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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照你所说,这几个魂玉便是那小妖失却的魂魄碎片凝化而成?”缙王妃闻言又将那几粒白珠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一番,遂无趣移目,“灵气这般弱,确是无用之物。”

官紫竹只一哂,不予置评。

缙王妃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通,道:“我倒也不明,何以你要花功夫集全这魂玉?你对那小妖并不像情深意重,况且如今你身边已有个徒儿作陪……”她突地一怔,“难不成——”

任她在这头猜测,那头官紫竹面色始终安然,似是已料到她会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缙王妃哑然半晌,突地笑出声来,“原来如此,祀师这用心可谓良苦,只是你那小徒儿知道吗?”

“……有些事情,该知晓时便会知晓。”

缙王妃的笑颜里便多了一丝诡意,“这么说,祀师也不介意我说出来了?”

“王妃若有意,我也阻不了。”官紫竹微微一笑。

“……你那小徒儿怕仍旧以为自个是血肉之躯,却不知,却不知她连山间精魅都算不得——不过是个瓷娃娃。”

此言一出,荷花池的另一侧突地传出好大声响,似是谁匆匆跑过,随即又有人低呼:“小兄弟!”

只这一声便又静默。

亭中的两人不动如山,仿佛什么时候都没听到,就面上浮浮浅浅的笑也不动分毫。

“你不去追她吗?”终是缙王妃先开口,纤指移到唇边掩去几声轻笑,“祀师真个坏心眼,我差人引你那小徒儿藏在一旁,你明明察觉到了,却不阻我道出真相……可知那样的小姑娘最是死脑筋,稍迟些,这误会可就难解了。”

“该她知晓时自然要让她知晓。”官紫竹淡淡道。

“你当真不去追她?”缙王妃诧异,戏谑之心不由少了几分,只暗暗寻思:莫非是我看走眼了?这人与他那徒儿关系分明不寻常,如何又这样冷静?

不免有些无趣,只听官紫竹道:“不劳费心,我故事已讲完,端看王妃如何定夺。”

缙王妃被勾出心事,兴致又冷了几分,只索然道:“祀师既坦然相告,教我听了一个好故事,我自不会食言。这珠子留在我处无用,给了你也无妨,只是凡事总有代价,你若要它们,须得帮我一忙。”

“愿闻其详。”

缙王妃却不说话,只凝睇他半晌,突道:“我却瞧不出你真身,祀师呢,可能看出我原形?”

官紫竹一哂,并不答话。

“我从来不知自个真身,”女子叹一口气,“无非是草木精魅之流,突有一日开了灵识,可周遭没有熟识的同类,也只浑浑噩噩度日。山间的时日总是漫长,然而若不是遇见外人,我也不会察觉日子是那般寂寞。

“我遇到的头一个生人并不属于这世间,同你一样,我瞧不出那人真身来历,只知他被人追捕受了重伤,逃入我所在的山林,这才不支倒在道旁。我救醒他后,他仍是草木皆兵,说话颠三倒四,对自身来历绝口不担,随身带的一个箱子却看得紧。过些日子,那人对我防心消了些,这才渐渐同我说些山外人世间的事情,偶尔也会指点修行之法。

“只是那人脾性阴鸷,疑心又重,加之伤势迟迟不好,便常发些无名火,过后又生悔意,待我加倍的好,只说他一生作恶无数,竟在落难之时遇上个真心待他且别无所求的同类,便有意将他舍命得来的好东西与我分享。是什么东西他又不说,只道等他伤势好后两人一同潜心修道,假以时日这世间便再无可惧之物,万般富贵也只等我们掬手去取。”缙王妃说到此处,面上露出又笑又叹的神情,“我那时所知的一切俱是得自他处,他话里意思我似懂非懂,只觉这人新鲜得很,却不知像他那样的人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已是不易。

