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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34年,我的曾祖父岳子琦在一次执行公务时,被凶徒突施暗算,刺伤双目,两眼失明,遂成瞎子。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是透亮,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和过人的本领,仍然帮助警方破了不少大案。
民国末年,绣林城里出了一桩离奇命案,一个名叫周大利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毒杀,案发现场却找不到跟凶手有关的任何线索。
死者周大利刚过而立之年,家境殷实,靠着向穷人放高利贷收阎王债,赚了不少味心钱,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周扒皮”。这一天,正是周大利三十岁生日,一向小气的他并没有大摆宴席大宴宾朋,只是请了四个关系较好的朋友到绣林大酒店吃饭。绣林大酒店是绣林城第一家西式酒店,进去需经过一道旋转门,里面有宽敞气派的大厅和高雅豪华的包房。周大利和四个朋友在包房里吃过饭后,又吃了些水果和西瓜,正要起身结账时,忽然倒在沙发上,口吐白沫,全身痉挛,众人来不及叫医生,他就已经死在沙发上。
警察很快赶到现场,法医察看周大利的尸体,发现死者尸体呈紫红色,口鼻间有淡淡的苦杏仁味,很明显是氰化钾中毒身亡。在排除了服毒自尽的可能性后,警方认定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周大利毒发身亡之前,饭前饭后两个多小时,一直呆在包房里没有出去。如果他真是被人下毒谋害,那么凶手下毒的地点,一定就在包房里。那间包房,自从被周大利包下后,除了一名女招待进出过之外,就只剩下他那四个朋友了。那名女招待是外地人,进入酒店工作还不到一个礼拜,根本不认识周大利,基本可以排除是她下毒作案的可能。剩下的,一直与周大利共处一室的那四个朋友,就成了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
那四个朋友中,年纪最大的叫老更,已经五十开外,是衣铺街更记米店的老板,还有张立夏和张立秋兄弟二人,是合伙开地下赌坊的,最年轻的一个叫豆皮达,是个街头混混,经常出面帮助周大利催收欠款,人们都说他是周扒皮的狗腿子。
听说自己成了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豆皮达当时就嚷开了:“周老板吃过的饭菜,咱们也吃了,周老板饮过的酒水,咱们也喝了,周老板吃过的水果,咱们也一同吃了,如果咱们之中有人投毒害人,为什么其他人没中毒?再说咱们跟周老板关系这么好,又为什么要谋害他呢?”这一番话,还真把警方给问住了。警方认真化验了桌上的残汤剩菜烟茶酒水,以及所有可能被人下毒的东西,都没有发现有人投毒的迹象。
如果周大利真是被人投毒害死,为什么在现场检验不到下毒痕迹?凶手是谁?他是怎样下毒毒死周大利的?针对这些问题,警方作了详细调查,却没有找到答案。周扒皮之死,遂成迷案。
负责侦查周大利命案的,是县警察局的探长刘超。刘超以前曾在曾祖父手下当过探员,曾祖父眼睛看不见之后,曾协助他破过几桩要案,所以他很快就升职做了探长。刘超十分钦佩和敬重这位老上司,遇上棘手的案子,总要去向他请教。
曾祖父眼盲之后,一直过着半退休的生活,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小阁楼里,很少出门。刘超因为周扒皮的命案去向他请教时,他正靠在躺椅上一边听着收音机哼着花鼓戏,一边喝茶。曾祖父听刘超叙述完案情,忽然从躺椅上站起,拄起拐杖说:“走,带我去现场瞧瞧!”他虽然是个瞎子,却总喜欢说“瞧瞧”这两个字。他说他的眼睛虽然瞎了,但仍然看得见东西,别人用眼看,他却是用“心”看。
刘超领着他来到了绣林大酒店。虽然已经过去三天时间,因为案情一直没有进展,案发的那间包房一直处于警方封锁状态,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案发时的原样,就连桌子上的残汤剩菜,虽然已经发馊发臭,但未经警方许可,酒店里的人也不敢进来收拾。曾祖父进屋后东摸摸西嗅嗅,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让刘超去把酒店经理和当日服务的女招待找来。
