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学位的最后一年冬天,在晚上兼职开出租车。那个冬天,我二十七岁。只要人们说个地方,或是女调度员透过无线电以略显不耐烦的语气发出通知,我就在城里四处跑。对乘客而言,这段路程不过是人生中某个特定夜里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的必要路程,但对我而言,这些路线更像是遍布城市的机会网,我载着一位又一位乘客到达目的地。通过后座的谈话,我瞥见一段段毫不相关的故事,猜测搭乘的是个销售员,是一对欢度银婚纪念日的夫妻,或是个一如往常正要去与他那穿着皮草的情人约会的生意人。我穿梭在陌生又日新月异的故事当中,不动声色地开着车,跑遍城南城北。一月的某个傍晚,我接到派遣,到北边郊区去接客人。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待,随后一名高瘦的女子牵着个小男孩从屋里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一只大袋子。两人正要上车时,一个穿着短袖上衣的男人小跑步追了上来,嘴里不停地重复说着“你不可以就这么离开,哪儿都不能去”。但是,她看起来去意已决。男人斑白的头发很长,看来至少比她大二十五岁,如果不是脸上带着威胁哀伤的扭曲表情,还可以称得上帅气。他试图伸手拉她,但是她猛力反击,于是男人只好往后退。女子甩上车门,大声叫我开车,男孩开始放声哭泣,女人低声镇定地对他说话。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男孩怀抱着大玩具熊,蜷曲在角落里,边啜泣还边打嗝。女人先告诉我城里去处的街名,接着低声安抚男孩,他渐渐安静下来。她不断以同样的语气低声说话,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俯向男孩,街上的光线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和细窄的明眸。
我们抵达目的地,我按下计费表,这时灰发男子就站在人行道上等着我们,身上仍然是那件短袖上衣,脸上依然挂着惊吓哀怆的表情。对自己没料到他会抄近路,先我们一步到达,我感到十分恼火,因我自认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他绝对以疯狂的速度飙了车。男人拉着锁上的出租车门把,透过紧闭的车窗说话,语气已经较为缓和,甚至还有些亲密,并且用郁闷沮丧的眼神望向她。接着一名年轻女子走出屋外,他突然转过身去。这个女人只穿着T恤,在寒冷的天气里用手环住自己的身子,神色警觉地看着男人,后者则指着她怒吼些我听不见的话。男孩又开始哭,我的女乘客摇下窗户,对年轻女子说:“稍后再打电话来。”接着就让我继续往前开。人行道上的年轻女子朝我们靠过来,但是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于是我发动车子离开。两人瞪着我们离开,一动不动,接着男人松开了手,两人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我开口询问:“现在该去哪里?”她没有回答,只顾安抚受惊发抖的男孩。经过几个路口后,我在红灯前停车,再次开口询问,她不耐烦地让我只管往前开。我随着车流前进,装作车上没有乘客,一边随性驾驶,一边听着她抚慰的低语。我不禁想到,如果她不想出个去处,我们可能整晚都会开着车闲荡,于是我瞄了眼跳动的计费表。孩子在我们第四次经过市政厅广场的时候终于入睡了。而此时,车费也几近五百克朗[6]。
我沿着海湾开车,一经过小船码头,就按掉了计费表,然后停下车,回头问她接下来做何打算。男孩在她腿上沉睡,她看着大海,不知该如何是好,声音破碎无力。我转过头,看着走出码头涌向人行道的行人。人潮散尽,灯光下的候船室空无一人,我再次转身问她,是否无处可去。她躬身坐着,深色的头发遮住了脸庞,抬起头时,双颊满是泪痕,却没有发出声响。见她擤鼻子,我找出一卷平常用来擦拭挡风玻璃的纸巾递给她,提议她去一间我熟悉的、便宜但还不错的旅馆。她揉皱纸巾,带着近乎轻蔑的微笑说,她甚至连车费都付不起。“那么,你的朋友呢?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对于自己竟然如此自然地说出“朋友”和“他”这些字眼,我也感到惊讶,这个说法听起来仿佛我对整个情况有所掌握似的。她说:“如果有需要,他会整晚守在她的门口。”“你难道没有别的去处吗?”我递烟给她,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没有。”我看着镜中女子的侧影,她坐着对窗外吐出烟雾,看着海湾墨色水面的倒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似乎全然忘记置身何处。我问她,那个男人是不是她的丈夫,她冷冷地在后视镜里看着我:“这与你何干?”我耸耸肩,移开视线。我不知自己应当怎么说,但是我实在很难想象自己要怎么和一名陌生女子以及她的儿子在码头边,从傍晚坐到深夜,于是提出我的想法。刚开始,她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指控我的建议见不得人,但是我带着最值得信赖的自然微笑告诉她:“我得整夜开车,早上才会回家。明天你应该就可以找到去处,但是在此之前,你可以好好休息。”她眯起细长的双眼,久久地瞪着我看,既惊讶又犹豫,似乎想看清这个拉她跳出泥沼的陌生司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她终于挤出微笑,害羞起来,却看不出带着感激的意味。再次驾车穿越城里的时候,我避开了后视镜里她的目光。我将熟睡的男孩抱上我的床铺,他没有醒来,只是呢喃几句,接着蜷起身子继续安睡。我的公寓里只有两个房间,她在另一个房间里端详我的书架。我将备用钥匙交给她,让她在离开的时候,将钥匙丢进信箱。我心中有股突发的冲动促使我立刻离开,也许这是因为我有些微感受到自己的心动。看她站在那里,我意识到,如果不是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哭红的双眼,她一定是很美的。她再次微笑起来,问我的名字。我就这么遇见了阿斯特丽德。
