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赤纳思部、速勒都部、合答斤部分道扬镳后,纳术和莫粦带着奇骆温部的两千余骑继续沿着龙驹河南岸向西,独自向着龙驹河、厄伦河、图勒河三河源头之地的撒里川草原前进。
东征出发时,意气风发的五千余奇骆温精骑,现如今只剩下这最后宝贵的两千余骑了,另外三千骑奇骆温男儿永远的埋骨在了答兰纳木格思之野战场上,埋骨在了哈剌温山重重的林海中,埋骨在了兀鲁黑河流域的漠南草原上。
他们就那样去了,为了部族,为了生存,为了亲人,永远的死在了异乡。
要照顾好勇士的遗孤,在行进中,纳术和莫粦在马背上先后如是想到。
莫粦想到了那晚在捕鱼儿湖营地中听到的歌声,“厮杀已止,鹰头当转。”是啊,家园在召唤着离开它的奇骆温男儿了。
当纳术和莫粦带领着两千余精骑沿着蜿蜒曲折的龙驹河,在穿过了数个低矮的山丘和封冻的沼泽地后,他们终于行至了龙驹河上游,也即大河发于狼居胥山后,由北折向东的大拐弯处,撒里川草原终于到了。
“哈啊!”
“乌拉!”
“腾格里天神护佑!”
莫粦听到身后的骑队中发出了亢奋的呼哨声,那是即将回到家园的无限喜悦之情。
撒里川,撒阿里之野,我们回来了。
莫粦看着眼前一望无际,有着连绵不绝圆形小丘陵的壮阔草原,它此时虽被冰雪覆盖,但在少年的眼中,它却仍是如此的祥和美好。
莫粦看着被龙驹河纵贯而过的草原,不由的想起了它夏秋之际的美景,草原在那时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牧草茂盛,繁花盛开,有金灿灿的十字科和毛茛,有淡紫色的百里香、轮锋菊,还有那洁白无瑕的繁缕和鹅绒灰白的火绒草,真是五颜六色,斑驳缤纷,它让身处其间的每个人都有赏心悦目、神清气爽之感。
这是他们奇骆温部的驻牧地啊,游牧人逐水草而居,这撒里川便是奇骆温人惯常驻牧的牧场之一,在莫粦十六年的人生中,每逢金秋之际,他便跟随父亲和哥哥来到这里安家,这片草原留下了太多他儿时的回忆。
骑队不由得加快了马速,亲人在召唤他们了。
在向前绕过了数个缓坡后,莫粦的眼中,苍劲雄阔的狼居胥山脉已遥遥可见,它自东北向西南绵延不绝,深入沙漠瀚海的北面,它气势磅礴、风俗粗犷、性格硬朗。它孕育了最初的铁炎部族,它庇护和壮大了风狼鹘之子——查干居伦的后裔子孙,在它的脚下,牛羊成群,万马奔腾,它是当之无愧的铁炎部圣山!
马队再往前驰骋,龙驹河畔,无数的灰白色毡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炊烟升腾,而今已是傍晚时分了呢。
“哈啊!”
迎着晚霞,莫粦纵马高呼,少年的热血与喜悦在此刻展露无疑。
母亲,我回来了!莫粦心中亢奋的想到。
隆隆的马蹄声显然会惊动营地中的人们,好在,纳术已然派遣了快马传骑先一步前往营盘中报信,故而,当纳术和莫粦率领着大队人马驰来的时候,并未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灰白色的毡帐越发的近了,莫粦在马上甚至已经看到了分立两侧的白色查干苏勒德大旗和皮面纹以鹰首的风狼鹘狐尾飘带大旗。
而在那大旗之下,人群已然聚拢,他们是来迎接归家的勇士们的。
莫粦一马当先,率先脱离了大队,纳术看着亢奋的弟弟,家园已到,战事已息,他便不再喝令着弟弟严守规矩了。
呼啸的劲风自少年的耳边吹过,而此刻的他眼中却只有那对面人群中最前方的温暖身影。
母亲,在等着他呢。
近了,近了,莫粦飞快的翻身下马,他奔跑着冲到了那个温暖的身影面前,他的眼角有泪光划过,但他终究是忍住了,他是奇骆温部的那颜,是草原上的踏雪骑风,他不能再像个孩童般痛哭流涕了。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他右手抚胸,仰头看着那个慈祥的脸庞,低沉着声音道:“母亲,儿子回来了,您还好吗?”