不大一会,刘超就领着两个女人走进房来。前面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美丽,衣着得体,正是酒店经理郁佳雪。郁佳雪本是绣林大酒店的一名女招待,因为灵巧干练,工作出色,很快就从领班、部长、主管,一路升到了餐饮部经理。据说她深得酒店总经理孙大少的好感,两人已经订下婚约。孙大少既是这间酒店的老板,也是绣林首富,名下拥有包括绣林大酒店大内的十余处产业。走在她后面的,则是那天在包房服务过的女招待。
2
曾祖父首先问郁佳雪:“你认识周大利吗?”郁佳雪用力点了一下头,忽然想到对方是盲人,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赶紧又说:“认识。他经常到我们酒店吃饭,时间长了,就熟识了。”曾祖父仰着头问:“他经常到你们酒店吃饭么?我听说他是一个很吝啬的人。”
郁佳雪面对的虽然是个瞎子,但她却总感觉到那双盲眼背后似乎有两道无形而锐利的目光,在盯视着她,自己哪怕说出半句谎话也会被对方看穿。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说:“他对别人小气,对自己还是蛮大方的。”曾祖父接着问:“那天周大利来酒店吃饭,房间是他亲自订下的吗?”郁佳雪说:“是的,一个星期前就已经订好了。”曾祖父问:“对于他的死,你怎么看?”郁佳雪想了一下说:“他是个放高利贷的,平时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想要杀他泄愤也是有可能的。”
曾祖父朝她点点头,又把脸偏向那名女招待:“周大利请客吃饭的那天,是你负责招待的,是不是?据你观察,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那名女招待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脸上带着怯怯的表情,摇摇头说:“没有发现。”曾祖父放缓语气说:“麻烦你把那天周大利等五人进屋吃饭的情况,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女招待点点头说:“好的。”
据这名女招待介绍,那天中午,周大利先到酒店,其后他请的四位朋友才陆续来到。客人用餐的时候,女招待一直站在旁边服务,并没有发现某道菜只有周大利一个人吃而其他客人没有下筷的。饭是预先盛到一个大盆里,端上桌后由她分盛给每位客人的。酒是周大利自带的绣林玉液,每个人都喝了。他们喝的是龙井茶,也是由她泡好倒给每个客人的。
按照酒店惯例,包房吃饭的客人,饭后都要赠送一两样果品。周大利他们用餐完毕,女招待又给他们端上来一盘苹果。苹果以及削苹果的水果刀,都是女招待预先洗涤干净了的。郁佳雪担心她是新手,怕她手脚不利索,还特意过来检查过,确认已洗得十分干净,才叫她端上来。果盘刚端到茶几上,豆皮达就大大咧咧拿起水果刀削了一个苹果,自顾自吃起来,接着周大利也自己动手削了一个苹果吃,然后张氏兄弟和老更也自己削了苹果来吃。
等他们吃完苹果,女招待又把里盘里的果皮果核端出去倒掉,洗净刀盘,再端上来一个大西瓜,给他们解暑。西瓜是周大利自己动手切开的,每个人都吃了两块。吃完西瓜,五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天,女招待正在收拾桌子,就看见周大利突然口味白沫,全身抽搐,倒在沙发上。
曾祖父听完,紧抿双唇,坐在沙发上沉思起来。刘超知道他问完话了,就挥挥手,让郁佳雪带着女招待悄悄退出去。曾祖父皱眉想了一会,说:“如果女招待叙述准确的话,那么问题并不是出在饭桌上。因为周大利吃过的茶酒饭菜,其他人也同样吃了,如果是在饭桌上下毒,没有理由只毒死他一个人而其他人却安然无恙。”
刘超问:“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出在苹果上。在这次请客吃饭的过程中,周大利唯一没有与人分享的东西,只有他吃掉的那个苹果。”
刘超说:“可是那些苹果,都是被女招待事先洗干净了的,而且还被经理亲自检查过,就算有人用针管把毒注射到苹果里面,但那一盘苹果端上来,周大利只是随意拿起其中一个削皮吃了,凶手又怎么能断定周扒皮一定会吃到他下毒的那个呢?除非把一盘苹果全部下毒,这样一来,中毒而死的就不止周大利一个人了。”
曾祖父道:“你说得一点不错,凶手无法预知周大利会吃哪只苹果,所以不可能事先下毒。我推断,凶手是在周大利拿起苹果,确切知道他要吃哪只苹果之后,才针对他下毒的。”
“这怎么可能?周大利从果盘里拿起苹果,自己拿刀动手削皮,然后直接就吃了,期间并没有别人碰过他吃的苹果,怎么下毒?”