我整夜开车,乘客越来越少之后,甚至又接着开了约莫一个小时。对自己将床铺让给一个陌生女子和她的儿子,我不免感到有些懊恼。回到家中,我一躺上沙发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在对街的屋顶上方。一瞬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起身,这种感觉就像在自己家中做客一般。随后,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卧室,拉开一道门缝,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于是我脱了衣服,如同往常一般,睡了一整个上午。如果这时候有人说,我将会和前一天晚上我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陌生人共同生活,我绝对会微笑以对,这就好比某个友人对你诉说荒诞不经的幻想时,你会投以宽容轻忽的笑容,然后在洒满啤酒的吧台上,将手上的烟蒂摁熄在塞满烟屁股的烟灰缸里一样。但是,谁会来对我这么说呢?未来遥不可及,人们最远也只能说到明年夏天的计划。醒来时,我几乎已经忘了她的长相。以我的年纪,我当然可以了解人们的相遇有多么偶然,却无法明白这些机缘并非无穷无尽。倘若某个路过的美女与我四目相视,我依然可以自娱,把生命当作一株足以萌发无限可能的树木。然而,这不过是个想法罢了。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就像人们讲的:树木不会凭空而生;除非决定方向,否则人不可能前进。
我遇见阿斯特丽德的时候,年纪尚轻,没有什么人生历练,会贪恋街头的美女,对未来只有粗略的概念,但是绝非那种会让自己晕头转向的人,即使置身在充满机会的赌场,我也从未陷入迷乱。当时的我,已逐渐厌倦在霓虹灯中摆弄身姿的人们和那股温热的气味,在那里,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也许会在犹如愤怒儿童猛力弹跳的音乐间歇声中,俯身聆听陌生女孩用嘶哑的嗓音倾吐旅游计划或世俗的人生目标,如果接下来,这个陌生女孩当真在我的床上过夜,充其量不过是另一种夜间冲动,而我也只能约略记得她空白脸孔上所投射出的欲望。她睡眼惺忪,惊讶地四处观看,但我却猜不出她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会费心留意我吐露的简单信息。她看起来那样陌生,有点习惯性地,我倾身靠近她,毕竟她就在我的身边,一夜好睡让她暖乎乎的,我不禁想到,如此靠近的两个人竟然可以这么陌生。我看着她赤裸的身躯,不在乎她是否美丽,只注意到她的胸形和皮肤上的疤痕和胎记。这不过是另一具身躯,今夜这位娇贵的公主,不过是郊区哪个玻璃工,或某个职员和妻子的基因传承。我将她的发丝拨到耳后,假意端详这张陌生脸孔,她则舒服地蜷在我的身旁,心不在焉地触摸着我。这种触摸毫无内涵,就像是幻想中的言辞,不带有任何意义,只是永恒当中一个稍纵即逝的甜美片段。
那天,我在中午左右醒来,背部有种奇怪的湿冷感觉。男孩尿在了我的床上,可能是由于前一夜那场父母的婚姻闹剧给他的影响。而如今,西蒙骑着他的川崎摩托车(绝对没戴安全帽),穿越撒丁岛重重的岩石、橡树和羊群,他不会想到打电话回家。许多年来,我已经渐渐习惯称他“我的儿子”。那一天,男孩和母亲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床单上潮湿的深色印迹,后来我发现,她似乎带走了我的钥匙。我拉下床单,拿进浴室,嗅到男孩的尿臊,以及母亲的香水气味。这么说,她在离开灰发男人之前,还有时间喷一些香水。前一天晚上,我竟然毫不考虑便将家中钥匙交给了她。恍然间,我甚至希望她是那种在街上游荡的女子。但很快,我便收起这个念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情绪中。我抬起床垫,在床架上看到原来钉在床头的一幅炭笔素描。大概是在夜里掉落的吧。这张画着鸟儿颅骨的素描是艾妮送给我的——收到这幅素描的许久之后,我站在窗边望着她踏上人行道离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雪花里。几年前的某个傍晚,我和阿斯特丽德在电影院里再次见到她,我们的视线穿过人群交会,和彼此点头、微笑致意。阿斯特丽德问我那是什么人,我告诉她,那是在我俩相遇前的一位旧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当然向阿斯特丽德提过艾妮,当时我们仍然有倾吐不完的故事,但是我没说出电影院的女人就是我提过的艾妮,而是和任何男人一样,在向女伴提起前任女友时,都是含糊地一带而过。我其实也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担心艾妮藏在我心底深处的身影,会因为我们再次见面,而出现在梦境中折磨我吗?她仍然明艳照人,带着中东风韵的美丽。但是,当我回头答复阿斯特丽德好奇(或是质询)的问题时,我已经感受不到过去的痛苦。艾妮曾经是我深爱的女子,而现在,我有了别的梦想,伤口已经痊愈。
我拾起素描,四处寻找挂钉。这幅素描尚未完成,我在鸟头轮廓粗略的线条上留下指痕。我揉搓指头,擦去黑渍。一年半前,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去参观嘉士伯艺术博物馆,其实,只是为了贪图馆内的凉爽。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参观者,但是在一个展示罗马雕像的阴暗角落里,我注意到她。她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黑色的长发随意绾在细长的颈后。一开始,我望向明亮的门廊,她不过是远方展览室里一个反射在抛光石砖地板上的影子。尽管连续三个月艳阳高照,她依然苍白。我停下脚步,她显然没有注意到我。她身穿黑色长连衣裙,没穿袜子,踏着一双粗跟黑鞋,脚踝处系着细带子,老旧的朴实款式让我想起战前在阿根廷妓院里的探戈舞者。她苍白的脸色有一抹蜂蜜般的色调,我当下就知道,我会去抚摸她,去感受她苍白却奇妙的、有种吸引力、会与我的双手和嘴唇完美契合的肌肤。她站在罗马皇帝,或者应该说残缺的帝王头像前方,雕像脸部嘴唇紧闭,没有吐露出任何情感,时光毁坏了面容,铁柱支撑起看似被斩去的首级。雕像的五官几乎完全腐蚀,鼻子和嘴唇都已不复存在,石材的纹理和细孔显露无遗。这张脸孔,就像历经数个世纪的一帧照片,缓缓地褪为永恒却不具名的大理石块。我这么对她说。她回头用镇定的黑眸看着我,这个表情就好像她认识我,即使我们从未谋面。