“只是他终究逃不出命数,某日出了藏身之处便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他是死了,抑或被抓了,因为他的箱子仍留在原处,若非身不由己,他绝不会弃那箱子不顾。又过了许久,久到我肯定他不会再回来了,便打开箱子。里头几件不明用处的物事于我却无用,就连唯一一本潦草抄就的书册也因我不识字,没法知晓里头写的是什么。我仍旧将它们留在箱里,只管照那人指点的修行之法作息吐纳,时日一久也略有小成。只是曾有人陪伴过,日子过起来滋味便不同,我其时才晓得什么叫寂寥,偶尔也会想若那人能再回来陪我说说话儿,聊聊山外的趣事,便就忍一下他的躁脾气也是好的。想归想,他依旧没有再出现过。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我又遇上另一人。”

缙王妃将脸微偏,自嘲一笑,“你若是一向独自生活,自不会懂孤寂滋味,若不晓得什么是寂寞,也不会明了有人相伴左右的好处。可想当我再次看到倒卧山道旁的迷途人时,我只望这人能同先前那人一样,是个众背叛亲离无牵无挂的罪人,也好留在这山中陪我度一些时日。那人却是个普通人类,见了我只又惧又疑,口口声声称他并非有意闯入大仙宝地,又说什么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求我莫伤他性命……我听了不免失望,心想他家里有那么多人,自然不会留下陪我了。不过仍是抱了丝希望问他愿不愿意留下随我修行,那人果然面有难色,说什么时候承蒙大仙青眼相加,只是如此这般……他说得太多,我听得头晕,便寻了个借口走开。直至那时我才知世间凡人这般啰嗦,不过也有些意思。这么一想,便觉不能留下这人倒也可惜。因他是在山路上跌伤了骨头,我便顺道采几味寻常草药,有意耽搁些时间才走回山洞。

“却在洞口撞见那人在翻看箱子里的东西……便是之前那人留下的箱子。我心里有些不欢喜,寻思山外的人都是这样擅自取看别人的东西吗?他见了我却不惊慌,只面色古怪不知想些什么,半晌突又来拜,说他有眼不识泰山,险些便错过了大好机缘。既知我有如此道行在身,他自然愿意侍奉左右,随我修行。我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那什么家中老母又待如何,不过有人答应陪我,我自然是欢喜的。”

“日后他才说起自身情形,又不提什么妻儿,只道自幼家中贫寒,早早便离家做了道士,后又因道观香火惨淡,于是脱了师门当个云游道人。虽然学了些道法,仍是饥一顿饱一顿,这遭入山中迷途只道要命丧于此,哪想是要侍奉大仙来着……唉,世间人说话总那般浮夸,偏又花言巧语好听得很,想来他初时仍未存有欺骗之心,若真有心骗我不知又会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了。”

缙王妃叹一声,似是倦极,“起初他确是把我当神仙似的人物对待,事无大小皆照理得服服帖帖,我何曾受人这般殷勤对待,对他越发欢喜,多年来悟得的修行之法只不遗余力地教授于他。他本也捺着性子循序渐进地随我修道,终因进展缓慢,便大着胆子提及那箱里的东西。照他说来箱里都是可增进修行的法宝,那小册子上也记了一些奇门异术,我俩为何不用?我自然不愿说我不识得人间文字,加之那些东西来历不明,箱子的主人又是那样的乖僻脾气,他会舍命夺得的东西多半邪门,用之有害无益。

“我把这意思同他说了,因察觉到他始终对那宝箱念念不忘,便将它收了,再不像先前那样随意放置。如此不知又过多少年,我山间清幽的日子已过惯,加之身边有人侍奉,越发心静如水,眼看修为便要更上一层。那人却是另一番情形,他虽然有些天资,毕竟根基薄浅,心气又浮,于修道正途上始终难有突破,日子一久便生了思乡之心。他要走我自然不能强留,可心里总是难舍,好在他只是偶尔提及,还没有当真要走的意思。提的次数多了,我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原来他终究嫌山间寂寞,修道清苦,心思复向回人间繁华热闹,可又不舍得成仙长命的好处,竟望我将那箱中的物事赐他一两件,当作多年半徒半仆的劳苦答念。

“我自然不允,莫说我不是那箱子的主人,便算是,经这多年来揣弄把玩我也渐瞧出其中门道——那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若得了它们的人贪欲多些,少不得会被诱惑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其时我心里已生不快,因我一直当他是与我作陪的人,从未有作践他的想法,他却说什么半徒半仆,三句话离不了那箱子,好似他留在深山陪我这些年竟是在委屈自己,也不过看在箱中物事的分上!他遭我回拒自然怨懑,两人之间口角渐生,每每不欢而散。有一回他口不择言,我在盛怒之中对他下施了禁锢术,扬言他若再妄想缠闹,休怪我将他困在这山中,一辈子也移不了半步!