曾祖父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是问他:“那天用过的果盘和水果刀,是否还在这里?”
刘超说:“还放在这里,没有人动过。不过我们早已检验过,上面都没有投毒的痕迹。”说着将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果盘和果盘里的水果刀递给他。
曾祖父摸摸那只果盘,并无特别,又拿过水果刀,从刀柄到刀尖都小心翼翼地摸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机关,又拿到鼻子下闻了闻,两道浓眉忽然皱起来,把刀递给刘超:“你闻闻,这刀有什么味道?”刘超闻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说:“没什么味道啊。”
曾祖父说:“看来你的鼻子还是没有我的灵光,我嗅出来了,上面有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刘超一怔:“苦杏仁味?那不就是氰化钾的味道?不可能啊,我们已经检验过,上面并没有毒药。”
“这刀在削完苹果之后切西瓜之前,已经被女招待拿去清洗过,你们事后在上面验不出毒来,那是自然。只是上面涂抹过的毒药虽被洗净,但那股氰化钾特有的苦杏仁味,却附着在刀上,挥之不去。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鼻子却比你们灵敏些,所以一闻就闻出来了。”
“你是说这水果刀上被人抹了毒药,拿它削苹果时,毒药就沾染到了苹果上,人吃了苹果,自然就会中毒,是不是?”
曾祖父点头说:“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刘超道:“这就奇了,拿这把刀削苹果的,周大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什么其他人没事,偏偏他就中毒了?”
曾祖父又拿起水果刀嗅了嗅,忽然问:“周大利是左撇子吧?”
“是的。”
“这就对了,毒药涂在刀刃右边,别人右手持刀削苹果时,有毒的一面,面向着果皮,只有左撇子用左手拿刀时,刀刃上的毒药才会沾染到果肉上。氰化钾是剧毒药,只要沾染上一点,也足以置人于死地。恰好他们削下的果皮很快就被女招待端出去倒掉了,所以警方事后丝毫检验不出下毒痕迹。”
刘超钦佩地点点头,接着问:“那到底是谁在刀刃上涂抹毒药的呢?”
曾祖父说:“刀在进这房间之前,已被女招待清洗过,所以应该是进到这屋里之后,才被人涂抹上毒药的。”
刘超思索着道:“这么说来,凶手就在周大利宴请的那四个朋友之中了。”他忽然一拍大腿,“对了,凶手一定就是豆皮达。”
“为什么?”
“刀拿进来之后,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涂抹上毒药而不被人发现,是很难的。豆皮达是第一个抢着削苹果的人,只有他才有可能借削苹果之机,将毒药涂抹在刀锋外侧。”
曾祖父想了一下,却摇摇头说:“豆皮达这个人我认识,我觉得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第一,他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叫他打架催债还行,叫他用如此缜密的手法下毒害人,估计打破他的头他也想不出如此完美的办法。第二,他只是个街头混混,无业游民,平时靠着给周扒皮做打手,才挣些钱财。周扒皮如果死了,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刘超想了一下,又说:“听说张氏兄弟中的张立夏与周大利的老婆暗渡陈仓,关系暧昧,莫非是奸夫淫妇勾结起来,谋害亲夫?”
