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渠年轻机灵,又与蒋家公子同学,正得上头赏识,大家都认定他是前途无量。选举那天,凡他打过招呼的人,都投了他的票;加之这些拜把兄弟的帮忙,结果,刘英渠以绝对优势取代了杨副议长。
杨副议长完全不知道这个内幕,也毫无准备,论眼下在辰溪的势力,再怎么说也不该他选不上,他儿子是县党部书记长啊!议会过后,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思前想后,水米不尝,胜过大病一场。这还是其次。尤其是让儿子没有了面子,一个县党部书记长的父亲弄出这么个丑局来,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县里抛头露面?
37人家倒想骑你头上
二十年前,他本来已有了辰溪副议长的候选人资格,结果被向石宇他们一帮学生到省里捣鼓给捣掉了。后来,他也是自己不倒,持之以恒地努力争取才终于东山再起,如愿以偿,想不到今天又落了这么个下场。
下了台的杨副议长躺过三天后想起这些老事,又着急得强迫自己起了床,吃了点燕窝粥,在神龛前给祖宗烧了炷高香,咬着牙又在自己院子里关起门来打了一套太极拳,觉得精神才慢慢地有所恢复。真是人活一口气啊!
但儿子还振作不起来,他只得把儿子叫到中堂。父子俩在那一对榉木官帽椅上坐下。保姆黄妈用朱漆茶盘端了两杯茶送到他们父子间的茶几上。父亲端起茶来,像往常一样用杯盖荡去茶沫,喝了一口,一股茶热暖下去,感到心里熨帖许多,就跟儿子说:“儿子,我知道,爹这回没有给你争面子。但这也是你我无奈之事,不是爹不争气,肯定是有人在里面捣鬼!你不要怪爹。”
儿子说:“爹你说到哪儿去了?您这么大年纪了,我怎么能怪您呢!难道您还不想当这个副议长吗?”
父亲说:“不怪就好!不怪你就要马上振作起精神来!我们现在要尽快查明是谁在捣鬼、搞了些什么鬼!谁是其中的鬼王!我们一定要捉住这个魔鬼!”
儿子说:“这些年斗来斗去,我总觉得很累!不是明枪就是暗箭,没有个安静的时日,我真的有些厌恶官场!我倒不如去学校教书谋生为好。”
父亲说:“不可!一个小小挫折,岂能生此想法?在我们这块土地上从来都是学而优则仕!哪朝哪代不是做官好?你好好想想,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哪朝哪代,哪样好处不是官员先拿了再轮到百姓?你不想骑在人家头上,人家就要骑在你头上!二者必居其一!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二十年前就有人到省里把我的副议长搞掉过,我自己不倒,别人就无法打倒!后来我不是当副议长这么多年吗?这样的议会,下一次不是还要开吗?下一次不是还要选议长吗?我不扳倒他刘英渠我就不姓杨!我一个城里人还搞不过他一个溪到头的乡下佬?我这几天什么事都不想做,就坐在家里读《三国演义》,研究司马懿罢官之后,是如何教他两个儿子的!人生之路啊,走得过低谷才能上高山!只要把这个捣鬼的人查出来,我就一定把他摁进辣椒水里让他呛死,然后用盐腌起来,用油煎火烤,慢慢享用!”
儿子这才抬起头来说:“选议长过后,我们自卫总队副队长米昭英跟我说过,选举中活动得最厉害的就是刘英渠,他还委托其他人给拉票。如果不是他这么活动得用劲,你肯定不会有这个结果。”
父亲说:“我早就怀疑这个姓刘的诡计多端、野心勃勃!年纪轻轻就做官当议员还不满足?还想一步登天!别人捣这个鬼干什么呢?只有他刘英渠一门心思想踩着别人往上爬!在辰溪这块地方,我还怕他一个刘英渠了不成!”
儿子说:“爹,刘英渠不光是个中统、是个参议员,现在还是副议长;更为重要的是,他和张中宁好得如手足兄弟,又和蒋委员长的二公子是同学。张中宁非常器重他,说他精明能干,又有上进心,几次到辰溪视察工作,都点名要他来陪席。这些人都抱成一团了,我们何必去捅这个马蜂窝!”
父亲说:“张中宁我又不是不熟悉,他兄弟张雍如还和我合伙做过生意。他刘英渠和张中宁好就可以捣我的鬼了?就可以夺我的副议长了?我才不怕他刘英渠呢!老子总有一天要找个机会搞得他下不了台!”