经过这么多年,她的脸孔依然鲜明,随着日常生活点滴出现,就像从我手中滑落的钱币上的人像,珍贵,但并非无可取代。有些日子里,我看不到她的存在;其他时间里,她则会和其他脸孔变幻莫测地短暂出现,诉说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对我而言,她的双眼已然失去致命的吸引力,如同晦暗的铜像,饱受时光的摧残,然而她偶尔还会再一次看着我,远远地,带着探寻的目光和越来越模糊难解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年复一年,已越来越不着边际和难以回答。我们一起离开博物馆,并肩走在昏暗的光线中,兀自发烫的墙壁在广场火热的人行道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我们无所不谈,对于自己的一切,完全没有界限。沿着港口,穿过公园,这段漫步仿佛没有止境,落日余晖逐渐消逝在屋舍的窗台、圆石、草地和静静拍打的海水之间,直到朦胧的夜色蹿了出来。踏着蜿蜒的路径,我们终于来到她在小路上的住处,街道对面就是个犹太墓园。我们都知道,接下去的情节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我们刻意延长这一刻,静静交谈,或是停顿话语,彼此凝视,直到无法按捺为止——最后,我们进到她的房里互相抚摸。窗外,只有一片拥挤的坟土,以及镌刻神秘文字的歪斜墓碑。
艾妮这个人,说话的方式有点老派,这不只是口音的问题。她似乎来自另一个年代,就好像她是从一艘早已沉没或解体、烟囱高耸的远洋渡轮上下来上了岸。艾妮有个担任外交官的法国籍父亲,母亲则是波斯女子。在父母前往德黑兰、新德里和委内瑞拉之后,她只身留在哥本哈根。她说她喜欢绘画,但我从不知道,画画是否只是目前她在做的事情,而除此之外,她还在等待着做别的事。不管怎么问,我就是摸不透她还做别的什么,只知道她从来不缺钱。她的公寓装潢简朴,一如修女的陋室,而且三餐看起来仅以现成的冷冻食品果腹。但是,她的出租车费多得吓人,甚至她过多的鞋子,在我所见过的女人之中也是无人能及,而这些昂贵奢侈、造型特殊的鞋子,穿不了几次便安息于衣橱下方。她曾经将自己描绘头颅和骨架的素描展示给我观赏,但对于她以偏执狂热的快捷线条来描绘死亡啃噬过后的景象,我实在无法置评。她的黑眸和黑暗的素描仿佛开启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世界,我感到畏缩恐惧,怯于入内探索。她甚至会突然恐惧地瞪着我,仿佛我发出了意外的声响,吓着了她。这样的状况相当频繁,每一次,她都处于绝对震惊的状态中。甚至,我们某次相偕走在市区,也发生了这种状况。她身材瘦长,几乎称得上纤弱,胸部娇小,筋骨突出的双脚又长又窄,像是飞鸟羽翼下的细骨。她的五官从来没有出现任何的欲望或懒散,然而她永不罢休的双手和嘴唇却散发出难以饱足的饥饿。与艾妮交欢,就像永无止境的战斗,或是无法控制的无情发泄,她会用身躯紧锁着我,似乎想将我拉到深渊边,体验自由落体。我们对彼此毫无保留,一切是这么美好,但接下来,她却突然要求我放手。
我们的恋情大约维持了一年,就在雪又开始飘下的时候结束——如果这些困惑的紧拥、爆发的怒意、泰然自若的越轨行径,以及少见的安静平和都能算恋情的话。我们缠绵的时候,谈话的主题通常都围绕着艺术,讨论早期的艺术家,比如伦勃朗、埃尔·格列柯[7]、戈雅[8],还会讨论达·芬奇的素描,以及他让艾妮极度着迷、既精确又大无畏的解剖研究。二十世纪的艺术家中,只有贾科梅蒂和培根[9]得到她的青睐。她对现代艺术兴趣不高,一如对政治的冷漠。想到她的出生背景,我不禁感到惊讶。有一次,我以过去式时态说起戴高乐,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戴高乐早已过世。我从来没见过她阅读报纸,她家中不但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只有一座老式唱盘和少量风格各异的唱片,包括拉絮斯[10]、福莱[11]、塞吉·甘斯布[12],甚至还有皮亚佐拉[13]。不论印度的考古学、波斯的禁欲神秘主义,还是哥特主义的色彩理论,只要是她感兴趣的,她精辟的见解和所关注到的细节每每让我印象深刻。如果说,我曾经成功地就某位画家提出优于他人的见解,这都要追溯到我和艾妮浑身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在床上抽烟时,她那些抱着质疑态度直言阐述并出人意表的见解。她是我所见过最有文化素养的人,她的知识并非来自苦读,而是出于直觉和好奇的探索,勤于出入古书店、图书馆和博物馆,不受学派规范限制。
她唯一不打算仔细探究的,只有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管是眼前的情况,还是未来的发展,她一概不探究。她说,这未免太傻了。在一次温柔的缠绵之后,我对她低语,提起是否应当怀个孩子,她却对着我泛红的脸颊和羞赧的双眼一边嘶哑地笑起来,一边打开摆在床边地板上的白兰地。艾妮边笑,边就着瓶口饮酒,我还得轻拍她瘦弱的肩头,她才不至于呛到。她背对着我跨坐着,看着天花板上镜中自己兴奋的躯体,她的肩胛骨让我想到巨鸟收起的双翅。我们通常在我家,或是在犹太墓园的街上碰面,但是她坚持我必须在去找她前先打电话。我随时可以打电话,但是如果没有事先告知,她决不会让我进门,即使窗口有光,人在家中也不例外。反之,她却可以随时无预警地出现,在任何时刻,而且总是蓄势待发,期待立即得到宣泄,甚至往往在一进门后就会爆发。第一次见面过后,我们鲜少一起出门,如果同行,也总是在夜里前往酒吧或郊区小酒馆,从来不到可能会遇见熟人的市中心。这是艾妮的意思,她希望我们的关系保持低调神秘,用她的说法就是与世隔绝。我很快便明白,其实我不是她唯一的男人。她并没有告诉我其他人的任何事,但是在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询问时,她也没有否认。一开始,她对我的反应感到有趣,并且以人类学家研究原住民的方式,保持距离来观察。她知道我为之痛苦,却听之任之,显然她不知道只有她才能解除我的痛苦。之后,她逐渐厌倦了我的疑问和赌气似的沉默。