曾祖父说:“目前没有其他线索,也只好朝这个方向查一查了。”
刘超顿时来了精神:“我这就去找张立夏。”
曾祖父用拐杖拦住他说:“不忙。这个张立夏是个开赌坊的,对警察特别敏感,咱们还只是揣测,并无十足证据,你直接去找他,如果打草惊蛇,让他有了警惕之心,反而不好。我看你不如去周大利家里转转,从他老婆那边下手,也许会有些线索。”
刘超点头说:“好,就听你的。这个案子要是破了,我请你到绣林大酒店吃大餐。”
3
第二天早上,曾祖父正在望江楼喝茶,忽然听见楼梯被人踩得噔噔作响。他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刘超来了。
刘超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喝口茶,喘口气,兴奋地说:“岳爷,周扒皮的命案,终于有眉目了。”曾祖父就问:“是么,难道真是张立夏干的?”刘超说:“凶手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他昨天告别曾祖父离开绣林大酒店后,就立即着手调查张立夏与周大利老婆之间的关系,发现两人以前确曾有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这种关系并未维持多久。张立夏的妻子是江北青龙帮龙头老大的女儿,任性霸气,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当她侦知丈夫有外遇之后,竟然发明了一种男人贞操内裤强迫张立夏穿上。这种贞操内裤设计非常巧妙,张立夏穿上之后,大小便无虞,但若想与女人发生关系,非得要用妻子手中的钥匙开锁才行。而且张立夏的黑帮老丈人也放出狠话,要是张立夏敢对不起他女儿,他就要亲手阉了他。张立夏迫于内外压力,早已与周扒皮的老婆断绝关系。所以说他为情杀人,几无可能。
但刘超去周扒皮家里调查时,却另有发现。他在周扒皮的卧室里找到一个半尺见方的铁匣子,外面上了锁。据周扒皮的老婆说,那个铁匣子是周扒皮专门用来收藏重要票据的,只有周扒皮自己才能打开。刘超把这个铁匣子带回警察局,撬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的都是周扒皮放高利贷的账目和别人欠他阎王债的借据。其中借款数目最大的一张借据,是一年多前写下的,所借钱款竟达一万银元。如果利滚利算下来,现在最少也得还三万块。那个时候两三块银元就可以买一头耕牛,三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而向周扒皮借下这笔巨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生日酒席上宴请的四个人中的一个——更记米店的老板老更。
曾祖父喝着茶问:“所以你怀疑毒杀周大利的凶手,就是老更?”
刘超说:“我调查过了,老更的米店最近资金周转有点困难,估计周扒皮肯定三番五次找他催收过欠款,在这种情况下,他生出杀人逃债的念头,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曾祖父轻轻摇一摇头道:“我听说更记米铺的生意一向红火,现在又在太平坊和皇叔街各开了一间分店,三万块虽然有点多,但老更应该还是还得起的。像他这种谨小慎微精于算计的商人,为了一笔欠款去冒险行凶杀人,似乎不大可能。”
刘超有些急了:“当时在场的就只有四个人,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那你说凶手到底是谁?”
曾祖父淡然一笑,也回答不上来。他让刘超把从周扒皮家找到的那个铁匣子给他。他摸索着打开铁匣子,拿出里面的一叠纸片,一张一张地“看”着。刘超知道他看不见,就探过头来,一张一张地念给他听,某某借周大利银元某某元,利息几多,三月为限,逾期不还,利息翻倍……其中借款数目最大的,果然是老更那一张。
当曾祖父拿出最底下那一张纸片时,刘超却停住了。曾祖父问他为何不念了,刘超笑答:“没法念,这是一张白纸。”曾祖父奇道:“周扒皮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铁匣子里放一张白纸?”刘超道:“这张白纸放在最下面,估计是用来垫盒子的,并没有什么用处。”曾祖父在铁匣子里摸了摸:“不对,这铁盒子干干净净,根本不需要用纸来垫。”
他把那张白纸铺在桌上,用手轻轻一摸,人就怔住了:“不对,这纸上有字。”刘超笑道:“岳爷,我的鼻子不如你灵敏,可眼力劲总不比你差吧?这就是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曾祖父并不理会他,只蹙着眉头,一边用两根手指在那白纸上轻轻摸索着,一边说:“我摸得出,这上面确实有字,不是毛笔写的,而是用钢笔写的。这不是借据,而是一份保证书。”
刘超见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就疑惑起来:“那您说,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曾祖父一边摸索着纸上的字迹,一边念道:“本人保证,结婚之后,仍与周大利保持情人关系,每月至少约会两次,如违此约,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刘超不由得怔住:“这听起来有点像周扒皮的情人写给他的保证书。”
曾祖父说:“确实是的。”
“那你再摸摸,看看这是谁写的?”