“他果然心怯,次日便收敛了声气,仍旧殷勤伺候,那下山什么的话也不提了。我见了他那般低声下气的模样早已心软,便解开咒术好言劝了几句。那几日正是修行的紧要关头,这事我只匆匆搁下闭关去了。直到今日我还记得,入关之前我想着此次功成出关后就算损些修行也要助他一臂之力,他修行若有小成,定能安下一颗浮心。此次闭关至关重要,好在深山野径长年不见人迹,我只须布个简单法阵防野兽惊扰……”缙王妃顿了顿,淡道:“以祀师多年人间阅历,这后续想必已猜出了——他趁我闭关时偷取了箱子,更甚闯入法阵偷袭,一掌后便远远遁走,只是那一掌却令我灵神大乱,千百年的修行毁于一瞬。”

言毕神色怔忡,只仰脸望了亭外月色喃喃:“我做梦都没想到他恨我至此。”

“人心,本就是难以参透的东西。”官紫竹垂眸淡道。

女子微讶看他,“听祀师语气倒像有感而发,你在人间混迹多年,仍有看不透的事情吗?”

官紫竹微微一笑,“我的故事方才便已结束,眼下说的却是王妃你的故事。”

缙王妃见他无意作答,也不强求,“至此也没什么好说了,道行俱毁又遭人背弃,我只觉得万念俱毁,勉力保住了人形,那千百年的道行却是无心再修了。如此浑浑噩噩在山里过了些时日,有一****突然生了执念,只一把火烧了我俩曾住的草舍,离开千百年未曾踏出一步的山林。我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去看看那红尘世间是怎生模样,竟让那人念念不忘!”

她促笑一声,“如今看已看过,叹也叹过,这花花世界确是叫人目眩神迷,只是迷惑过后呢?其实也没了味道,浮生纵有万种,到头来又与我在深山里度过的时日有何差异?便在这时我却见到了故人,他变得好生尊贵,也改了模样,可我仍是一眼认出了他。果如我原先所料,他得了那些宝器修行一日千里,更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缙王妃嘲讽一笑,指指水声划动的荷花池,“说来这池中的怪鱼以及平日里供我消遣的诸般珍禽异兽,都是托了那人的福才如此轻易得来。虽是些低等妖兽,毕竟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于这碌碌人世间相互解些寂寞。我对那人已无怨恨,之所以逗留人间至今也只是想坐看他收场如何。他一心只求人间富贵极致权术,为此不惜残害异类践踏他人,他要的是什么结果?上天又会让他如何收场?我这辈子怕只有此事好等了。”

说完眼波微转,“我要托付之事便与这人有关,祀师听我说了这么多,可猜出这人是谁?”

“我本来不知,现下想猜不出也难。”

女子莞尔,“不错,祀师可曾诧异,百年前诸妖物与凡人尚是井水不犯河水,城中无这许多异种,妖兽也不像眼下这般怕人恨人。不过区区百年便成了如今这等局面,道士横行,低等妖兽被肆意抓捕供人赏玩,已成人形的都给那人炼了内丹。这一切竟只因一人而起,我初遇当朝国师那时,倒没瞧出他有这么大本事。”

“这个国师,与我倒是有缘。”官紫竹微微一笑,笑意却没传到眼中。

虽不明他话中意思,缙王妃也不去自讨没趣,继道:“只是我已没耐心再等了。”

男子闻言睇她。

“我已时日无多,”她淡道,“他的命本是我救的,由我收回倒也公平。只是此去百余年,那人仍不见颓态,可见他长生养颜之术已臻化境。我已算过,当朝天子气数正盛,那人借他运势护佑,想扳倒他却难。”

“王妃的意思是……”

“便行个改命之术更改天子命盘,才有可能取那人的命。”缙王妃随手又将一片肉饵扔进池里,“我只剩微薄法力,自然要劳驾祀师施这法术,若你应允,我手头这些魂玉便尽数奉还。若我没看错的话,你那魂魄不全的徒儿缺的也只是这些珠子吧?”