“好,好,我的小马驹们好,我就好。”
听着母亲轻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莫粦的心中却划过一道刺痛,他看着母亲那慈祥而圆润的脸庞,那上面已然留下了太多艰辛岁月刻下的痕迹,唯有那仍然大而有神的双眼和挺直的鼻梁,可以依稀看出母亲年轻时作为温吉烈美人的风华。
母亲太过辛劳了呢,在父亲巴勒台被塔依尔人诱擒,扭送至顿诺昆朝处以车裂之刑后,奇骆温部辛苦聚拢的部众开始离散,母亲和自己兄妹几人被赤纳思人、额里丹人、合答斤人、速勒都人无情的抛弃了,但她没有绝望,她手持风狼鹘狐尾飘带大旗在带着勒勒车、赶着牲畜准备转投新主的奇骆温部部众前面立马阻挡,厉声呵斥着那些“逃跑者”,大声提醒他们当年跟随父亲巴勒台时所立下的誓言。
但世态是如此炎凉,雄鹰折翼,鼠辈横行,人群中有骚动,准备叛离的部众在母亲的斥责和跟随拥有壮年成名首领的赤纳思部、额里丹部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生存的本能让他们做出了选择,他们依旧头也不回的跟着赤纳思人、跟着额里丹人走了,而母亲和自己几个巴勒台遗孤则被独自留在了旧日的营盘里。
他们一家被原本忠于自己的族人抛弃了,一夜之间,他们便从部落的首领之家沦落为四处流浪的难民,被迫在厄伦河、龙驹河上游的森林和草原中艰难求存。
但母亲是勇敢的,温吉烈部贵女的身份给了她高傲的个性,她从不服输,她竭尽所能的奔波于厄伦河、龙驹河上下的河岸、陡坡,采摘着野生浆果和野葱、野韭,她的内心是如此的坚定,她绝不能让她幼小的孩子们死于饥饿。
那时,哥哥纳术刚满十五岁,在草原上毫无名声,父亲死后,面对部众离散的残酷现实,年少的他曾一度沮丧过、抱怨过、颓废过,他少年的心中充满了愤恨和不甘,是母亲骂醒了哥哥,也是母亲在父亲死后培养和引领了哥哥,她告诉他,抱怨是没有力量的,唯有好好活着,不断的蓄积自身实力,才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复兴奇骆温氏的家业。
母亲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在最艰难的几年中庇护和培养着她的孩子们,如今,奇骆温部势力稍振,虽未达到父亲巴勒台时的盛景,但也已复兴有望,大哥也已然成为草原上颇有威名的青年部族首领,但母亲却老了,四十五岁的她,却已生出不少白发,她的身体日渐消瘦了,她的声音沙哑了,不再如父亲在世时那般的悦耳动听了。
看着母亲那梳成长长的双辫,夹杂白色、分垂双肩的发丝,看着母亲身上仍然穿着的朴素的月白色皮袍,莫粦深深的低下了头,他不想让母亲和众人看到他的眼泪滴下,但低头后,泪珠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他的脸颊滴在了雪地上。
也速额真看着跪在身前的幼子,她笑的是如此的温暖而平和,她走上前去,毫不避讳众人的,一如儿时般的轻轻地搂住了莫粦的头,她抚摸着莫粦的后脑勺,轻柔的开口道:“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