儿子说:“爹,算了!听说张中宁要重用他,我们何必得罪他呢?让人一脚,天宽地阔,能不惹恶他,留着这么个关系,将来说不定也还用得上呢。”
父亲这才不再言语,但想了想又说:“除非他离开辰溪到别处升官;在辰溪,我绝不会饶他!”
几天之后,杨书记长就回家跟父亲说:“张中宁受国民党中央选派要去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刘英渠得此消息后,担心张中宁一走,自己没有了靠山在辰溪不好过,就特地拜访了张中宁,称他为老师,请求他提携到别的地方去为官。张中宁已经答应了。”
父亲说:“他到别处为官不关我的事!在辰溪这块地盘上,我和他没完!”
不出半月,张中宁特地带上张玉琳来到辰溪,为刘英渠去泸溪任县长贺喜。
刘英渠十分高兴,但处事十分低调,实为庆贺自己荣升,却以接待张中宁和张玉琳为名,请了县里各界名人在梁园大酒店举办盛宴。刘英渠也派人给杨书记长父子送了请帖。
杨书记长将请帖带回家交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就丢在地上说:“他刘英渠还有脸请我去赴他的升官宴?用尽手段夺了我的副议长,是为不仁;又靠关系在上面要官,是为不义!他还有何脸面配给我发请帖?”
儿子说:“爹您不去?”
父亲说:“你看呢?”
儿子说:“我看,得去!”
父亲说:“去什么?我去给他捧场?我贱!我正找不着机会回击他,这正好让我丢他一回脸!不去!我不仅不去,明天还要带上他给我的这份大红请帖,在辰溪各店铺、酒楼、茶馆里去坐坐,告诉大家,他刘英渠请我,我就是不去!我就是不给他脸面!”
儿子说:“爹,山不转水转,人家要到泸溪当县长了,以前的事就不要计较了。说不定以后在泸溪有事儿要他帮忙呢!”
父亲说:“再要人帮忙我也不会找到他刘英渠!是啊,以前的事我是可以不计较了,但我总得要出出这口气吧!就是一条蚯蚓被人挖断了也还蹦弹几下嘛!”
儿子说:“爹你再往深处想想,他刘英渠一走,这个副议长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
父亲眼前一亮,马上平和下来,但又仍不服气地说:“要我改变态度,除非他刘英渠上门来认错!”
杨书记长的父亲一手提着长衫,一手抖着大红请帖,来到玉露春茶楼游说时碰到了米昭英,他说:“米副总,你看看,他刘英渠算个什么东西?他请我去赴宴,我都懒得理示!”
米昭英暗笑了一下说:“他刘英渠哪能和您杨公比?那些议员们投票时都瞎了眼,选他刘英渠当副议长,把您给挤下来,幸好是碰上你这么位愿意认输的,要是换了我,一定叫他下不了台!”
杨书记长父亲有些不悦地说:“我也不是认输了,如果他还在辰溪,下次选举,我让他也看一回好戏,给他回个厚礼!”
米昭英说:“只要您杨老发个话,辰溪的议员还能不拥戴你吗?这回您一定是和议员们主动联系不够,让刘英渠钻了空子、占了便宜!”
杨书记长的父亲说:“我根本就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
米昭英说:“那就是您老大意失荆州了。”
米昭英特高兴,从玉露春茶楼出来就到肖洪量家里,正好肖洪量在家。他说:“洪量,今天你要杨俊做两个菜,我要在你这里喝一杯。”
肖洪量说:“把杨副议长搞下台了你高兴是不是?”
米昭英说:“杨副议长气得在城里到处游说,说刘英渠的坏话;杨书记长近来也收敛了许多,以前他在我面前常常指手画脚,现在倒谦虚起来了。”
肖洪量说:“在辰溪,你一手遮天的日子近了!”
米昭英说:“但愿能有这一天!”
但让米昭英没有料到的是,刘英渠在赴泸溪县上任前一天,带上礼品来到了杨府。
推开大门,刘英渠就说:“杨公,晚生刘英渠前来见教。这次承蒙党国信任,要我去泸溪就职,特来杨府拜访,恭请杨公不吝赐教!”
杨书记长父亲正在院里打太极,收了拳脚,虽有不悦,但对上门拜访的客人又碍于面子,不好痛斥,只得保持沉默。
刘英渠话锋一转就说到正题,“我知道这次副议长选举,杨公对我有误解。这些日子杨公也在城里的店铺、酒楼、茶馆里跟不少人说过此事。其实,这并非我刘某人所为,而是米昭英要跟你们父子玩釜底抽薪。”
此话一出,杨府人都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此事会与米昭英有关。
刘英渠说:“我要离开辰溪了,得把这些内幕都告诉你们,不然,你们还蒙在鼓里!前不久,米昭英成头邀约了十六人在丹山寺砍香拜把,喝鸡血酒,结生死兄弟,我也被邀其中。仪式完毕后,米昭英就要大家尽力,把我推举成县议会副议长,我感到非常突然。凭天地良心说句实话,并非我自己愿为。”
杨书记长父亲终于开口说:“他米昭英身为自卫总队副队长,又不当这个副议长,他为何这么干?你说这话谁相信?”