“王妃交付的果不是简单事情,”男子似笑非笑,“据我所知,这改命之术不仅会反噬施术者,还需一条人命为代价,若施法失败,施术者与那人皆活不成。”

“谁来偿命你就无须操心了,祀师要思量的只是你那徒儿值不值得你犯这险。”缙王妃平声道,“我也不要你立即答复,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缺这几日。”

亭中一时静默,半晌,紫衣男子才欠身,“如此,这几日便请王妃好好收着那些珠子。”

缙王妃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在他步出之前出声:“你可知你那徒儿不会永远陪你下去,总有一****会厌了这样的冷清日子。这道理,祀师还不明白吗?”她不知男子是否听见,只是那紫袍身影顿也不顿,一径出了凉亭消弭于夜色之中。

这道理官紫竹自然是明白的。

总有一日,不是昭儿厌了他,便是他厌了昭儿。

所以他问过她,想不想走开?

他记得昭儿是如何答的。

——就这样过下去不好吗?

小丫头清澈直率的眼神仍在眼前,他一瞬间竟信了她的话。如果是她说不准能做得到,毕竟,她体内是六六那样执拗的魂魄呀……那个让他猜不到的六六。

走出亭中女子的视线后官紫竹才叹了口气,他日的事情他日才去烦恼,眼下要头痛的就是如何安抚同样固执的昭儿了。

头痛归头痛,站在阖黑的厢房前时面上仍要换上平常神色,只因在昭儿面前,他总是那个凡事不当真的轻浮师父。

官紫竹轻推门扉。

黑暗中有小小动静,似是谁惊跳了一下。

“昭儿?”他若无其事道,屋内的沉黑对他全无妨碍,行动自如地绕过屏风,径直走到缩在墙角的小丫头近前,“平日里你最怕黑,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子?”本是说来引她开口的话,却先刺到了自己。

昭儿从不怕黑,只是她无法在白日里走动,每日一睁眼便是日暮,久而久之自然不喜黑暗,就算无事可做她也总要把屋子弄得亮堂。

……如此多的牵念,叫他怎么放弃昭儿?

却未听到昭儿回话,黑暗中只有压抑的抽气声,似是谁在轻泣。

官紫竹心头微刺,面上仍若无其事笑地道:“小昭儿怎变哑巴了?”探手便要像平日那样摸她的头。

“不要!”昭儿用力推开他的手,其中的决绝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

官紫竹顿了下,缓缓收回手,“昭儿,你真讨厌师父了?”那语气仍是带着笑的,任谁也听不出其中的异样。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女孩儿只没头没尾地哭叫,“师父你走开,莫再理昭儿!够了,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官紫竹一愣,胸臆间难言的沉滞霎时全消,只叹笑着上前拥住昭儿,这次却不顾她挣扎,硬把那执拗得让人心怜的小脑袋按进怀里。昭儿挣了几下,哪挣得开他的决意?只趴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哭了半晌,才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眼巴巴看他,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连打了几个哭嗝才抽抽噎噎地问:“师父,你还要昭儿吗?”

官紫竹莞尔,只因昭儿此时的心情便与他方才无异。

刚刚那一瞬间,他只觉昭儿要永远推开他的手了。

只把她的头又按回肩上,屋内虽是黑的,他却连半点让昭儿瞧见他面上神情的机会都不给。

“说什么傻话?”

那头却哭得更厉害了,“我、我先前才叫傻呢,竟以为师父还是欢喜我的……”官紫竹闻言又是一怔,尚未有所反应又听她续道:“我平日里那样啰嗦……将师父你从头嫌到脚,你却纵着我……我还道是你疼我呢,却、却不想想哪会有人真喜欢这般脾性!”

越想越伤心,只“哇”的一声,刚止了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却还要抽抽噎噎地说下去:“更、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师父,我不记得了呀,就算你将这副肉身里的魂魄补全,昭儿也记不起前尘往事呀!”心里只又乱又慌,不明师父这样处心积虑地收集魂玉是为了哪般,他先前的好……又是在对谁?

