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说:“说得好不如做得好!听见的不如看见的!看见的不如自己经历的!我还要听他说些什么?他有本事与人民为敌,就让他去吧!我陈策没有必要和他见面!等我手下这些活着的‘米庆舜’捉了他再见面也不迟!”
谌志锦说:“当年诸葛亮在征服我们西南时,孟获不也杀过他的爱将吗?诸葛亮竟能七擒七放,最后让孟获心悦诚服。陈司令为何不也宽容他一次,给他一次机会?”
陈策稍减了一些激愤,但仍没有松口,仅是沉默。
谌鸿章见机插话劝着陈策说:“既然他来了,你还是见见。事不说不明嘛!他来到我们地盘上,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我们手里。只要他能跟着我们走,多一份力量总比少一份力量好嘛!”
罗健西也插话:“陈司令,我来龙潭后,本是早想和您好好谈谈蒲和生要来‘负荆请罪’的事,但见您一直身体不好,又沉浸在对战友的深深怀念之中,故不好多说,只跟您提过此事。今日既然事到面前,我就不得不多说几句。蒲和生向来与张玉琳有隙,而与您亲近,这您是知道的。如您现在真要拒他于门外,他要是调头和张玉琳成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与人民为敌,这岂不是为我所痛、为敌所快?”
陈策的脸色开始平静下来。谌鸿章趁此机会站在陈策的感情上向谌志锦提出了蒲和生来见陈策的三个要求:“不准带警卫及随行人员;不准带随身武器;无论陈司令出言如何逆耳,他都要洗耳恭听,不能顶撞。如有诚意,明日上午十时,在‘四益’楼上相见。”谌鸿章又问:“陈司令还有什么条件?”
陈策想了想说:“这三条他蒲和生能接受?”
谌鸿章说:“他不接受,就说明他没诚意,那就不见!”
陈策终于勉强表示同意。
谌志锦回去跟蒲和生说明了条件,蒲和生对这三条不提任何异议,都表示接受。
得到这个回复后,包括陈策在内,大家似乎都稍有一些轻松,但罗健西却反而紧张起来。他一直在做蒲和生的策反工作,又是他来龙潭在陈策与谌鸿章面前为蒲和生铺路,无论双方谁受伤害,他都不愿看到。姜老板深知罗健西的难处,跟罗健西说:“你要不要先跟蒲和生见见面?”
罗健西说:“不用!事已至此,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倘若弄巧成拙,反会变得复杂!”
罗健西极其仔细地踏看了“四益”的地形,包括屋檐、窗子,楼梯、前后大小门、外围的道路通向何处、有何障碍,一一观察清楚后,他走进楼下姜老板的卧室,从壁上取下那把美式冲锋枪握在手里跟姜定耀说:“今天蒲和生和陈策见面的细节就都由你安排。你一定要把手枪贴身带上,以店主身份不离蒲和生左右,要特别注意他的行色,一旦发现对陈司令不利的情况,定要先发制人,万万不可疏忽!蒲和生来时,他会按照我们的条件,不带随行人员,不准带武器,但我们到底不能搜他的身,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暗藏武器。他是拖枪出身,而陈司令又个性倔烈,此二人真是干柴与烈火相聚!如果陈策对他刺激太甚,一时性起,他就很有可能铤而走险!我就蹲在这个房间里,将门开上一条缝,我能看见他,他看不见我。我把这支冲锋枪端着,对准楼梯口,做最后的把关!假如蒲和生同陈司令见面不是诚心,出现异样情况,你们首先对他采取行动。万一打他不死,他跑下楼来,我这里一梭子弹就收拾他!”
为了保险,罗健西又将肖守谦和刘本禄安排在陈策身边,做沏茶递水的随身人员。肖洪量和蒲和生是见过多次面的,于是,罗健西让肖洪量充当中介人员,周旋于陈策和蒲和生之间。除谌鸿章在陈策隔壁坐观其变之外,其余人员全部撤离楼上,以免引起蒲和生的怀疑和不安。
一切安排就绪,蒲和生来了。
蒲和生只带一名侍卫,到“四益”门口,侍卫见了姜老板就止步说:“姜老板,这位是蒲旅长,谌副总指挥要我送他来的。”
姜老板礼节性一点头:“请吧!”
因有话在先,不能带随行人员,蒲和生对侍卫说:“副总指挥交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回去转告说,我已和姜老板见面。”
姜老板不愿跟蒲和生多说话,转身就引着他一人往楼上走。
蒲和生走进陈策房间,毕恭毕敬地站在陈策面前躬身行过礼之后说:“陈司令,蒲和生前来请罪!”