阿斯特丽德和西蒙在我家过夜的隔天早晨,我依然挂念着艾妮。我的生活空虚,没有目标,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她。夜里开车若有空闲,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她的面容,并且担心会遇见她。知道她就和我处在同一个城市里,让这个地方成为险境,一方面看不见她,另一方面又害怕突然见到她,就像是暗暗被人掐住内脏一样,有种难以控制的痛楚。那天早上的状况相同,有好几次,我拿起话筒,几乎就要直接拨电话给她。我在沙发上躺了好几个小时,吞云吐雾,听着音乐,一直到昏灰的冬阳落入深蓝的天空后,我决定出门透气。我走在拎着手提箱或购物袋的人们之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当我走回家门口时,听到公寓里传出西蒙稚嫩的声音。我进门后,他就突然安静下来,在沙发上靠向阿斯特丽德,仿佛把我当成闯入地盘的陌生人。正在读漫画的阿斯特丽德抬起头,脸上挂着不确定的笑容。“我们可以再暂住一夜吗?”我说:“应该没问题吧。”毕竟,当初是我开口邀请,而且我也不介意有人相伴,这可以分散我内心的惊恐。对于西蒙尿湿了床垫,她说实在抱歉,而我轻言带过,说自己到了高中时期还会尿床。尽管我没刻意说笑,但她仍然露出礼貌性的笑容。我认出她的香水味。她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同,头发扎成了马尾辫,我还注意到她涂了睫毛膏,似乎想留下好印象。也许,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一个女人,在生活支离破碎之时,想通过化妆来自我防卫。浓黑色调的眼妆充满挑衅,与她毫无来由微笑时淘气灵巧的上扬嘴角十分不协调。也许她的微笑是出自困窘,或者是满怀信任地让我知悉她的讶异——没想到自己带着孩子无处可去,出现在陌生男人的家中,还意想不到获得对方殷勤响应,这让她很讶异。
她稍早已经出门购物,于是动手准备晚餐。我坐下,读书给小男孩听,其实,这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以做。我开始读着漫画中住在菌伞下方、头戴白色妖精小帽的蓝色小人的对话,他放弃原本猜疑的态度,向我靠来,最后还让我用手环住他的小肩膀。阿斯特丽德在厨房里微笑地看着我们,而低头看漫画书里蓝色小人的我突然感到羞涩,因为我很难去承认,一个出租车司机读着书给一个饱受父母离异之苦、可怜的小男孩听,这画面其实算得上温馨感人。炖着食物的平底锅吱吱作响,散发出罗勒和蒜的香气,一出和乐的家庭剧上演,而我则暂时取代那名众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愤怒的灰发男子。我很久没有下厨,通常是在深夜开车经过外卖店时,才会去买晚餐。我瞥向厨房里的阿斯特丽德,我跟她说不必见外。对于这个空洞的句子,我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想想,空洞的句子通常都是在决定性的那一刻脱口而出,但当时我并不明白,只是在解释漫画中的对话给小男孩听的空当,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穿着外出短裙搭配黑丝袜的阿斯特丽德,身高与艾妮相当,但是小腿的线条较为柔和。阿斯特丽德并不符合我欲念中任何女人的形象。在遇见艾妮之后,我不曾如此注意任何女子,现在之所以会暗中瞄着阿斯特丽德,也只是因为她背对着我站在厨房里切菜。比起我失去的旧爱,阿斯特丽德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和缓镇静,甚至说话时的慵懒都与艾妮的急促不耐形成对比。显然,阿斯特丽德不仅时间充裕,似乎还将自己托付给自然的节奏,并且没有疏漏。她处理事情不疾不徐,态度泰然自若,近乎享受,就像她让手中的刀刃没入西红柿紧绷的表皮,无须使力,饱含汁水的果肉和绿色的籽便会自动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同用餐时,我没有再想起艾妮。我们像陌生人一样谈天说地,聊着自己的工作,默契地避免提到前一天晚上发生的状况。和大多数人一样,我问起电影制片,她说起欣赏的导演,如特吕弗、侯麦,以及卡萨维兹[14]。我的话题围绕着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如德·库宁[15]和杰克逊·波洛克。西蒙不时会以童言童语的见解打断谈话,惹得我们开怀大笑。整个晚上气氛和乐愉快,任何人都不可能猜出她才刚离开丈夫,而我也才被情人离弃。我每天傍晚都会顺着前往机场的路开车,这天坐在车里,我几乎愧疚地发现:几个星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放松。一路穿过市中心,经过了码头之后,我才惊觉,我没像往常一样憋住呼吸,以龟速行进,绕道前往犹太墓园。曾经有好几个夜晚,我几乎没有车费收入,只因为我离不开艾妮住处一带,一心只想见到她。在我们相处的后期,我的质询越来越危及两人的关系,艾妮曾经以少见的同情表示,除了我之外,她并没有固定与别的男人会面,对于其他爱人的感觉也没胜过我,她试着借此安抚我。按她的想法,光是提起这些爱人就应该足以缓和我那股毫无意义又不合时宜的妒火。事实上,包括我在内的这些情人数量众多,这原本应该要让我们觉得,是她背着我们去与其他男人偷情。我常在脑中描绘她在陌生男子的住处,或是在我再熟悉不过、窗外就是犹太墓园的卧房里献身。我无法忍受自己只是她会去拜访或开门相迎的男人当中的一人。当她对我表示,我们这些男人的差异、躯体、脸孔和故事让她迷恋不已,我同样无法从中得到慰藉。我试图分辨,她是否对我们都同样漠视,或是说,在每个情人面前,她都会展示不同的面貌——我实在不知道哪个可能性更残酷。当她还未脱去外套就已经跨坐在我身上时,这股猛烈的情绪并没有不同;当她躺在床上任我予取予求时,眼神也同样疏离。在那些她禁止我到访,或是不愿接听电话的夜里,我会开着出租车,或把车停在路边,着魔地守着她的门。我知道整件事既荒唐又可耻,但仍然无法抗拒这个诱惑,我因此更感卑微。
我们在一个阴凉幽暗的展厅首次相遇,当时正展出着那些受虐待的罗马人像。她回首望入我眼底的那一刻,一切彻底颠覆。然而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却无法确定是她迎向我的视线,抑或是我以目光响应她的疑问。在与某个人四目交望之后随后消失,并非难事,也许就是厌恶了这种没有意义的相会,才会让我爱上艾妮。我宁愿相信,这是一项抉择,而不是只为她寻常的一瞥,就让我脱离沉闷的生活常轨。或者在见到我之后,她就不曾费心深入探索,也许我就如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个跳动的影像,存在于视线交流的莫测变化之中。我曾经双手捧起她的脸,试图再次找出那种让我一窥真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远远地看着我,眼神时而炽热,时而蔑视,时而专注。在我试图缠着她的时候,她就从我身边逃离了,不是从我的双手中挣脱,就是将我拉得很近,让我无法再看清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完全无迹可寻,我的话语一经出口便被沉默吞噬。每个午后、每个夜晚,我们似乎都在重复上一次的约会、给彼此相同的拥抱、说着同样的话。我们一直不停地走动,却始终在原地踏步。这段感情不会有任何未来,它是一条错误的轨道,一条偏离时间、脱离我们掌控的轨道。