“我自然明白。”他如何不清楚?若这丫头有半点六六的记忆,也不会总说这些惹人误解的话了,只恨她却浑然不觉。

察到怀中的小人又要开口,他将她拥得更紧,仍用那带笑的语气抢先道:“昭儿,你以为我对六六是什么感觉?”

“师父……”昭儿瑟缩了一下,嗫嚅在舌尖的,是莫名的迷惘与不安。跟在师父身边多年,她早已了解那戏谑之下冷情的性子,这样的师父竟会为别人用心,那人对他的意义自然非凡……可凭借六六魂魄承了这份情的自己,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她是六六,她又非六六,她……究竟希望师父对谁好?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的挣扎,官紫竹一手轻抚过肩头小人散乱的发丝,“若我说我对她的心意,不及她对我的千分之一,你可相信?”

师父?昭儿眼中闪过不解。

“及至她身亡那日,我心里,仍只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山野小妖,不讨人厌,可若说有什么多余好感却是自欺欺人了。”

“师父,难道……你做这一切是出于愧疚?”

“愧疚?”他轻笑起来,“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不解。”

“不解?”

“正是如此……她令我料想不到……”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满身残破的小山妖躺于同伴的臂弯间,那一双眸子却在见到他的一刻清明起来。

“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在弥留之际浑似意识不到自己,却记挂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将那完好的瓷娃娃还他,说,不要再随随便便送送人了,否则身为女孩子的瓷娃娃会很可怜的。

官紫竹只觉荒谬。

又有些惊心。

“她在那时,怕仍未察觉自己的心意。”他低低一笑,笑声却无半丝欢娱,“昭儿,你知这世间万物我轻视居多,却不得不承认我不如一只小山妖,只因我没法像她那样全心待人。”老天并未给他们时间,就算给了,就算六六未死,他自己也不见得会给机会予她。

官紫竹暗叹一声。

“至今我仍不知对她是甚想法,若不是她在我面前惨死,我也不会想到要给彼此一个机会。”六六是再无机会了,他其实……是在给自己机会。

“我强留下她的散碎元神,以瓷人为媒介再造肉身,明知无用,只是觉得这么做似乎多多少少还了她一些情。况且,我也想知道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滋味,”他轻声道,“那个人就是你呀,昭儿。”

伴随着这声轻语,怀中的女子惊跳了一下,低垂不敢抬起的粉面透出满满的不安。官紫竹心中暗叹,若说这丫头与六六有何相似之处,那就是对自身的心意都是一样迟钝。

每回都是他先察觉,不管是她对他,还是他对她。

以瓷人为媒介,为里头残缺的魂魄造一具肉身,说来轻巧的事情却耗了他多年时间。

昭儿初具形体之时并无知觉,他常是用马车载了两人穿梭寻常巷陌,混迹于达官贵人之间寻访那些散落人世的魂玉。每每凝望这副如瓷娃娃般可人却陌生的形体时,心下总生起淡淡嘲意与怀疑。他知这即将凝聚出形神的女孩儿并非六六,也怀疑自己能否接受她。

只是试试无妨,若又是一个庸俗人物,便找全了她的元神后打发了吧,他对那小山妖心意的回应也仅限于此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点醒了昭儿的神志,随口编些来历应付她,冷眼看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飞速成长为八面玲珑替他打理一切的狡黠徒弟,自个也陪着扮个轻浮又宠爱徒儿的师父。

昭儿如他所料性子并不像六六,多了一些圆滑狡黠,少了几分愤世嫉俗,嘴上也唠叨得紧,对他这个师父似乎并不放在眼中,只是……他竟也不讨厌她这样子。

耳边总絮絮叨叨地过了这些年,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已习惯了昭儿的陪伴。回想起往日一个人的冷清,仿佛已是些陈年旧事。

那带了几分做戏的亲昵,不知不觉已成自然。

他此时,终于有些明了六六的心情。

官紫竹心思百转,只拥紧了昭儿道:“我们这等人,喜怒爱憎分分明明只是只笑话,昭儿,我只问你一句,那****说情愿两人长久相伴,这话还做不做得准?”

