找给他,托德,把零钱找给他。”
托德回嘴道:“把零钱找给他!说得倒轻巧,老板,你自己来看看这张钞票。”
店主看了一眼,吹了一声低低的、意味深长的口哨,然后扑到那堆被退货的衣物上,东拽一把,西扯一下,口中一直在激动地喃喃自语:
“竟然把这么不堪的一件衣服卖给一位怪僻的百万富翁!托德你个傻瓜——天生的傻瓜。总是做出这样的事来。把所有的百万富翁都从这儿给赶跑了,就因为分不清百万富翁和流浪汉,从来都分不清。啊,这才是我要找的。请把那些东西脱下来,先生,把它们扔到火里。请您帮忙穿上这件衬衫和这套西服;就是这件,这件才对——朴素、富有、低调,又具有公爵般的高贵;是给一位外国的王子定制的——您说不定认识他,先生,哈里法克斯家族的霍斯普达尔殿下;没办法,只能把这套留在我们这儿,换了一套丧服,因为他母亲就快要辞世了——可她又没死。不过那不重要,不是万事都能尽如我们的意——我是说如他们的意——啊!裤子太衬您了,简直平添魅力啊,先生;接着是背心;啊哈,又是绝配!再接下来是大衣——上帝啊!瞧瞧,瞧瞧!完美——整个儿这一身!在我以往的经历中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完美的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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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达了自己的满意之情。
“还凑合,先生,还凑合。我不得不说,临时穿穿是行了。不过等我们给您量身定做之后,那才见得我们的本事呢。来,托德,把本子和笔拿过来。记下。腿长,三十二英寸”——如此这般的一堆。没容我插一句嘴,他就把我给量了个遍,然后一口气给我订了大礼服、常礼服、衬衫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好不容易瞅准机会插嘴道:
“可是,亲爱的先生,我不能订这么多衣服啊,除非您能无限止地等下去,或是把那张钞票找开。”
“无限止!这个词儿用得不恰当,先生,不恰当。永远——该说永远才是,先生。托德,把这些东西快些赶出来,然后一点儿都别耽搁,给送到先生的府上去。让那些不重要的客户先等着。把先生的地址记下来,然后——”
“我最近正在换住处。等我有了新的地址我会来告诉你们的。”
“好嘞,先生,好嘞。您先稍等——我送您出去,先生,这儿走——再见,先生,再见。”
哈哈,这下你们总该看出来怎么回事了吧?我一路逛去,想买什么就进去买,然后叫他们找钱。不到一个星期,凡一切必备之物与豪奢享受,我都已应有尽有,还在汉诺威广场一家昂贵的私人旅馆里安了家。正餐我都在那里吃,但早餐还是依旧到哈里斯的那家廉价饭馆去,因为那里是我用百万英镑钞票吃到第一顿饭的地方。我成就了哈里斯。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说有个背心口袋里揣着张百万英镑钞票的外国怪咖是那家饭馆的守护神。这就够了。原本这是家寒酸、萧条、苟延残喘的小饭馆,可现在它声名大噪,客人们纷至沓来。哈里斯对我满怀感激,死活不让我付账,说无论我赊多少都不会打我的回票。就这么着,虽说我其实是个穷人,却有钱可花,过起了阔佬的日子。我估摸着,日子要这样过下去,总有撑不住的一天,可我现在已身陷其中,只有拼死撑下去了。你们也看出来了,若不是有一场灾祸在那儿悬着,让这件事有严肃的一面、清醒的一面,对,悲剧性的一面,不然我正在经历的这一切就完全称得上是荒唐无比。
到了晚上,我置身于黑暗中时,悲剧的那部分总是会来到台前,总是向我发出警告,发出威胁。于是我就唉声叹气,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但到了快活的白昼,悲剧的部分便隐去了,消失不见了,我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陶然忘忧,晕晕乎乎,恍如漫步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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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难怪,因为此时的我已经在世界各地的大都市获得了一些声名,虽然这声名未必算佳。这有点冲昏了我的头脑,而且还不是一点点。你但凡拿起一张报纸,无论是英国的、苏格兰的,还是爱尔兰的,都会找到一两条新闻提及“背心口袋里揣着百万英镑的人”以及他最新的言行。刚开始,这些提到我的新闻都出现在八卦栏的最下面;接着我开始混迹于骑士们之中,然后跟准男爵们混到了一起,然后是男爵。