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琳、石玉湘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的树林里拖起了长长的队伍。抬伤员的抬伤员,抬尸体的抬尸体,扛枪炮的扛枪炮,还能爬得动的伤员没人抬他们,就跟在后面跛着脚吃力地走着爬着,他们害怕这里的瑶民放不过他们,因此,再痛苦也不敢掉队。
夕阳把最后一道余晖抹在河湾时,暂二军的队伍到达了龙头庵码头上。没有受伤的人,把那些伤员和尸体丢在码头边上,转身就冲向店铺里抢吃的。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铺里的人看着他们满脸血迹、两眼血红、一身污脏地闯进门来,只好赶快放下碗筷,躲到一边蹲着看他们在自己的餐桌上狼吞虎咽。有个脾气不好的店老板骂了他们一句:“真是强盗来了!”但店老板的话还没有骂完,就被一枪打死在街中间的青石板上。打仗的人打到这个样子,杀人真是比杀只鸡还随意!
张玉琳本不想让自己的队伍这样扰民,但他可怜自己的士兵,更痛恨这一带人拼死支持湘西纵队。在与叛军作战时,他看到了很多头裹蚂蚁布帕的瑶乡青壮年男女在作战中的机智和勇悍。石玉湘很熟悉龙头庵地方人的倔强脾气,他在张玉琳面前悄悄说:“如此下去,要是这里人再发地皮风来打我们,我们就无力应对!”
张玉琳坚持说:“让他们抢些吃的,打死几个乡民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不是打死我们这么多弟兄吗?吃饱了我们赶快起程!你现在安排人,马上把河边的船只都租用下来。我们一定要连夜赶往县城!”
石玉湘去河边租船时,看见有人从一棵杨树上跳下来,他抬头一看,米庆舜的头颅已放在路边那棵杨树枝丫上,脸朝着码头的大路这边。石玉湘站住,朝上看了一眼树上的人头,又朝下看了一眼放人头的士兵说:“你应该将他的眼睛抹闭起来。”
那个士兵说:“我用枪筒戳都没能把他的眼睛戳闭!”
石玉湘说:“此人真是英雄!连一双眼睛都这么难征服!”
石玉湘没有按照张玉琳的要求去预先把船租下来,他只在河边仔细数了大小木船的数量。
张玉琳问石玉湘:“湘哥,那些船你都租下了吗?”
石玉湘说:“现在不能说这个话!”
张玉琳说:“为什么?”
石玉湘说:“丝毫不能惊动他们!”
张玉琳说:“怎么回事?”
石玉湘说:“如现在让他们知道我们要租船运尸下县城,他们必定马上逃得无影无踪!”
张玉琳顿悟过来,“还是湘哥你聪明!要是找不到船下县城,这么多尸体丢在这儿怎么办?”
石玉湘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等弟兄们吃饱了再说。”
石玉湘等弟兄们吃饱喝足之后,点了十六个人头,要他们带十六个小分队突然同时冲上十六只船上,然后再讲价钱。
这一招果然很绝,当船老板知道是要给打湘西纵队的暂二军运尸下县城时,没有一个船老板愿意。但是,枪口已经顶在他们的脑门上,扛尸的人已经将尸体丢进了船舱!
为了在尸体未到县城之前做好一切准备,张玉琳和石玉湘带着一支队伍骑马回城,而要易国英、柴宝臣他们押运尸船回城。
十六只船开动时,易国英要大家放了一排枪。不明白他们是要庆贺胜利还是为自己一路上壮胆压惊,或者是给一路上行船压邪!
庆舜娘得知儿子被暂二军的人打死,把头割来放在码头边杨树上的消息时,她正在给她的猪崽喂食。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出奇地平静,她不哭不喊,也没昏倒,她把猪食全部倒进猪槽后,两手在裤腿上抹干净才往码头上赶。
赶到码头上,她打着日头罩子远望,见暂二军的十六只船已经开走,最后一只船的孤影还留在天与水之间的切线处,那已经不像一只船,只是一个黑点!她在码头上站住,问身边的人说:“暂二军的人都走了?”
身边人告诉她:“都走了!”
她问:“坐船走了?”
身边人说:“坐运尸体的船走了。”
她又问:“运了几船尸体?”
身边人说:“十几只船都装满了尸体!”
她再问:“我庆舜一定打死他们不少吧?”
身边人鼓励她说:“你庆舜打死他们无数个!”
她微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她往回走到放有庆舜头颅的杨树下,一把将那棵杨树搂紧了,将自己满胸衣襟用双手扯起来张成一个布窝窝,然后一头撞在杨树上说:“庆舜儿啊,娘接你回家去!”
米庆舜的头颅奇迹般地从杨树上掉落下来,平平正正地落在娘怀里!
娘抹了他一把眼睛说:“儿啊,你放心走!”
庆舜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娘把儿子的头颅捂紧在怀里,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给儿子喊魂:“儿啊,跟娘回家!儿啊,跟娘回家!”