刘英渠说:“杨公,您老这就想得简单了。米昭英是刚从永顺专区也就是八区来到我们沅陵专区也就是九区的辰溪县任职,他难道不想在辰溪一手遮天?而现在您儿子是县党部书记长,和县长的关系又非同一般,据说您儿子和米昭英在用人问题上常常各执己见,您老又在县里当副议长,他米昭英怎能不把您当成第一大绊脚石呢?只要把您老这个副议长拿下来,您儿子就会有所顾忌;您儿子一缩手,县长一个人就拿他米昭英无可奈何,以后,辰溪的事还不就是他米昭英说了算?不过,在您老面前说句实话,我虽然是被利用之人,但我没有吃亏。我只要往泸溪一走,这些麻烦事就都与我无关!”
杨书记长父亲说:“你现在可以篾打豆腐两面光了。当初你找人拉票可不是现在这个谦虚样子啊!”
刘英渠泰然一笑说:“我的努力,全是因为骑虎难下,丢不起这个面子!我担心自己在议会选举中得票太少影响仕途。我还这么年轻啊!”
这倒是句实话!杨书记长父亲把事情前后一想,慢慢有了醒悟之色,说:“原来如此!英渠,那我就错怪你了!”
刘英渠一见自己的这番话已经完全把矛盾转到了米昭英头上,真是大为轻松,说:“您老快别这么说,晚辈受不起!”
杨书记长父亲说:“米昭英要跟我玩这一套?那就好!他虽然也是辰溪人,但他才来辰溪做官几天?辰溪水深几许,他可清楚?你走后看我玩死他!”
刘英渠说:“你们父子要注意,辰溪的情况现在非常复杂!张中宁想死死地掌控辰溪,张玉琳也想死死地掌控辰溪,米昭英也想死死地掌控辰溪,还有石玉湘也想死死掌控辰溪。但他们之间还可以求同存异,据我平时掌握的情报,更危险的是陈策和米庆轩他们更想死死掌控辰溪。我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辰溪到泸溪去任职是我之大幸!张中宁去美国之后,辰溪不要多久,必定无法收场,局面大乱!”
杨氏父子连忙点头,承认刘英渠言之有理。
刘英渠说:“还有一个情况我要告诉你们父子。辰溪不久会有两股势力成为不共戴天之敌,最后较量的会是张中宁、张玉琳、石玉湘和陈策、米庆轩他们。陈策和米庆轩他们现在还不成气候,但他们暗里和共党省工委保持着联系,和溆浦地下共党保持着联系。他们一直把龙头庵当成他们的根据地,这个地方离溆浦很近,溆浦有个谌鸿章消失了好几年,最近又在龙潭现身。一旦情况危急,辰、溆这两股势力必会联起手来。这是我通过大量情报分析得出的结论。”
杨氏父子越听越折服,直夸张中宁没有看错刘英渠。
刘英渠说完这些,礼貌地辞了别,轻轻松松地走了。
杨氏父子送走刘英渠之后,又坐下来回味。
儿子说:“爹,刘英渠今天真是无话不说!”
父亲说:“他本不是个直爽人,难得他今天这么口无遮拦。”
儿子说:“想不到他刘英渠还有这种真诚。”
父亲脸色不好看了,说:“你用词不准!为官从政之人,只有利害得失,哪还有真诚可言!幼稚!我看,他是为了不让矛盾落到自己头上,才这样卑躬求全。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知道我在城内到处说他的坏话,但他装着不怪我,跟我玩深沉,想在辰溪留个好名声。古往今来,凡能屈能伸者都是最难对付之人,也都是能成大事之人。张中宁会识人啊!也难怪他刘英渠升迁得这么快。他掌握的那些共党情报让我想都想不到。他到底不愧为中统!中统就是不一样!”
儿子说:“我没有料到这些人还这么会玩权术。”
父亲说:“在官场上吃饭的人,谁不会这一套?你不会这一套,也得学会这一套!不然,你就玩不活!你就得出局!我现在也要想个办法玩玩他这个背枪的米昭英!”
惹出来的事发生在早饭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