就这样随着声名的增加,我在八卦栏中的地位一点一点稳步攀升,直到来到我所能达到的最高点并停留在了那里,即在所有那些非皇室成员的公爵们前面,也在除了整个英国的大主教之外的所有牧师们前面。不过注意了,这可不是好名声,目前为止我所收获的只有坏名声。接着,把我推向巅峰的事发生了——简直像是爵士授予仪式一般——转眼间我就从一堆声名狼藉的废渣变成了一块声名卓著的黄金:《笨拙》杂志为我画了漫画!是的,我现在功成名就了,我已经出人头地了。人们或许还会拿我寻开心,但却是带着敬意的,而不是肆无忌惮的,也不是粗鲁无礼的。我可以被人微笑着调侃,却不能大笑着羞辱,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在《笨拙》杂志上的形象是浑身破布飞扬,正在跟一个伦敦塔的守卫讨价还价要把塔给买下来。你们可以想象,一个以前从来没人关注的年轻人,突然间随便说点什么都有人当回事并到处重复,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交头接耳地说:“他来了;就是他!”吃顿早饭都有一大堆人围观,一出现在歌剧院包厢就吸引一千副长柄眼镜的火力,你们可以想象,这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我整天都在名利中浮沉——那便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们知道吗,我甚至还保留着我那套破旧的衣服,时不时地穿上,这样可以重拾往日的乐事,那就是跑去买点不值钱的小东西,受人羞辱后掏出那张百万英镑的钞票,让取笑我的人无地自容。但这样的事已经不能再干了。配了图的报纸让我那身行头家喻户晓,我要是穿上它出去,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然后招来一群人围观。要是我想买点什么,还不等我把钞票掏出来给店里的人,他便会让我赊着账把他整个店里的东西都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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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我出名之后的第十天,我前去拜见美国公使,以尽到我作为一个美国公民的义务。他以对我这样一个人物应有的热情接待了我,责备我拖了这么久才去见他,说只有一个办法我才能得到他的原谅,那就是去参加他于当晚举行的餐会。有位宾客生病不能前去,我正好可以补他的缺。我说我会去的,接着我们就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我们发现,原来他和我父亲从少年时就是同学,后来又成了耶鲁的同窗,此后一直是挚友,直到我父亲去世。于是他要我有空就去他家做客,我当然非常愿意。
其实我何止是愿意啊,简直是求之不得。等到我撑不下去的那天,说不定还得靠他救我一把,使我免于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做到,但他也许能想出办法来。
现在我要是贸然向他交底,只怕为时已晚了,我应该在伦敦的这段可怕生涯刚开始的时候就这样做的。不行了,现在不能冒险了,我已经陷入太深了。也就是说,已经深到我无法冒险向一位才交到的朋友吐露实情,尽管在我看来还没有深到完全无法自拔。因为,你们知道吗,我虽说赊了这么多账,可还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在我能还得起的范围之内——我的意思是用我将来的薪水还。当然啦,我并不知道将来的薪水会有多少,但我的估计应该也不会太离谱。如果我赢了这场赌约,我可以得到那位老富翁的礼物,任选一个我能够胜任的职位——我当然可以证明自己能够胜任,对此我毫不怀疑。至于这场赌约我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因为我的运气向来不错。因此我对自己将来薪水的估计是一年六百到一千英镑,也就是说第一年六百镑,然后逐年递增,直到凭着我得到证明的价值抵达上限。