尽管罕见,但偶尔她的态度也会变得温和,表明我绝非她生命中一连串男人中的随便一个。有时候,她也会来与我同住几天,我为她下厨,她则安坐绘画;当我早晨回到家中,她依然留在我的住处。欲念饱足之后,她会蜷在我的怀里,零星地诉说她孤独地在混乱的伦敦、华沙和开罗漂泊的童年时光。一个初春的早晨——其实我们仅仅共度过一个春季,外头下着雨,我们躺在床上翻阅弗美尔[16]的画册。我们的耳边都是雨声,卧室浸润在柔和明亮的光线之中,弗美尔画笔下的女子坐着阅读书简,或是站立着倒出陶瓶里的牛奶。艾妮说,她从未去过阿姆斯特丹,接着突然露出神秘的微笑下床。我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打电话,稍后又回到卧室,扯掉我身上的毯子。一小时之后,有列火车直达阿姆斯特丹,她已经订好了车票。看到我慢吞吞的惊讶反应,她大笑出声,表示她将十分乐意付车费。我那时才发现,艾妮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护照。在乘车前往车站之前,她甚至不需要回家,只在银行稍停了一下。她唯一的行李,就是一个装着杂货的塑料袋,那些杂货是我们上车前在车站里买的。我们就像外出露营的孩童般快活。尽管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在我的记忆中,运河并非环形流动,而像是一个漩涡般,艾妮和我,像通常那样冷静地冒险卷入,伴随着她轻快的笑声,同时被卷入的还有沿河的建筑及其宽大的白框窗户。她似乎年轻起来——这样说有些不合理,因为她只有二十多岁,但是从一开始,我就当她是个更成熟的女子。这种年纪上的误读来自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但是在阿姆斯特丹,我与她独处,她看起来的确是暂时遗忘了其他人的存在。这段时间,她似乎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停止扮演带来邪恶爱欲、驱使成熟男子对月长号的黑色天使。在我们并肩行走时,她甚至允许我揽着她的肩,而在家乡,她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阿姆斯特丹建筑物多半没有窗帘,你可以直接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的人,似乎人们都没什么需要隐藏的,或者说,不希望自己有任何需要避开他人视线的行径——而这是唯一一次,我感觉我和艾妮正是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运河边漫步,她紧紧地靠着我,偶尔突然停下脚步,在人行道上拥着我亲吻。我们坐在幽暗的小酒馆里喝啤酒、抽香烟。荷兰的香烟一包有二十五支,对于这究竟是节俭还是浪费,我们争辩不休。伴着一圈圈蓝色的烟雾和深绿色的污浊河水,我们谈天说笑,似乎蜿蜒地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但事实上,只能说是绕着圈圈走。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我们最后只得栖身在一艘旧船上。在整日漫步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躺在舱房内窄小的铺位上,我幻想我们其实身处在大海之上,环游世界。我这么对她说,她像对待孩子似的,带着宽容的笑意看着我,轻戳我的脸颊。这种我从未见过的和缓、留恋与温存,让我既快乐又哀伤。
阿姆斯特丹之旅,不过是这段感情走到尽头之前的暂停键,我莽撞地朝终点前进。很快地,当我问她去了哪里、要做什么时,她要么逃避,要么很生气。我越是逼迫,她就越不乐意回答。她不接电话的夜里,我再次在夜里前去她的住处打转,一方面充满期待,一方面又害怕看到她的秘密生活。一天傍晚,我看到她出门,便沿路开车尾随。监视她,就好像坐在出租车后座观察自己一样,我对自己的行径感到羞愧,却又没有退路。在能够将自己抽离之前,我显然彻底糟蹋了自己。她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铺,带着一罐牛奶和一小袋咖啡出来。她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注意外界,低着头又顺着街道走回去。当天稍早,我在离开她家之后,便一直暗中监视。这一次,我确认她的确是自己一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车停在离她家门口有段距离之外,这样当她从窗口往外看时,就不会被发现。我愚蠢又虎视眈眈地坐在车内监视,像个私家侦探。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个男人在她家门口停下脚步。他身穿一件驼毛大衣,脚踏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虽然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街道,但仍然没有发现他从何处出现。过度专注让我愣神,一定是在我冥想、接听无线对讲机,或是盯着一楼店铺的水槽、热水器或水龙头发呆的某个时刻,他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有人开门让他入内,我在门关上之前,赶紧跟了进去。我假想,他一定是个有钱的生意人,趁妻子到瑞士滑雪度假时来拜访艾妮,趁她洗澡时,在枕头下塞入一沓钞票。他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依稀可闻,停住之后,一扇门开了又关。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也许是不想留下足以让自己后悔的时间。然后我按下门铃——这时已经不能回头了。