71责怪我们谎报军情怎么办
运尸船队刚过黄溪口就遭了大雨,船外的世界全是哗啦啦的雨水怒吼声,活人躲进了船篷里,堆在船头上的死尸一直在大雨里淋着,一些硬结在衣服上、肉皮上的血痂又被雨水稀释溶解,化成血红的水流沿着甲板边缘的小沟肆溢,浓浓的血腥味熏得船舱里的人直想作呕!
大雨落了半夜才停,上弦月不见了,下半夜的星星却像是被大雨洗得特别清亮。有人实在受不了,走出船舱蹲在甲板上说:“小时候听奶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要少一颗星。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也不见天上少一颗星。天也没有耐心管人间的这些争斗打杀了!”
有人回应说:“地上的人头数不清,天上的星星也数不清。谁知道天上少没少星星。”
更多的人对这种多情的“呓语”没有任何反应,大家着急的是早一点赶到县城洗个澡,洗掉一身血腥味,好好睡一觉。
星星越亮,夜就越黑,看不清前方的船老板不敢让下水船走得太快,但是,河里涨了点毛毛水,船还是比往日快了一些,一座座大山的黑影在眼前一晃就退到了身后。不过,船老板又觉得快一点也好,早到了县城交割了这门鬼差事,也算是脱了担心、脱了恐惧、脱了祸患。至于有没有运费,这就很难说,上船时他们说是要付钱,到了县城,恐怕就要看张玉琳高不高兴。
张玉琳和石玉湘一路快马连夜赶到县城,他们带队奔往龙头庵、罗子山督剿叛军已整整七天七夜,日夜担惊受怕,奔忙不已,疲惫不堪,现在实在是想休息。但他和石玉湘洗过澡稍作休息,又不能不守在军部,因为积压的军务不少,他不能不加紧督办。尤其明天天一亮,运尸的船只就要到达码头,该如何处置,也十万火急。
张中宁已多次来电催问督剿叛军的全面情况,正等待张玉琳作最后回答,而汇报材料还没有最后形成。说打了胜仗这是肯定的,问题是如何上报叛军和自己队伍的死伤人数、缴获的枪支。如果照实上报这两个数字,肯定和“胜仗”不符。张玉琳感到有些头痛,他洗了一把冷水脸回来,稍有清醒,跟石玉湘说:“湘哥,追剿叛军的报告该如何定调?”
石玉湘转动一双鹰眼说:“当然要报大捷!”
张玉琳说:“何以证明?”
石玉湘说:“上报打伤叛军数百,打死叛军五十余人。”
张玉琳说:“那我们的死伤人数呢?”
石玉湘说:“打伤数百人,打死四十人。”
张玉琳暗吃一惊,他一直在前线战场上看着,打死叛军的情况他心里清楚,也就不过五六人,怎么报五十余人呢?而自己的队伍被打死的粗粗一点就近三百人头。张玉琳说:“打死叛军这个数字起码扩大了十倍啊!而打死我军的人数起码缩小了十倍。中宁军座要是查问到实情,责怪我们谎报军情怎么办?”
石玉湘说:“现在什么时候了?****的大部队都快到沅陵了,张中宁哪还会查实这些!他照样也需要向蒋总裁报功!”
张玉琳说:“怀化那个蒲麻雀一直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他的部下一直在打前锋,他要是暗里把真实情况捅出去呢?”
石玉湘说:“他和我们应该切肉连皮!打胜仗他蒲和生有份,打败仗他蒲和生也有责任!人啊,只要和自己有利害关系,他就不会乱来!”
张玉琳觉得有理,说:“好,那就按湘哥说的报喜。明早船到码头,只起四十具尸体上码头,其余的尸体交给刘光寺他们处理。我现在就把刘光寺叫来布置任务。”张玉琳打电话把刘光寺叫来安排了一阵,要他连夜找人在中南门码头上等候。
刘光寺走后,张玉琳又把政治部杨主任叫来,要他连夜找人组成鼓乐队,天亮前赶到中南门码头上吹号打鼓,造出非常热闹的场面进行贺捷!
一切都安排就绪,张玉琳感到稍有轻松,他和石玉湘走出军部看看天色,天边已开始泛起鱼肚的淡蓝。
石玉湘说:“你现在可以在电话里报捷了!”
张玉琳说:“是不是太早了,打搅了张军长的休息?”
石玉湘说:“这个时候,你只有打搅他的休息他才会高兴,才显示出你对他的忠诚,才显示出你对军务的认真,也才显示出你得胜之后的喜悦!”