现在我欠下的债只相当于我第一年的薪水。所有的人都想借钱给我,大部分都被我用这样那样的借口给挡掉了。因此我的债务只有三百英镑是借下的钱,而另三百英镑是我的生活必需品和我买的一些东西。我相信只要我继续保持谨慎和节俭,我第二年的薪水足以让我度过这个月剩下的日子,对此我准备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以确保自己不超支。等我参与打赌的这个月结束后,我的雇主就会旅行回来了,届时我就转危为安了,因为我会马上把两年的薪水按比例分配,偿还给我的债主们,然后安心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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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共有十四人参加的令人愉快的餐会,参加者有萧尔蒂奇公爵和公爵夫人,还有他们的女儿安妮·格蕾丝·埃莉诺·塞莱斯特·还有那什么什么的·波亨夫人,纽盖特伯爵和伯爵夫人,齐普塞德子爵,布拉瑟斯盖特勋爵和夫人,几个没有头衔的男女,公使、公使夫人及女儿,还有公使女儿来访的朋友,一位二十二岁的英国女孩,名叫波西娅·兰厄姆,我在两分钟内就爱上了她,而她也爱上了我——这点我不用戴眼镜也看得出来。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位客人,一个美国人——不过我讲得有点超前了。就在人们还待在客厅里,一边培育着对晚餐的胃口,一边冷冷地查看着比他们晚到的客人时,仆人通禀道:
“劳埃德·黑斯廷斯先生到。”
常规的寒暄与客套过后,黑斯廷斯看到了我,随即便热诚地伸出手朝我直直地走来,却在就要握手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带着尴尬的表情对我说:
“请您原谅,先生,我想我认识您。”
“怎么啦,你的确认识我,老伙计。”
“不对啊,你不就是——不就是——”
“背心口袋怪物?对,就是我。尽管叫我的外号吧,我早就习惯了。”
“啊,啊,啊,这可真是个意外。有一两次我见到过你的本名和外号放在一起的,可我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说的亨利·亚当竟然会就是你。怎么回事,六个月之前你不是还在旧金山给布莱克·霍普金斯当办事员挣工资,加夜班挣外快,帮我一起整理、核实古尔德和库里矿业公司的增资文件和统计数据?谁能想到你居然来到了伦敦,成了一个百万富翁,还成了大大的名人!天哪,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啊!伙计,我实在没法接受,我理解不了。给我点时间让我理一理脑袋里这团乱麻吧。”
“事实上,劳埃德,我并不比你好到哪儿去,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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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不是吗?想想,就在三个月之前我们还一起去矿工餐厅——”
“不是,是快活林酒吧。”
“对,是快活林,早上两点去的,在跟那些增资文件较了整整六小时的劲后,我们跑去吃了牛排、喝了咖啡,那会儿我还想劝你跟我一起来伦敦呢。我要替你请假,帮你支付来英国的费用,还说等我这笔生意做成了,再分点好处给你。可你没把我的话当回事,说我不会成功的,还说你手头的业务做熟了,如果出去白白折腾一圈,等再回来就跟不上趟了。可你现在却来到了这里。世事真是难料啊!你是怎么来的这儿,又是得了怎样的机缘,有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新开始?”
“哦,不过是场意外罢了,说来话长——有人会说很有传奇色彩。慢慢我会跟你细讲的,不过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等到这个月月底。”
“那还有两个多礼拜呢,叫我的好奇心怎么受得了啊,提早一个礼拜吧。”
“不行,慢慢你会知道原因的。说说你的生意怎么样了吧。”
他脸上的喜气转眼便不见了,只听他叹了口气说道:
“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哪,亨利,全让你说中了。我真希望自己没来过这一趟。算了,不说了。”
“你得说。等一会儿从这儿离开后,你务必在今晚到我那儿来做客,跟我好好说说。”
“哦,做客,可以吗?你没开玩笑吧?”他的眼中泛起了泪光。
“没有,我想听到整个故事,一字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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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太求之不得了!在我跑到这儿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好不容易又有人关心我了,关心的声音,关心的眼神,关心我和我的那些事儿了——上帝啊!我差点都想给你跪下了!”
