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寺强作镇静说:“老熟人怎么不认识?”
向石宇说:“先给我一杯茶喝,等会儿你肯定要问很多话。我从龙头庵回来,刚到家门口,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这俩小伙子就把我带来了。我口渴!”
刘光寺示意手下人泡了杯茶来。向石宇喝过茶,放下茶杯说:“是张玉琳紧急通知要你抓我吧?”
刘光寺说:“这个不是你问的事!”
向石宇说:“你不愧为一位好警察局长,比以前的警备司令李楚藩还有能耐!”
刘光寺说:“你过奖了!我也是公务不可怠慢!”
向石宇说:“是的!我不怪你!你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什么要问的你就问吧,我都会照实说。”
刘光寺说:“难得你这么爽快!那我们就开始?”
向石宇说:“开始吧。”
刘光寺亲自坐堂,叫人来按照问话程序,问过姓名和住址、年龄、职业之类,就要向石宇交代自己的经历。
向石宇说:“我是石碧向家园人,和向绍轩是同村。当年我还在长沙明德大学读书时,就深受向绍轩的影响。那年辰溪杨议长靠金钱贿赂获得省议员候选人资格时,就是我在长沙联络辰溪学生举状告到省府,将杨议长在辰溪的种种劣迹公之于众,迫使省府取消其竞选资格。当时省府还委托我组成四人‘监选团’回辰溪监选,因此,将杨议长扳了下来。这一年,陈策当选为县团防局局长时,看上我年轻,又有才学胆识,就要我当了县团防局副局长。一九二四年,贺龙率部长征过辰溪,我和陈策率团防局人加入了贺龙部队的第五梯队。不久,我就任了营长。北伐战争开始后,我跟随贺龙在国民革命军第八军第六师和第九军第一师司令部任副官和军需长等职,后来任第二十军驻汉口办事处主任。南昌起义后,汉口办事处被汪精卫派部查封,又闻起义部队离开南昌一时不知去向,我才返回辰溪,潜入国民党驻防辰溪的陈汉章部,以图建立新的武装,但终因只是个人努力而未成事。一九三四年贺龙率红军长征再过辰溪时,派人寻找我,但因他急于行军,尚未见面,只得给我留下手谕。贺龙长征到达陕北还不见我去,又写一信催我赴陕。一九三七年,我带上向绍敬等一帮年轻人再赴延安,跟随贺龙在富平县做统战工作。此时,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形成,****中央决定派一批干部进入国统区领导抗日救亡斗争,所以,我比陈策先一步到达辰溪,这是为陈策回辰溪组建地下武装打基础。我为了更好地潜伏下来,陈策担任自卫团专职副团长后,我只担任县军事参事室主任。为了工作方便,我也不加入党组织。抗战胜利后,我一直担任县参议员和参议会副议长职务,奉陈策之命,我以参议员的合法身份,一直用各种方式暗暗地做些策反张玉琳的工作。张玉琳跟张中宁走后,我仍不遗余力地冒着生命危险,最后一次去劝降石玉湘。”
刘光寺听到这儿问了一句:“你知道在石师长面前说这种话该当何罪吗?”
向石宇说:“我这一次去龙头庵密见石玉湘,是不打算活着回来的,我没有想到石玉湘还会派人将我送回来。我已经多活了几天!”
刘光寺说:“照这么说,你就是潜伏在辰溪的共党分子了?”
向石宇说:“不!你的记忆力还是不太好!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共产党员!因为工作需要,我不能加入中国共产党!不过,我要告诉你,从一九二四年打定主意跟贺龙走,我就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自一九三七年冬至今,在辰溪的共产党所有的活动我都清楚,我都直接或间接地参加过。”
刘光寺说:“那么,你就是在辰溪潜伏得最深的老共党特务了?”
向石宇笑了一下说:“你这个说法也是可以的。这些年,我就是受党组织委派来完成特殊任务的人!不过,你们国民党叫特务,我们共产党叫地下工作者。”
刘光寺说:“在这里你受谁的领导?”
向石宇说:“这还要问吗?除了陈策还有谁?”
刘光寺问:“你和陈策都是贺龙派来的?”
向石宇说:“是啊!派过来建立我党的地下武装,为抗日,为配合解放大军解放大湘西、解放大西南做好准备!”
刘光寺问:“这么说,辰溪的地下共党名单你都知道?”
向石宇说:“这都不知道,那就不称职了!”
刘光寺说:“那就请你一个一个地报出来。”
向石宇笑笑说:“对不起,这个名单我不能跟你们说!张玉琳不是交给你一个名单了吗?你们不是已经按他的名单抓了人沉了潭吗?何况我不是共产党你也照样抓呢!你们现在是想抓谁就抓谁、想沉谁就沉谁,名单对你们来说已经完全无用!”