张玉琳听如此说,兴致陡涨,马上走进军部接通了张中宁电话。张玉琳振作起精神,按照和石玉湘商定的方案,向张中宁报告了敌我双方死伤人数、缴获的枪支弹药,以及叛军的逃向。并说,过两天要在县城办一个战利品实物展,要请张军长莅临指教。张中宁其实已通过怀化这边的内线知道内情,也知道这个汇报情况不实,但此时批评张玉琳已有百害而无一益,而表扬却有百益而无一害!他在电话里对张玉琳大加赞扬,说一定要奏请蒋总裁给予嘉奖。张玉琳最后又歉意绵绵地说:“真是打搅您休息了,实在是因为军务在急。”
事情果如石玉湘预料,张中宁并无一点怨意,反而说:“军人就应该如此雷厉风行!”
虽然已经好几天没跟张中宁联系,但这个差事,因为有石玉湘这位高参的周密部署,张玉琳还是感到处理得非常圆满。他似乎更多了一点高兴,自我得意地说:“只要张军长那里过了关,往下的事情都可以出在自己手上了!”
天还没有亮,政治部杨主任就带着一群人站在中南门码头上,举着一幅大标语:“热烈祝贺暂二军追剿叛军凯旋县城!”
刘光寺也站在码头一侧朝沅水河上游盼着望着,虽然还看不清人面,但已看到长长的船队。
船队在天亮前全部到达中南门码头,辰河港里黑压压地排满了一大片。刘光寺按照预先的安排,首先把船工全部带下船集中起来清点人数,然后由警察押着带进县城一家面馆里软禁,不让他们看到下一步行动。当然跟船工们说的话还是很有人情味,“师傅们一夜辛苦了,我们已经给你们每位师傅准备好了一大碗猪脚面!请大家享用!”
大家走进馆子一看,面条的确不少,猪脚也放得很多,船工们都没有想到给张玉琳的队伍运尸体还有这么一大碗猪脚面填肚子。有船工说:“只怕这碗猪脚面就是我们的运费啊!”也有人说:“只要不再有别的鬼差事落到我们头上就万幸了!你还想什么运费不运费!”
大家蹲在地上吃过面条就想快一点上船揽别的生意,但大门口被带枪的警察看守死了,一个也不让提前出去,说是货还没有下完!有人担心又有别的鬼差事要让大家去干,就问:“那货下完了让我们出去吗?”警察见他们都蹲在地上没有坐在凳上,就以为他们心里不安,骂他们说:“去去去!都安心地坐到桌上去吃!货下完了当然放你们出去!”
一个船工说:“我们不坐!我们是蹲习惯了,蹲着舒服,坐着就不舒服!”
船工下船上岸去吃面条之后,刘光寺就要朱所长带领警察们将尸体搬移到预先备好的船上。原是安排一个麻袋装一个尸体,但朱所长为省钱,将一个麻袋里塞进几个,然后转运到下游河中间推下水去。刘光寺站在船上亲自督阵,一丝也不敢疏忽。河中涨起的毛毛水,正好把落水的尸体很快卷得无影无踪。
一个推尸的警察说:“这些尸体过几天就会浮起来。”
刘光寺说:“等他们浮起来就已经到了沅陵、常德了!这年月,到处打仗,谁知道是哪里打死的?你们想那么远的事干什么?只要在辰溪的中南门码头上没有人看见这些尸体就行!我们只向暂二军交差!暂二军连麻袋都舍不得,我们还给他们用麻袋裹尸,算是仁慈了!”
除了留下的四十具尸体外,其余的尸体全都由刘光寺带领警察在天亮前处理掉了。刘光寺完成任务后就去暂二军军部作了详细报告。
张玉琳问:“都处理好了?”
刘光寺说:“请军座派人验收!”
张玉琳拿着一只白手套挥了一下说:“刘局长办事还用验收吗?不用了!通知船老板各自归船!”
刘光寺说声“是!”转身欲出门。张玉琳又说:“慢!”张玉琳将办公桌上一个沉沉的蓝布袋推到刘光寺面前说:“这里是三十二块大洋,你给每只船头上放好两块大洋,告诉他们这是昨夜的运费,要他们回去后就说是昨夜给暂二军运枪炮弹药,不要说运尸体这些不吉利的话!”
刘光寺走后,张玉琳给石玉湘说,通知军政要员在码头上集合,庆祝追剿叛军大捷!
刘光寺来到面馆给船老板训话:“各位船老大都听好了啊!我们张军长说,昨夜各位都辛苦了,他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所以才请各位吃猪脚面一大碗。张军长非常关心大家,他说大家白辛苦,吃一大碗猪脚面还不算,还要给每只船发一块大洋做运费!”
下面有人议论起来,说辛苦这么一整夜,才发一块大洋!
刘光寺说:“剿共除匪,保境安民,人人有责,不要大家白干就不错了,你们还有什么意见?那好吧,没有意见的领了钱先回船!”
水上讨生的船老板什么事没有见过?摇桨的哪拗得过挎枪的?谁也不再说意见,一个个低着头领了一块大洋出了门,赶快回到自己船上用布拖把将血迹洗干净,赶快离开了中南门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