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重新振作起了精神,此后他便恢复了正常,充满活力地等着那顿晚餐了——可晚餐并没能举行。对,常见的事情又发生了,就是那种在邪恶而又恼人的英国体制中一直发生着的事——因为排定不了座次,最后索性连晚餐都泡了汤。英国人总是先在家吃了晚餐再去做客吃晚餐的,因为他们知道会冒怎样的风险。但没有人告诫过外来人,于是外来人就毫无知觉地踏入陷阱。当然了,这次没有人受到伤害,因为我们都是赴过宴的,除了黑斯廷斯外没有谁是新手,而他也在受到邀请时被公使告知,出于对英国习俗的尊重,他并没有准备任何晚餐。每个人须得挽着一位女士排队进入餐厅,这是通常要走的过场,但争端却就在这点上开始了。萧尔蒂奇公爵想要走在最前面,并且要坐首席,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地位要高过一位公使,公使代表的只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位君王。但我站了出来公开和他叫板,拒绝把首席让给他。在八卦栏里,我的排位在所有非皇室的公爵之上,我这么告诉他,并要求排在他之前。事情当然没这么容易搞定,可以想见,我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一番争斗,最后他(颇不明智地)想要跟我来玩出身和家世。我“看透”了他的底牌,撑死了也就能上溯到征服者威廉,我就用人类的始祖亚当来顶死他,我是他老人家的直系传人,这从我的名字就看得出来;而他充其量只是威廉的旁系传人,这从他的名字、从他并不久远的诺曼人血统也看得出来。于是我们又都鱼贯而回到客厅,直愣愣站着用了餐——一碟沙丁鱼和一盘草莓,人们自行凑成三三两两的一堆堆,站着吃完了。在客厅里人们对于排名与位次的宗教不是那么虔诚。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抛了个一先令的硬币,赢的可以先去拿草莓,输的就得了那一先令。然后接下来的两个抛硬币,一组一组轮下去。茶点之后,桌子搬了进来,大家都坐下玩起了克里比治牌,每局有六便士的赌注。英国人从来不会只为了娱乐而玩游戏。要是不来点输赢的话——是输是赢他们不在乎——他们才不会玩游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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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玩儿得很开心,当然是指我们两个,兰厄姆小姐和我。我被她弄得有点魂不守舍,手里的牌只要超过两副顺子就算不清了。有时候我的牌明明已经连到了尖可以赢了,我却没有发现,又从尖继续连了下去。本来这副样子是每把都要输的,好在那姑娘跟我打得一样烂,她也处于和我同样的状态之中,你们懂的。结果就是,我们俩谁也没有最终赢牌,也没谁在意为什么赢不了牌。我们只觉得很开心,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我向她表白了——真的,没吹牛——我跟她说我爱她,而她——这么说吧,脸红红到连头发都跟着红了,不过她对此很是欢喜,她亲口对我说了。哦,我从未经历过如此曼妙的夜晚!我每次出牌都要跟上一句附言,而她每次出牌也会说上一句,这表明我的话她听进去了,数牌算分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就连“跟两张”这么简单的话后面也非得跟一句:“哦,你看上去真是太美了!”而她说的则是:“十五得两分,再一个十五得四分,再一个十五得六分,再有一对是八分,六加八就是十六分——我算得对吗?”两只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朝上望着我,那模样真有股说不出的妩媚调皮。哦,这可真是太——太——太那个了!