公寓内,乐声流窜,我听出皮亚佐拉忧郁又让人沉醉的手风琴演奏,这是我们在做爱后最爱听的曲子。我们会伸展身子,躺下来抽烟,一边做白日梦,一边聆听探戈曲调从甜蜜的放纵转变为致命的激情。我一次次地按电铃,她终于打开门,睡意使得她脸色泛红,发丝松松地垂在日式浴衣的领际,她环手拉紧衣襟。我想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从她身边走过,穿过起居室,走进卧房,里面空无一人。我转身,她就站在我身后,交叉着手臂抱在胸前,头歪向一边,一副怜悯不屑的表情。一切就在转眼之间发生。我一把攫住她往床上扔,她松软跌落,双手摊开,身上的浴衣敞开来。她跌躺在床上镇定地看着我,仿佛等待事情发生。她让我为所欲为,完全被动承受,沉溺在我绝望的怒意中。而这时,我注意到自己面无表情,头脑脱离了盲目愤怒的身体。我们两人一起目睹了我的堕落,我深埋在她的双腿之间,而她深棕色的眼眸直盯着我。我在她体内翻搅,将自己的无助发泄在她身上。她必定感到痛楚,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事后,我拉上拉链走进隔壁房间,她仍然躺在床上,没有移动。我坐在窗口,看着教堂的围墙,街道上空无一人,微风吹动街灯的光线,在围墙上摇摆出紫色的影子。我坐了约莫一刻钟,接着,她穿着一袭我从未见过的优雅晚礼服走过来,苍白的脸上扑了粉,涂过口红,精心地将头发绾在脑后。艾妮看起来十分耀眼,有种毁灭性的美艳。她拿着大衣,打算出门,我提议送她前去。她耸耸肩,没有异议。我们没有交谈,她坐在后座看向窗外,就像是寻常乘客。我送她到了使馆特区,目送她走进一栋华丽壮观、嵌着桃花心木镶板的大理石建筑里。几天之后,她来找我,将我借给她的丢勒[17]雕刻选集还给我。她连外套都没脱。我表达歉意,她没做任何响应。她留下书的那一刻,外面开始下雪,我就站在窗前,看着她消失在闪亮飞舞的雪花之间。
两个月之后,我遇见阿斯特丽德,但我完全不知道在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那个傍晚,或是我开着出租车接送乘客四处跑的那个夜里,自己正朝着生命的转折点逼近。我没有任何打算,也不想结识任何人。城里四处都有意想不到的偶遇,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巧合也只是如同桌上的台球般不可预测。疲惫之余,我偶尔会去酒吧坐上一两个小时。一个轻击,发亮沉重的球互相撞击,在绿色的桌面上散开,有时朝同一个方向滚,有时则四散滚开,直到最后,一颗颗球落袋,游戏结束。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能会巧遇任何人。每个巧遇或会面都可能改变一切,然而不管是陌生美丽脸孔下暗藏的秘密,还是我自己的阐释方式,都不会造成影响。但我心知肚明,或许我正期待某些事发生,且对那些事也有自己的诠释。当时,我也许仍然认为自己和艾妮之间的情感绝非俗事,与之前经历的任何感情都不同,否则,我也不至于如此受伤。我当时也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忘记这段让人困惑和绝望的感情。我坐在驾驶座上,开着车在郊区与闹市间来来去去,一如台球,被动、无所言语,但心中却还牵挂着自己破碎的美梦。她是我失去的挚爱,比起有她相伴,眼前这个世界更显可悲。当艾妮看着我,我会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应当隐藏的事物,因为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清晰可辨。如果这纯粹出于我的妄想,那么我的过度追求的确会带来毁灭。倘若我曾经深爱的艾妮只是我捧在手心的、她那让人备感陌生的脸庞的化身,那么这只会残酷又可笑地证明:我亵渎了自己那珍贵的热情。
我不再吃饭、睡觉,像个麻风病人似的避开他人。我会坐在车里,或在黑暗中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瞬生瞬灭的香烟烟雾,望向窗外郁闷忧伤的景象。在夜里无人的街道上驾驶出租车,经过窗里亮着灯火的建筑,真是再适合我不过了。我无法忍受在自己家中度过夜晚,更不想出门,以免碰见任何熟人。在陌生人的世界中巡行,置身于一切之外,正合我意。我身处可悲的孤寂之中,深信自己再也不会以爱恋艾妮的方式来爱其他人。就某个层面来说,这并没有错,这是个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层面。阿斯特丽德和我之间,是另外一种爱情,没有那么炽热浓烈,也不会令人盲目——我花了很久,才发现这段温柔和缓的爱情。我当时深陷在歇斯底里的闹剧之中,它从内在吞噬着我,让我逐渐成为一个空洞荒谬的男人,而阿斯特丽德解放了我。她毫不自觉,却诱使我脱离那个过度膨胀、自我消耗的内在。我当时并不那么认为。一开始,我并没有多想,而是选择将自己禁锢在受创的情绪中孤寂度日,近乎疯狂。阿斯特丽德呢,对她而言,一切都轻松自若,万物依循自己的韵律运行。那天晚上,我们在我家门口道别,仿佛我俩已经同住。我是否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我是否把她当作了突然出现的机会、意料之外的赦免?还是说,我只觉得她是个吸引人的甜蜜女子,带着孩子逃家,结果刚好有个心碎的夜班出租车司机为她提供栖身之地?当时,我脑子里尽是艾妮在雪花中的身影,以及当我又羞又恨地强暴她时,她那毫无表情的双眼。而那个晚上也一样,我也想到那个夏日午后,那些缺了四肢的大理石雕像。此时,我几乎可以看到十八年前的自己,漫无目的地前行,但是我无法重复当时那种难以察觉的改变,将自己从一个故事转到下一个故事。
艾妮会再度出现在我的脑中,是因为我正在回想自己和阿斯特丽德的巧遇,但是我难以分辨自己当时和现在的想法。我想厘清的这些故事,却反而越理越乱。我寻思着那个节点,以了解阿斯特丽德为何选择消失,但不确定是否能找出来。我循着蛛丝马迹寻找,可是由于不知道症结所在,最后仍是一无所获。因此,我心存怀疑地重组所有线索。我知道,同样的线索会让我说出不同的故事,但我要如何辨别这些故事当中何者最真?也许这不会有区别,因为这些故事可能都不够扎实,无法成立。尽管如此,我仍然继续尝试,我越试,就越了解自己的记忆有许多缺口。我明白自己很难成功,知道这不过是压缩过后的空想或遗漏,一种粗略的大纲,但是我只能尽力。我必须发掘一切可能被自己掩盖的片段。在思考的同时,我发现,生命中竟然有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阴影存在。这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在何时出现?转折处在哪里?为什么会发展出如此不同的版本?我瞪视眼前的黑暗,但反被黑暗环绕;一发现光亮便为之眼花,而光点也随即褪为眼底的余烬,因为一切发生的时间都太久远了。不过我依然搜寻着,即便我知道真实就存在于每处停顿、每句话语之间。到最后,我的这些叙述只能算是试图弥补时间缺口的尝试,有时是难以回答的问题,有时却是那些没能问出口的问题的一个犹豫的答案。