昭儿心头一跳,只觉师父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分明有一丝郑重意味,她那日却未察觉到。

一时心神纷乱,今日所听种种以及师父暧昧不明的态度都在心间结成乱麻。她知师父在等她答复,也知这已不是个能轻巧回答的问题,可是,可是……心头所涌现的答案,竟与那日无异。

“嗯,”她轻轻应道,“咱们、咱们就一直这样子好啦。”

是不是六六也好,魂魄是否完整也好,只要……只要一觉醒来,见的仍是这个惫懒师父,窗前依旧斜风细雨,便觉心安……心很安。

“那就好,”官紫竹微微一笑,“日后你若悔了,也来得及。”不管两人能相伴多久,只要眼下她心意未变,他便陪她。

昭儿一怔,莫名不喜他说这话,只将脸埋在他肩头闷声道:“可不知谁会先反悔呢,没准是师父你嫌昭儿唠叨,先赶我走了。”

便听师父又轻笑一声,似乎愉悦得很,“等这事了结,你白日便也能如常人般走动,这城里咱们也呆腻了,到时我便带你四处云游,瞧瞧人间以外的光景。”

昭儿闻言一惊,自他怀中挣出来直看住他,“师父,你还想着取那几颗魂玉吗?我不是说了,你做得够多啦,不需再花心思从那女人手中取回魂玉,除非,除非……”除非他心里仍记挂着补全六六的魂魄……

官紫竹却扬起眉角,“小昭儿,原先心心念念盼着白日也能走动的不是你吗?”

原来如此。昭儿转嗔为喜,复又偎进他怀中,“无妨,我已经习惯啦,那缙王妃心思深得很,谁知她会要挟你做什么。你瞧我身子好好的,不在乎那几颗珠子。师父,咱们在此无事,早点回家好不好?”官紫竹一顿,不知该赞她聪明还是叹她天真,幸好,昭儿并未听到那女子开的条件。‘

“师父?”怀中的人又催促。

他无声一哂,漫应:“好,咱们早日回去。”

昭儿这才安心,也是先前哭得厉害,趴在他肩头渐渐打起盹来。

官紫竹暗叹一声,转脸望那半开窗棂外的月形,新月初现,若要作法这几日正是时候。

昭儿始终天真,她越是违心说逞强的话,便越发坚了他的心意。

日出日落,暮鸟鸣飞,缙王府的一日又是那样沉寂地过去了。

客厢的门整日未开,王府的下人也不去打扰,只是前两日一到薄暮便见烛亮,随即响起那活泼小厮的清脆嗓门,相形之下今日客厢沉黑至深夜的情形不免出奇。

直至夜寂无人,红木门扉才无声开启,现出紫衣祀师修长的身形。见到守在院中的静香,他也不诧异,只点点头,“带路吧,若天明之前不回来叫醒那丫头,她又该生气了。”静香微欠身,又看一眼悄无动静的厢房,这才犹豫转身。

虽是得王妃授意,可昨夜引那没心机的小厮去偷听她师父的话,仍令她心怀愧疚。不知那女孩儿昨夜惊逃回房后,情绪可好些?

偷眼看走在身侧的男子,却自那张神清气闲的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想来这人对他那徒儿的心思也非她所能理解。

只是他们这些人,总藏起心思一意行事,非到必要并不解释,连阻他也不成。

静香忖着,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紧阖的客厢门,思及自己的主子,心里越发黯然。

莲池仍是那个莲池,院亭依旧同个院亭,只是闲坐亭中的雍容女子今夜却立在了亭外的空地上,半苍的月芒斑驳落于她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面前的空地上几簇香烟插于八角,隐隐浮个粗糙阵图,香烟袅袅,显是已燃了半会。

官紫竹信步走入阵中,抬头望了眼天际,半弯的月弧黯淡,已掩不住星子光芒,城中皇宫方向帝星灿然,紫芒稳健。

“祀师请吧。”缙王妃淡道,“无论此阵是成是败,那几颗珠子总会物归原主,若有何闪失,我已吩咐下去,断不教你那徒儿没个照应。”