不过我对待她可算得上是光明磊落的。我跟她说我身无分文,只有那张她饱有耳闻的百万英镑钞票,而那张钞票并不属于我,我这么一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我放低了声音,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了她,这下弄得她笑了个半死。我实在看不出这当中有什么好笑的,可她就是笑个不停。隔不了半分钟,她就会被某个新的细节逗得笑起来,我只好停上一分半钟来等她止住笑。这么说吧,她都把自己给笑傻了——的确是这副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这样的事情。我是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满是痛苦的故事——一个人的烦恼、忧虑和恐惧——竟会制造出那样的效果来。于是我越发地爱她了,因为她在没什么好乐的情况下居然也能够这么开心。你们知道吧,按当时的情况来看,我很有可能马上就会需要那样的一位太太了。
当然啦,我跟她说我们还得等上两三年,等我能用薪水把亏空给补上。她对此倒并不在乎,只是希望我以后能在花钱上尽量小心,别再不小心把第三年的薪水也给搭进去。然后她稍稍有些担心了,想我们是不是有哪儿算错了,把第一年的薪水想得比实际能得到的要高。这话说得有道理,弄得我不再像之前那么有自信了。不过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生财之道,便对她和盘托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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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娅亲爱的,等我要去见两位老先生那天,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她微微露出点胆怯,但还是说:
“没——问题,如果我在旁边能给你壮胆的话。可是,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不,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其实,我觉得不太合适。不过,你也知道,你去不去对我来说关系大着呢,所以——”
“那我去就是了,管他合不合适呢,”她用一种可爱的、充满豪气的语调说道,“哦,一想到能帮到你我就心里高兴。”
“帮到?亲爱的,何止啊!这事儿可全靠你啦。你那么漂亮、可爱、迷人,有你在身边我就能把薪水开得高高的,逼到那两位老先生的极限为止,还得让他们俩服服帖帖的。”
哎哟!你们真该看看她满面红光的开心样子!
“讨厌!就会说好听的,一句真话都没有,不过我还是会跟你一起去的。说不定这趟去会让你得个教训,别以为你是怎么看人家的,人家就会怎么看你。”
我心中的疑云消散了吗?我的信心恢复了吗?从下面这件事你就能知道了:我立马就在心里把自己第一年的薪水调高到了一千二百镑。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要留着给她一个惊喜。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有腾云驾雾的感觉。黑斯廷斯跟我说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等我们走进了我家客厅,他对各种豪华舒适的陈设赞不绝口时,我才把心神收了回来。
“让我在这儿站会儿,饱饱眼福。乖乖!这简直是宫殿啊——这就是宫殿啊!只要是能想到的,这儿都有了,暖洋洋的炭火,现成备好的晚餐。亨利,这不仅让我意识到了你是多么富有,也让我深到骨子里,深到骨髓里,彻底明白了我是多么贫穷,我有多惨,多么失败,多么没有指望,再也翻不了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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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他这几句话不禁让我不寒而栗。我一下就被吓醒了,这才意识到我现时的处境好比站在一层只有半寸厚的薄薄的地壳上,下面就是火山口。我没有认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做梦——说得更确切些,我是直到片刻之前都不让自己有空来想个明白。可现在——哦,天哪!深陷债务,身无分文,手中握着一位可爱姑娘的祸福,而放在我面前的则只有一份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的薪水——也许根本就——无法兑现!啊,啊,啊!我完了,毫无希望了!没有什么能救得了我了!
“亨利,你每天的收入只要从指缝里漏一点点出来,就——”
“什么,每天的收入!来,干了这杯够劲的威士忌,振作起你的精神来!还是,对了——你还饿着呢,坐下,一会儿就——”
“什么都不用了,已经饿过头了。我这些天没什么胃口,不过我会陪你喝酒的,喝趴下为止。干!”
“谁怕谁啊?我舍命陪君子!准备好了吗?开喝!哦,对了,趁我调酒的时候,给我从头讲讲你的故事吧。”
“从头讲?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难道你还想再听一遍吗?”
“再听一遍?你这话可真是让我迷糊了。等等,先别喝了,你不能再喝了。”
“别闹了,亨利,你吓到我了。在来的路上我不是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吗?”
“你?”
“是啊,我。”
“可我敢发誓,我的确连一个字都没听见过。”
“亨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拜托你别折腾我了。你是不是刚才在公使家里遇上什么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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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便很爽快地向他坦白了。
“我遇上的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姑娘——我被她给俘虏了!”
一听这话,他快步走上前来跟我握手道贺,我们握啊,握啊,把手都握痛了。回家三英里的路上,他讲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现在也不怪我了。他这时才坐了下来,像个病人一样。他可实在是个好人,把说过的话又从头说了一遍。归纳一下大致如下:他带着遇到天赐良机的憧憬来到英国;他拥有代理权,可以替勘探商古尔德和库里公司销售增发的股票,超过一百万美元的部分可以归他自己所有。他干得非常辛苦,调动了所有的人脉,用尽了一切诚实的办法,花光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却没能说动哪怕一位资本家,而他的代理权到这个月底就要到期了。一言以蔽之,他完了。这时,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道:
“亨利,你能救我!你能救我,而且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你会救我吗?你会救我吗?”