那一夜,市中心十分安静,我回家比平常早。我脱掉鞋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阿斯特丽德已找出备用床单铺好在沙发上,羽绒被也在那里,显然阿斯特丽德觉得应该轮到她来用毛毯——想到这里,我心底一阵温暖。我到浴室刷牙,听到卧室地板的嘎吱声响,接着就看到镜中面带歉意微笑的阿斯特丽德。她睡不着,我也不特别累。我猛然想到,自己满口牙膏泡沫站在浴室里,一定很傻。我一向不喜欢别人看我刷牙,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我漱掉牙膏。她靠在门边,睡衣外面套了件毛衣,素颜、乱发,眯起的双眼有着倦意,整个人却是十分甜美。大多数女人的素颜都更吸引人,当然了,女人绝对不相信这句话,她们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在困倦时最为可人。也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们过于疲惫,忘记去想到自己的外表,或是累到不在乎他人的观点。疲倦的女人让我毫无防备,她们放松的脸庞展现出真实的自我,忘了身旁的人,忘了去在意,温柔就像一层纱,让她们的眼光蒙眬,不知究竟是看向深沉的内心,还是远方的某处。当时等在门边的阿斯特丽德就是如此,似乎滑入了不知名的梦境。这是我第一次惊觉,她不单只是吸引人而已。我提议我们分享晚餐时剩下的半瓶红酒。接着我们就坐在黑暗中的起居室里,就着走廊昏暗的光线抽烟。我还清楚地记得,刚刷过牙后,入口的红酒苦涩难咽。她以独特的细碎拖拉语调轻声说话,近乎亲昵,仿佛我们彼此熟识许久。她表示,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她有许久没有享受这种放下一切、置身于隐秘之处的感觉了——就在那一刻,我了解到这种情况十分适合她。我说:“如果你想,多留几天也无妨。”“你的女朋友会怎么想?”她提起我的女友让我着实吓了一跳,随即便想到艾妮留在浴室里的用品,我的这位客人一定马上注意到了。我留下艾妮的用品,多少有些怀念的意味。尽管光线昏暗,阿斯特丽德仍然看出我的脸色,并且意会到自己的失言,于是没等我回答,便继续说话。她的直率令我讶异。她移开困倦的双眼继续说话,偶尔望着我,观察我的反应,却并非寻求慰藉。她几乎没问我任何问题,似乎看着我听她说话,就是一种认识我的方式。
阿斯特丽德在二十一岁那年,遇见了四十四岁的他,那个站在傍晚寒风中叫嚣的男人。一开始,她只是他的情人。她在世上没有亲人,小时候父母就已过世,唯一的亲人是一名年长的阿姨。他当时已婚,有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儿。他是个知名导演,个性安静。但是,当他袖口飘动着站在出租车外面时,我没认出他来。她曾经担任过他某部影片的剪辑助理,这段情就这么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剪辑室或旅馆内拥吻,以及热情地缠绵。男人热切的凝视、口口声声的保证和低沉镇定的嗓音打动了女孩。她迷恋他成熟的欲念,乐于成为名人希冀的年轻女子。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情都会有不同的面貌,过去她交往或分手的年轻男人无法带给她这种感受;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现在谈起这段情,她仍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和他生了个孩子,并且还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但是她也说,不但是对他,她对自己也感到惊讶。一次,他要到斯德哥尔摩与制作人见面,带着她同行。某个下午,她就躺在旅馆床上等他,却突然纳闷不解:自己怎么会去那里?她还记得墙上鸟儿金黄色的轮廓,是蓝雀或知更鸟吧,娇小的鸟儿歪着头往下看向她。无辜的鸟儿几乎吓着她。她是有妇之夫的情人。这样来看自己,她觉得颇为有趣。然而,她不得不在一群小鸟面前隐藏这么一个重大的秘密。她看着镜中当时依然坚挺的胸部,简直就像荷兰小木鞋上翘的鞋尖。但是这能作为什么答案?她说她曾经目睹男人带着妻子出席影片的首映典礼。阿斯特丽德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她的地位为何会被别人取代。一切都是欲念。这个字眼逗得她发笑。我想,她在小岛那艘小汽船上的栏杆前,被水面反射的阳光刺得目眩之时,露出的也是同样的笑容吧。男人开会时,阿斯特丽德搭乘汽船出海游玩。这个灰发、下巴上有道凹槽、浑身散发男性气概的男人回到她身边宠爱她,她的顺从臣服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接下来,她任由他谈论未来,直到他终于累了,在啁啾鸟儿的视线下瘫躺下来,求助地望着她,似乎等她拉他一把,脱离他自己的这一番企盼。让她真正惊讶的是,看到他斩断退路,带着两只行囊出现在她家门口。他显然没有食言,于是她再次屈服。她将惊讶抛在脑后,很快就怀了孩子。看着孩子成长,她开始相信他们的未来不过是空幻的辞藻。孩子越大,她就越如此相信。在我遇见她的那个傍晚,她恰好发现导演又找到了更年轻甜美、更有未来的出口。