向石宇看见刘光寺的脸上渐渐有了乌云,果然刘光寺说:“照这么说,你是要为难刘某人了?”
向石宇也将脸色严肃起来说:“你要为张玉琳完成任务,我不需为张玉琳完成任务!我有什么必要给你提供这个名单呢?”
刘光寺说:“我再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不肯提供这个名单?”
向石宇说:“看来这个名单对你们非常重要,但对我更为重要!”
刘光寺说:“那要是与你的生命相比呢?”
向石宇说:“那当然是名单更重要,因为名单上有更多的生命!”
刘光寺说:“那我就没有必要再问你话了?”
向石宇说:“照你这么说,你们除了要名单,要抓人杀人,就不想知道别的事儿了?”
刘光寺沉默不答。
向石宇说:“这恐怕也太粗心一点!我还有句肺腑之言告诉你。”
刘光寺挪了挪身子,认真听起来。
向石宇说:“大湘西很快就要解放了!如果你还能活到解放那一天,这里谁是共产党员,你都会知道的!你现在何必要问清楚呢?请你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将我沉潭?我是急着要去见我那些被你们沉潭的同志了!”
刘光寺想了想这么长时间的审讯问话,向石宇说了这么一大堆,但他所要的有用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弄到。这个平时总是不大说话、脸上也少有喜怒哀乐的家伙,真是一个临危不惧、举重若轻、处事不惊的老特务!刘光寺开始没有耐心了,说:“带上车去!”
向石宇说:“怎么死由你们定,怎么活只有我自己能做主!”
向石宇被关进了漆黑的铁车厢里。
向石宇说:“塔湾潭这么近,还坐什么车喽!”
刘光寺说:“不是你想怎么死就能怎么死!——死都不能让你见到自己的同志!”
向石宇说:“怎么死由你们定,怎么活只有我自己能做主!”
向石宇知道,这是要将他拉到别的什么隐蔽处去弄死,但是,到底要拉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毒法子弄死他,他实在是想不出来。
车子开动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很远很远,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想完了从陕北回辰溪后所从事的一切工作,现在,湘西纵队终于成立了,大湘西和大西南乃至全中国就要天亮了,这个人民厌恶的腐朽政权就要倒台了,自当学生时就为之努力的目标就要实现了,死何足惜?!
车子突然停了下,车后门启开,押他的人站在车门口说:“下来!到了!”
向石宇走下来,太阳在天上狠狠地晃了几晃。他看了看天、看了看山,但被车子摇得晕头晕脑,一下子辨不清是什么地方。几个端枪的人押着他往前走。一转弯就是一个深深的山沟密林,他知道,他是被押到这儿来枪毙的。他说:“我要你们给我沉到塔湾潭里,和自己的同志们牺牲在一起,你们为什么连这一点儿都不能满足我?”
押他的人说:“我们只是执行任务!其他事我们一概不知!”
向石宇说:“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押他的人说:“离这里不远就是花桥镇。”
向石宇说:“噢——我是死在花桥的土地上!这是要让人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杀了我,是不是?”
押他的人说:“我们不知道这些!”
向石宇说:“但我知道你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把我的头带回到张玉琳面前,让他亲自验证我已经确实被你们杀掉了是不是?”
押他的几个人脸都一下子吓青了。向石宇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无论什么时候,你们要把我的脑袋提在手上、放在桌子上,或者挂在树上示众也可以,但千万不要把我的脑袋放在地上,若放在地上,我可要找你们算账!”
一个押他的年轻人说:“我们记住了。你再别说这些!”
押他的人突然松开了他,向石宇刚用指头把自己的头发梳理了两下,背后的枪匆匆响了。一种迅速从胸膛穿过的东西,摘掉他生命的光亮,切断他生命的通道,一切都突然黑了下来,一切都不再存在,世界没有了他,他也没有了这个世界,没有一切的时候,其实很简单,就是突然中断……
刘光寺看到行刑的人提着一个布包回来,知道事情已经办完,但向石宇带给他的恐惧仍然不灭。提布包的人走到他面前,将布包放在他桌面上,一边要解开布包,一边说:“请局长验证。”
刘光寺马上制止:“不要解开布包,丢在地上。”
提布包的人说:“局长,死者生前有话,说无论何时都不要将他的头放在地上。若放在地上,他就要找我们算账!”
刘光寺吱唔着说:“好,那就暂时放在桌上,我马上派人送去龙头庵,让张军长亲自验证!”
66不太愿意打陈策
张玉琳正两眼怒红地往腰上插枪时,一队人马直到他跟前下鞍,为首的报告说:“张军长,向石宇人头到!”