陈策正端坐在床上,平时待人的那种谦和此刻一丝不存!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将脸转向一边。
场面立刻紧张起来!这种尴尬使蒲和生的脸一下子失血一般煞白。姜老板两眼不闪地瞪着蒲和生,手已经在裤袋里紧握了枪把,迅即就可抽出来对准蒲和生的脑袋。蒲和生望着陈策气愤的样子,他深感愧疚地再行了一次鞠躬礼,说:“陈司令,我蒲和生深知这次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今天,我特来诚心向您低头认罪!请您老息怒,容许我说明原委,然后,任您老处置。”
陈策没有出声,但是,他转过头来怒目蔑视了蒲和生一眼,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这算是一种态度!当然说不上好,但到底没有继续向僵局发展。
肖洪量因和蒲和生是老熟人,马上挪过一张四脚凳子送到蒲和生背后说:“请坐,请坐。”
蒲和生没有坐,只是扭过脸看了看凳子,又看了看肖洪量说:“肖团长,我是负荆请罪来的,司令员不叫我坐,我是不能坐的。”
这时一直坐在隔壁的谌鸿章为了趁势缓和气氛,走过来说:“你还是坐吧。你也不要怪陈司令发这么大脾气,你干的这些事,如果真是你的本意,那谁能原谅你?换了我,我也会这样生气!”
蒲和生说:“谌先生,我就是为了解除这个误会,才特来向司令员说个明白!”
陈策终于抬起头来说:“你是想蒲裕桂已经死了,你好往他头上栽罪?”
蒲和生说:“我绝非死口无对才来投机,正因为蒲裕桂死了,我才自己来向司令员解释。如他还活着,只需将他捆来交与你们,也就明明白白。”
陈策说:“还有什么不明白?你有本事派蒲裕桂来罗子山送死,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蒲和生说:“司令员,如果我自己来,我的人就绝不会和你的部队打起来!”
陈策说:“我不听你说这些鬼话!蒲裕桂一个小小连长,又是你的亲侄儿,他敢不听你的话吗?”
蒲和生不再敢回话。谌鸿章转过头去对他说:“你说吧,有什么话,你今天都说出来。”
蒲和生以哀求的眼神看了看陈策说:“司令员,我蒲和生虽是绿林出身,生性愚鲁,但我还不至于不守信用,不至于认不明大局、弄不清时务!如今,解放大军已进逼湘西,眼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我就不知道给自己下半辈子留了生路?何况我和张玉琳向来是貌合神离,而和米庆轩团长早有约定。尤其是辰溪‘三·五’事变前,陈司令您教导我的话,至今响在耳边。”
蒲和生说:“我如真是派人去打你们,我今天就用不着再来司令面前低头认罪。”
陈策说:“既如此,那你为何派蒲裕桂出兵拼死攻打我们?这又作何解释?”
蒲和生说:“你们在龙头庵起义后,张玉琳亲自电令我派兵追击你们。我先是拖延,后来迫于张玉琳压力,无奈只得派一个连队应付。我担心派别的连队离开我以后私作主张,所以就派了我侄儿蒲裕桂带队,我一再嘱咐他,队伍临战时要给陈司令和米团长帮忙。我没有想到张玉琳和石玉湘先是设计把我们的人陷入不义之地,然后逼蒲裕桂打头阵戴罪立功。结果,枪一响,弟兄们一死,蒲裕桂就眼睛红了,把我交代他的话忘到了脑后,只顾为他的弟兄们报仇,给你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事到如今,司令员也许不相信我这些解释,但我如实说出这些真相之后,即使我现在被司令员处置了,也可以闭目无憾!”
陈策说:“我怎么不相信呢?我就相信是你派人来打我们!”
蒲和生说:“我如真是派人去打你们,我今天就用不着再来司令员面前低头认罪。司令员的脾气我不是不知道,我何必来送死呢?我今天来已经抱定一条信念:就是死了,我也不做不讲信用的人!我愿意让你们把我关押在这里,无论哪一天,如果你们发现我今天说了假话,你们随时可以处决我!”
此话一出,房间的紧张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陈策的脸色也温和了许多。陈策主动问道:“你说蒲裕桂的行动不是你吩咐的,那么,他被我们打死了你有何想法?”
蒲和生毫不犹豫地反复说道:“他忘我嘱托,自作主张,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陈策这才下床站起来,用灼人的目光逼视着蒲和生说:“你要知道,那天如果不是他蒲裕桂拉倒拖,我们就不会有米庆舜他们的牺牲!我们就会给张玉琳更沉重的打击!”
蒲和生低着头说:“是!蒲裕桂不听我的嘱咐,反其道而行之,他是死有余辜!我蒲和生也罪该不赦!”
直到此时,蒲和生才算全身放松下来,大家也开始有了一丝笑颜。
姜老板立即下楼来走进罗健西所在的房间。罗健西正屏声静气地将枪口对准楼梯口,见了姜老板便迫不及待地问:“如何?”姜老板说:“转入正常。你可以把枪放下。”
姜老板说着把手枪从裤袋里抽出来插进了壁上枪匣内,然后走出去对着厨房高兴地叫道:“快送茶点到楼上!”