隔天我醒来时,她和西蒙已经离开我的住处。她稍早出去买了面包,和保温杯里的咖啡一起放在桌上。盘子上摆了个牛角包,餐刀下面还垫了纸巾,有如旅馆的风格。我不习惯在早晨吃牛角包。公寓里随处可见我这两位客人的物品。西蒙的玩具兵在窗台上的书本和电话簿中间列队,蓄势待发;两人的衣物堆在卧室的椅子上;衣柜里,我吊挂的衬衫间甚至还夹杂一件连衣裙;浴室镜子下方的架子上摆了一整排女人瓶瓶罐罐的用品。看来,她当真搬进来与我同住。白天和夜里我仍然独自在家,只有傍晚他们回家后,而我尚未出门时,我们才会碰面。我们轮流下厨,在狭小的公寓里以礼共处,互相调适。这种意料之外的凑合同住,让我们每当眼神有所交会,就会忍俊不禁。对于整个过程顺利的程度,我感到有些讶异。我们像陌生人一般彼此相对而坐,有时会无言以对,然而即使是沉默,也不至于令人难过,丝毫不显沉重。我在与人相处时,若是无话可说,常会感到窘迫,她是第一个让我没有这种感觉的人。她有许多让我惊讶的特质,比如在陌生人家中可以安然入睡,或是在说完要说的话之后马上保持安静,丝毫不受我俩之间的无声影响。其实,我们并没有太多话题,没有共同生活,她不过是个住在我家中的陌生人。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时想到西蒙的童言童语和她嘴角扬起的笑容。不管是帮西蒙修理玩具,还是给他朗诵我在某个没事做的下午前去图书馆借来的童书,我都可以感觉到阿斯特丽德偶尔投向我的眼光。我并没有特别去注意她怀疑的眼神,而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塑料小人偶或是穿着衣裳说故事的动物身上。男孩似乎习惯了我的存在,泰然自若地与我相处,就好像我们已经熟识了许久。到了周日,她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们一起去动物园。我上次去动物园时,约莫与西蒙同年,在我看来,那些发亮的海豹以及肮脏的北极熊并没有什么改变。西蒙非常失望,因为北极熊的颜色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洁白。那个阴天,我们漫步在兽笼和洞穴之间,看着眼前无精打采的忧郁动物,我竟然无法在脑中完整地勾勒出艾妮,这种情况前所未有。阿斯特丽德逗弄西蒙让他开心发笑,我暗自不解,她究竟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在西蒙周遭营造出这个和谐正常的氛围。她安抚他受创惊恐心情的方式其实十分简单:将他的图画挂在墙上;或是在他大哭时,把我的茶壶保温罩戴在头上,自己扮演茶壶,在公寓里发出咻咻的声音四处疾行。看到我的注视,她的脸颊浮上红晕,但是头上的茶壶保温罩依然没有拿下来。虽然她的心情一定很糟糕,但是她完全没有显露任何迹象,也许扮演小丑逗西蒙开心,也可以让她纾解压力。当西蒙一直哭闹不止时,我会在她眼中看到复杂的情绪,其中不只有西蒙,还有她自己的思绪,这让我想到她那天牵着西蒙的手冲到人行道上,不顾身后试图阻止她的丈夫,跳上出租车,以坚毅的语调跟我说:开车,只管往前开。
有天傍晚,她告诉我,当她去接西蒙的时候,看到导演就等在托儿所外。他情绪激动,既后悔又自怜。我问她是否打算回到他身边。她回答说,如果我感到厌烦,不想让他们母子继续住在我家,应该直接说出来。我摇头,因为那并非我发问的本意。她看向我身后沙发上的西蒙,电视中的卡通影片极为催眠,他已经入睡。不回,她已经下定决心。她开始整理桌面,暗示对话结束,接着开始清洗杯盘。我坐下,瞪着屏幕里互设陷阱的动物,卡通片里热闹的配乐轰隆作响,活像痉挛的旋转木马。我关掉电视,在西蒙身上盖了条毯子。我坐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进厨房,打算帮忙擦干杯盘。她就安静地站在水槽边,凝视眼前的一片阴影。我一走到她旁边,她便转过身来——我记得,我们就在狭窄的厨房里互相凝望,她的双眼眯得更细了些,而且眼里满怀着期待,但我尤其记得,这不过是仅仅几秒钟的时间。
她是等着我采取主动吗?是出于她还是我,或者,这无关乎我们两人,我们两双眼睛毫无预警地相对,事情就在这段意外的停顿之间顺势发生?我没料到这个发展,也实在没办法说自己抱有期待。我无法解释这股突发的冲动,它说不清道不明却至关重要,我抬起手,抚过她的脸颊。她轻轻移动脸庞,靠向我的掌心。我将手放在她马尾辫的下方,她的前额依着我的肩膀。她的皮肤干燥温热,我的手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滑,想象自己抚摸她的脊椎,想象她会有什么感受。从艾妮消失在雪花中的那天下午起,我就没有碰触过任何人。阿斯特丽德的颈子和我的手,她抵着我肩膀的额头,这些感受远超乎我的想象,毫不造作,却又奇特。我的手轻触她的肌肤,嘴唇贴着她的头,她的发丝带着不熟悉的气味,搔着我的鼻子,一切都如此自然。两个陌生、彼此分离的世界突然跨越藩篱,撞击着彼此。她的手落到我的腰际,接着再次抬头看我,我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她闭上双眼,也许是诧异吧,我们探索、亲吻,从头学习熟知的一切。我初次亲吻阿斯特丽德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艾妮,她在雪花当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接着消失。我想,我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重新出发。阿斯特丽德的嘴唇带来新的感受,我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人们亲吻,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其他的事;在世界改变的同时,除了傻气的嘴唇和双手之外,只剩下相同的大胆表达。我们继续发展,西蒙依然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搬动他。她住进我公寓的第一个星期,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我当时对她的认识也极为有限。同样地,我现在仍然不知她的下落,她是否还在里斯本,或是继续旅行?她离开的方式就和她出现时的相仿,毫无预警,消失在冬天的傍晚之中。我想象她孤孤单单的样子,一如当初带着孩子跳上我的出租车,再次抛开一切。我想,她也许就坐在窗口看向陌生的街道,外面的孩童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开着玩笑,电车轰隆隆从壁面贴着瓷砖的建筑物前方驶过。也许她正在想,当初为什么会躲进一名陌生男子的家,然后就这么一起度过了许多年。我现在的举动,一定就和当年的灰发导演相同,独自在家中,意识到她当真离开,想象她去了城里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许,到了傍晚,她会在里斯本的老城区漫步,身边的老旧电车隆隆作响,炭烤栗子香味诱人,人们随意地闲逛。她会想:原来,改变方向如此容易,完全不费工夫。她也可能会沿河散步,看着远处河口的夕阳余晖,大桥映着红光,后方的渡轮轮廓渐渐模糊,似乎就要消失;河边漫步的人们和一切景物都成了朦胧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