“王妃倒想得周到。”官紫竹微哂,一眼扫过院中,除却他们三个再无他人,这女子说过她自会找人以身承受反噬之力,莫非……看一眼那低头侍立一旁的丫鬟,他不再言语,袍袖轻舒,手中已多出一支竹剑。

便连一直安静伫立的静香也忍不住多看了那竹剑几眼,却不知以何材质制成,只是纯然的紫色,一派仙气中透出隐隐妖异。缙王妃却看出门道,暗忖:原来……这便是他真身。

剑指乾坤,足踏八卦,移逆阴阳,旋合日月。

在静香眼中这祀师并无多大动作,只是负手绕阵游走,每踏一步却都凝重,剑尖虚划之处,地上便凭空多出一道深痕。及至乾,坤,离,坎,兑走完,那原本粗浅的阵势已具雏形,错综的刻痕如半张蛛网将那紫衣祀师围在中间。

便在此时突起一阵风。

紫衣男子仍在阵中游走,院中的风势却越发强劲。静香按住被吹散的发角,不安地望向天际,愕然发现就在这短短时辰中天穹已然变色。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重云层层绕绕阻住了月辉,星子早已不见,只那颗紫薇帝星于风云摇曳间忽明忽暗。

紫芒突地一闪,阵中的男子便在同时咯出一口血来。静香不由惊跳,惶然看向缙王妃,后者也是一脸凝重地望着阵中,却无半丝叫停意思。

阵中的男子连唇边残血也不拭,剑势不停地游走下去。此时狂风再无顾忌,层层黑云将这院落上空遮得严严实实,将那透过厚云孤立天际的紫色星子衬得愈发妖异。

便在一足踏进那最后的艮位时,“轰”的一声,一道突兀响雷竟由天落入阵眼之上。官紫竹淡淡扫一眼近在咫尺的焦黑地表,唇边竟浮起隐隐笑意。

当年落在那小山妖身上的天雷何止千百倍。

她那时以身护住瓷人时,眼里必只有那个他送她的小瓷人,便如他现在,也只想看到一个完完整整的昭儿。

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庇护,也可存活于世的昭儿。

“便差最后一步了,”他看向阵外,笑得魅然,“敢问王妃要谁来承命?”

似是没听出他话中的讽意,雍容端整的女子一脸平静地踏入阵中。她身后的丫鬟身子一震,却只紧紧咬住了下唇。

有些人总是藏了心思一意独行,她身边的人所能做的,也只有默默接受。

那夜王城里未眠的人都看到了那奇异的天象。紫薇帝星突降下紫光落于城中某处,光芒过后,那颗星子仿若被吸尽了气数,从此黯然。

据说那夜皇族之中便有两人受这妖异天象惊吓,一病不起,其中便有龙座上那位,另一人则是某亲王的妃子。

短短数月之后,圣上驾崩,新王登基,得前王倚重的国师一夜失势,与门下众多道家弟子一起被逐出王城,了却了残生。

听闻消息,缙王府里缠绵病榻多月的女子平静地闭上了眼。收柩的人却找不到她的尸身,唯一在场的丫鬟多次盘问仍闭口不开,因是王妃生前的亲信,那丫鬟最终只是被赶出王府,此事不了了之。

与这种种奇闻相比,城中少了一个祀师这等小事便没有人在意了。

次年二月,正是细雨纷纷杨花落尽的时候,远离城镇的某处山道上驶来一辆马车。几不成道的狭仄山路,那车子行来却稳稳当当,奇怪的是连个赶车的人都没见着。

马车在半途停下,一人下来千恩万谢后慢慢走进了道旁的山林。半晌,才有个清脆声音自车中响起:“师父,你说那人怪也不怪,竟会住在这种地方。”

“嗯。”

“人也长得好笑,尖嘴窄眼的,我越瞧越觉得那张脸像狐狸。不过是顺路载她一程而已,她方才还偷瞧着我抹眼泪呢,真个古怪。”

“是吗?”

车中静默片刻,那声音才又疑惑喃喃:“可是,我怎么觉得那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呢……”

握着书卷的男子并不答话,唇边却勾出浅浅笑意。看一眼窗外,细雨之中自有薄淡日光飘洒,正是故人重逢的好天气。

也是个适合抛却前尘远走他处的日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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