张玉琳说:“是刘局长派你送来的?”
来人说:“是!”
张玉琳说:“快将布包打开看看!”
来人将布包展开,果然是向石宇的人头!张玉琳摸了摸向石宇的头顶,却奇怪地发现向石宇两眼竟然转动了一下。张玉琳自小就是从死人窝里爬出来的,他不仅不怕,还笑笑说:“石宇老兄,你两眼还能转动?你再转一次我看看。”张玉琳两眼直盯着向石宇的两眼,向石宇的眼珠似乎又转动了一下。这让张玉琳想起向石宇活着的样子,不能不有些胆怯地问道:“他死多久了?”
来人说:“大半天了!”
张玉琳说:“噢——人死八小时之后,灵魂才会离开身体;八小时之内,他对事物还会有反应。好吧,回去转告刘局长,就说我已经验过了。”
来人正准备将布包包好起身赶回,张玉琳说:“慢!叫石师长也来看看。”
有人把石玉湘叫来。石玉湘看过向石宇的人头,默默无言。张玉琳看着石玉湘的脸色也默默无言。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心态,但也都不好明言。
好一会儿,张玉琳又说:“把师、团、营长也都叫来看看!”
师、团、营长都到了,张玉琳训话说:“各位都知道这个向石宇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这个家伙曾经神出鬼没地多次劝我‘投共’,这就是他的下场!我们大战在即,他还到我们军营来扰乱军心!凡动摇我军心者,将与向石宇同一下场,立斩不赦,格杀勿论!现在,陈策带领的叛军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就埋伏在罗子山的大山里,他以为我们会找不到他们,他错了!像向石宇这样的老特务,我们照样把他从最深处挖出来,照样拿他的脑袋!从今天起,我们一定要一个村子不漏,一户人家不漏,一片树林不漏,一丘田、一块地不漏,实行地毯式搜索!”张玉琳把向石宇头颅交还给前来送头颅的人说:“向石宇的头你带回交给刘光寺。”他转过身又对大家说:“各部回去按预定路线执行搜山任务!一定要把陈策抓住!”
陈策带领的湘西纵队像是一下子蒸发在罗子山的树林里,就连从山区打仗起家的张玉琳也感到不可理解。问山里的做阳春的老百姓,老百姓也都说连影子都没有看见。
一天搜山下来,任何目标也没有找到。
日头快落的时候,张玉琳和石玉湘站在山坡上的一个山神土地堂前商量对策。四块巨大石板封成的土地堂里散落些香纸,还有一个落满树叶的青花瓷碗。张玉琳问道:“湘哥,你是最能揣摩人和事的,你说,这帮叛军都藏哪儿了?”
石玉湘对着山神土地堂作了三个揖之后,转过身来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驾土盾、长翅膀腾云驾雾那都是《封神榜》和《西游记》里的传说故事,陈策这帮人怎么一夜之间就真的无影无踪了?”
张玉琳说:“这些人都是些不肯服输的东西!要他们不打仗就作鸟兽散,是万万不可能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逃往谌鸿章所在的龙潭会合了。”
石玉湘说:“只有这种可能性最大。也许是向石宇和米月娥他们提供了情报,陈策他们清楚我们来势过大,为了保存实力不战而逃往龙潭。”
此时天气正热,莽莽苍苍的群山里,此起彼伏的蝉声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悠长而又疲倦地汇成一种声潮在山谷里翻滚、喧闹。张玉琳的官兵大多脱了军衣军帽,袒胸露背地扇风纳凉。张玉琳也热得难受,想放松一下自己,打会儿赤膊凉凉身子,但又不好意思那样,只得忍受着盐汗的绵糊和黏连,不时扭动躯体,让汗湿的衣服拱离皮肤,而这种扭动又越来越让他心烦。他看了看石玉湘说:“湘哥,我们昨夜里没有睡好,今天又被捉弄了一天,这么打疲劳战不行!我们得进村去住下来,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干脆直奔溆浦龙潭!”
石玉湘也感到十分疲惫,说:“只有这样,别无选择。”
这时候张玉琳又骂起蒲和生来:“这个蒲麻雀倒会享福,他自己躲在怀化,却让他侄子带队来糊弄我们!”
石玉湘说:“蒲团长恐怕是靠不住了!”
张玉琳说:“只要遇上陈策叛军,老子一定要让他蒲麻雀的队伍当炮灰!”
于是,张玉琳下令各部进村安营。
山中四处响起了长长的哨声,各部分头接到命令,自寻村子住下休息,准备明日一早进行新的行动。
张玉琳的队伍撤退后,茂密的森林里,各种鸟兽开始鸣叫和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