“怎么才能救你呢?尽管说,伙计。”
“给我一百万,外加回家的路费,去换我的‘代理权’!别拒绝我,千万别拒绝我!”
这话让我处于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我话都到嘴边了,想说:“劳埃德,我自己还是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还欠着债呢!”但一个狂热的想法从我脑袋里迸了出来,我咬紧牙关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平静到一个资本家该有的样子。这时,我才用镇静的、谈生意的腔调开口道:
“我会救你的,劳埃德——”
“那我就已经得救了!愿上帝永远对你仁慈!我要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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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让我把话说完,劳埃德。我一定会救你的,但不是用那种方法,因为在你付出了那么辛苦的劳动,承担了那么多风险后,这样的方法对你不够公平。我可不想买矿。我可以让自己的资本保持流动,在伦敦这样的商业中心,我没必要买下什么来。我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一直都是。我将来要做的事是这样的。对那个矿我当然很了解,知道它拥有巨大的价值,如有必要的话我能对任何人发誓保证。从现在起我让你随意使用我的名头,你能在接下来的两周里轻松卖得三百万的现款,然后我们对半分。”
知道吗,要不是我使个绊子把他绊倒再把他给捆了起来,以他当时高兴的那个疯劲儿,准会把我的家具都给踩成劈柴,把我房子里的东西都给砸个稀巴烂。
然后他欢喜不禁地瘫坐下来,口中喃喃道:
“我可以用你的名头!你的名头——天哪!伙计,伦敦的那些阔佬准要蜂拥而来了,他们会为了买股票而打破头的!我要发财了,我要发大财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不到二十四小时,伦敦就炸了锅了!一天接一天,我什么别的都不用干了,就待在家里对着访客们说这样的话:
“是的,是我跟他说的,有人问就来找我,我了解那个人,也清楚那个矿。他的人品没有任何问题,那个矿的价值也远远超过他的开价。”
这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在公使家和波西娅见面,那个矿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向她提起,我要留着给她一个惊喜。我们谈的是我未来的薪水,除了薪水和爱情什么别的都不聊。有时候聊聊爱情,有时候聊聊薪水,有时候爱情和薪水一块儿聊。哎呀!公使的太太和女儿对我们之间的这点情事实在是上心,想出了好多法子替我们创造条件,不受别人的打扰,还瞒着公使,不让他起疑心——可真得谢谢这两个好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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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个月的月底,我在伦敦国民银行的户头上已经有了一百万美元,黑斯廷斯的名下也有了相同的数目。我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驱车驶过波特兰区的那栋宅子时,从种种迹象判断我要拜访的客人已经回来了。我没有停,把车开到公使府,接上了波西娅,然后掉头折回,一路上都在谈论薪水的事。波西娅很是兴奋,又带点焦虑,殊不知这反倒令她显得美艳无比。
“亲爱的,就凭你此时此刻的美貌,我开的薪水要是比一年三千镑少了哪怕一便士,都是一种犯罪。”
“亨利,亨利,你是要毁了我们啊!”
“别怕,保持好你漂亮的样子,只管相信我,一切都会顺利的。”
结果,一路上就都成了我在给她打气鼓劲。她一个劲儿恳求我说:
“哦,拜托你记住,要是我们开价太高,说不定会连一点薪水都拿不到。到时候我们连生计都没有了,日子可怎么过呀?”