“四益”的人都在为这场见面担惊,伙房里也不例外,现在好消息一下子传出了,伙房里就忙碌起来。
喝过茶,叙过旧,谈了一阵湘西的形势后,陈策跟蒲和生说:“望你记住我们以前说过的话,记住今天这个见面!”
蒲和生说:“我永世不忘!”
陈策说:“你要好好抓紧部队训练,维持纪律,服从命令,爱护人民!”
谌鸿章说:“你可要好好记住这些话!”
蒲和生说:“我记住了!”
蒲和生感到自己的内衣汗湿得难受,他站起来向陈策和谌鸿章行了礼说:“陈司令,谌先生,我告辞了。”然后转身下楼,往谌志锦的公馆走去。
陈策下楼站在门外,见蒲和生独自一人走在田畈间弯弯曲曲的路上,又似乎是自己少了份人情味,便对肖守谦和刘本禄说:“你们俩送送他。他既有这份诚心,我们就要给他脸面。我们一定要赏罚分明!”
肖守谦和刘本禄跑步跟上蒲和生,带着稻香的风把他们三人谈笑的声音吹回到了“四益”的门口。
姜老板站在门口说:“大家该吃点东西了!”
罗健西说:“我想喝点酒!”
姜老板笑着说:“那就喝吧!”
于是,伙房做了几个菜要端上楼去,谌鸿章却说:“就到伙房吃!”
大家就在伙房的桌子上围成一个圈,酒都满上后,谌鸿章对陈策说:“你的痔疮刚刚好,就不喝算了。”
陈策说:“喝!今天狠狠地骂了一顿蒲麻雀,也算替米庆舜出了一口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各种话题,谌鸿章看见伙房的人不断从各处收来碗筷堆放在灶台上,就忍不住问道:“姜老板,你这个‘国际饭店’到底有多大个砂罐?”
姜老板说:“为了解放事业,我和我的妻子谌华商量好了,仓里的谷吃完为止!店里的货物现金用完为止!”
谌鸿章说:“你会耍笔杆子,等到革命成功了,大湘西解放了,大西南解放了,全国解放了,你一定要写一本书,把我们今天这些事都写进书里面去。”
陈策说:“只有你了解我们的内幕最多,你写书最有条件啊!”
罗健西说:“你姜老板的书写成了,可别忘了给我们分稿费啊!”
姜老板说:“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一定写一本《我记忆中的湘西纵队》。我把稿费全部拿出来请大家喝酒!”
肖洪量说:“不知道到了那一天,我是个人还是座坟!若是成了坟堆,你们就别忘了给我往坟头上倒一杯啊!”
大家笑了一阵,又举起酒杯来干了一杯。
谌鸿章说:“肖团长说的也是,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黑!现在湘西的局势最为复杂,麻烦事儿还多哪!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为革命两手傍腿了!”
远处走来一个人,姜老板远远看出好像是“五老爷”来了,就说:“看看,真是说麻烦,麻烦就来了!”
76请你一定要理解我
果然是“五老爷”来了。
姜老板故意走到柜台里面坐着,做出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但“五老爷”走到柜台前从衣袋里抓出一把大洋“嗵”的一声扔在木板台面上,然后翻开手掌跟姜老板说:“这是十块大洋!总指挥给你做盘缠的!”
姜老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说:“做什么呢?”
“五老爷”诡谲地一笑,“前两天,驻防新华的保安第五团来了位副官与我们联系,说是他们团愿与我们雪峰部队结为生死兄弟,总指挥要你到他们团取得联系,让他们团向我们靠拢。”
自从谌鸿章策反雪峰部队以来,“五老爷”就一直在拉倒犁,尤其是上次为湘西纵队制符号的事,姜老板更加看清了“五老爷”那几根花花肠子。今天“五老爷”得了总指挥的口令,拉虎皮做大衣,颐指气使的样子更让姜老板瞧不起。姜老板毫不客气地回他说:“看你那样子!好像我姜定耀从来没有见过这些敲得响的金属板板!我不缺钱,谁想这十块大洋谁去!”
“五老爷”说:“这可是总指挥的命令!”
姜老板的调门更高了,“你们这些人别给总指挥帮倒忙!总指挥还不觉醒过来,总有一天会栽倒在你们这些人手心里!”
“五老爷”说:“姜老板,你此话怎讲?”
姜老板说:“上次制湘西纵队符号的事,我想你不会忘了吧!总指挥已经被你们弄得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朝令夕改、失信于人!就凭你们这种做派,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神魂不定,人鬼不辨,还想要别人的部队向你们靠拢?莫白日做梦!”
“五老爷”拍着柜台说:“我再重申一遍:这可是总指挥的命令!”
姜老板说:“谁的命令我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