到了地方,还是那个仆人把我们引了进去,嗬,站在那儿的可不就是那老哥俩嘛。当然了,他们见到我身边有如此一个妙人儿,颇感意外,但我抢在他们问之前就开口道:
“没事儿,先生们,这位是我未来的伴侣和内助。”
于是我把他们介绍给了波西娅,在称呼老哥俩的时候都是指名道姓。这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吃惊,他们知道我自然会去查电话簿。他们请我们俩坐下,对我们非常客气,还很热心地想免除她的尴尬,尽力让她放松。这时我开口了:
“先生们,我要报告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老哥俩中的弟弟说,“这样一来我哥哥亚伯和我打的赌就能见分晓了。如果你让我赢了,就能在我的职权范围内任选一个职位。那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带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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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呢,先生。”我把钞票递了过去。
“我赢了!”他叫了起来,一边在亚伯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哥哥?”
“我得说他的确活了下来,害我输掉了两万英镑,我之前可是从来都不相信他能做到。”
“我还有别的东西要汇报,”我说,“要说的还挺多。希望你们不久让我再来一趟,把我这个月里的经历详细告诉你们。我向你们保证,绝对值得一听。这会儿,请先看看这个。”
“什么,伙计!二十万英镑的存单?是你的吗?”
“是我的,是我在这三十天里,精明地利用了你们给的那笔小小贷款而挣来的。而我对这笔贷款的唯一使用,只是拿来买一些零碎小东西,然后掏出钞票叫他们找零。”
“哦,天哪,这可真是令人吃惊!叫人难以置信啊,伙计!”
“不要紧,我会向你们证明的,别以为我只是在信口开河。”
不过这下该轮到波西娅吃惊了,她的两眼瞪得滚圆,说:
“亨利,那真是你的钱吗?原来你一直都在跟我撒谎吗?”
“是的,的确如此,亲爱的。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只见她噘起了嘴唇嗔怪道:“别想当然。你可真是够淘气的,骗得我好惨!”
“哦,你的气头会过去的,宝贝儿,会过去的。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行了,我们走吧。”
“哎,等等,等等!还有职位呢,我要给你个职位。”老绅士提醒道。
“您愿意给我个职位,我深表感激,可我不需要什么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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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可以得到最好的职位。”
“我再次发自内心地感谢您,可就算是最好的职位我也不要。”
“亨利,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你真该好好谢谢这位好先生。我可以替你表达谢意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如果你能谢得比我还厉害,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谢呢。”
她走到老先生跟前,钻进了他的怀里,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唇就亲了一口。老哥俩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而我却一下子蒙住了,简直可以说是呆若木鸡。波西娅这时开口道:“爸爸,他说在你的职权范围内没有他想要的职位,我跟你一样,觉得这话太伤人了——”
“亲爱的,他是你爸爸?”
“对,是我的继父,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在公使家里,你那时不知道我的家世,还跟我说我爸爸和亚伯伯伯的做法让你猜不透,让你好担心他们有所企图。现在你该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大笑不止了吧?”
这样一来,我自然就好好说话,不再打哈哈,而且直接就奔着主题去了。
“我最最亲爱的先生,我想收回刚才说的话,你的确拥有一个我想要的职位。”
“什么职位?”
“女婿。”
“哈,哈,哈!但是知道吗,既然你从来没干过这份差事,那你当然也就不具备能满足合同条款的特长,因此——”
“你可以考验我啊——让我试试吧,求你了!只要考验上个三、四十年,如果——”
“哦,好,好吧,这点要求毫不过分,把她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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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们俩高不高兴?哪怕是最全的词典,那里面的词都不够我们表达心中喜悦的。待到一两天后,整个伦敦都知晓了我这一个月里和那张钞票的全部奇遇,人们会眉飞色舞地大谈特谈吗?事实正是如此。
波西娅的爸爸把那张颇能招朋引伴且热情好客的钞票送回了英格兰银行,兑了现。然后银行方面把这张钞票注销后作为礼物送给了他,而他又在婚礼上把它送给了我们,从那以后它就被放进镜框,挂在了我们家最神圣的地方,因为是它成就了我和波西娅的姻缘。若没有它,我便无法在伦敦立足,也不会出现在公使的府邸,也就永远碰不到她了。所以后来我总是这样跟人说:“对,如你所见,这的确是一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在它的一生中,除了一次之外,从来也没被用来换取过什么,但就是这唯一的一次,它为我带来了一件价值十倍于它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