曾祖父又往落款处摸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奇之色,半晌才吐出一句:“署名是郁佳雪,时间是周大利被害的前五天。”
刘超差点跳起来:“你老人家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怎么觉得这就是一张白字,上面连半个字迹也没有呢。”
曾祖父翻着白眼问:“你真的看不见上面的字迹?”
刘超摇头说:“看不见。”
曾祖父一怔,把那张白纸放到鼻子前闻了闻:“难怪,这纸上有淀粉和碘酒的味道。据我所知,在淀粉里加入几滴碘酒制成蓝色墨水,刚开始书写时,字迹是蓝色的,但四五天之后,字迹就会因化学反应而渐渐变淡,直到最后完全看不见。也幸亏遇上我这瞎子,要不然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这白纸上还写得有字。”
刘超这才恍然大悟:“郁佳雪那个女人,看起来端庄秀气,原来暗地里竟和周扒皮有一腿。只是她给情夫写保证书,为什么要用隐形墨水呢?”
曾祖父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眉头一展,说:“最合理的解释是,因为她不想让周大利以外的人看到这份保证书,因为她知道周扒皮会在她写下这份保证书的几天后死去,如果警察看到这份保证书上的字迹,就会怀疑到她头上。”
“她怎么会预先知道周扒皮会在五天后死去呢?除非她就是……”
“对,她就是谋杀周扒皮的凶手。”
刘超一拍脑袋:“不错,她才是谋杀周扒皮的凶手。她与周扒皮曾经有过暧昧关系,现在要跟绣林首富孙大少结婚,却无法摆脱周大利的纠缠,只好先用隐形墨水写一份保证书稳住他,然后再想办法铲除他这块她成为富家少奶奶路上的绊脚石。只是她又是怎么在水果刀上下毒的呢?”
曾祖父道:“那个女招待不是说她洗苹果和水果刀的时候,郁佳雪还亲自检查过么?我想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把毒涂抹到刀刃上的。”
刘超兴奋地跳起来:“好家伙,原来凶手竟然是她。我这就带人逮捕她去。”
4
喝过早茶,曾祖父回到自己的小阁楼时,屋里滴答作响的自鸣钟正好敲响十下。他刚在躺椅上坐下,就听得楼下有人喊:“岳爷,听电话。”他住在二楼,楼下是一间书店,书店里装有电话。他跟书店老板关系不错,警局里若有急事找他,总会把电话打到楼下。
他敲着拐杖下楼,一接电话,是刘超打来的。他就问:“郁佳雪抓到了?”刘超丧气地说:“没有,让她给跑了。我带人到绣林大酒店找她,把你的推理一字不漏地跟她说了,她当时就认罪了,只是说要进屋换件衣服才能跟我们走。谁知我们在她房门口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她出来,撞门进去一看,才知道她已翻窗逃走。我们在酒店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
曾祖父“哦”了一声,说:“那就太可惜了。”刘超顿了一下,说:“岳爷,我刚刚打听到,这个女人颇有些来历,她当过兵,杀过日本鬼子。”曾祖父问:“那又如何?”刘超说:“她已经知道是你协助我们侦破这个案子的,我担心她可能会去找你的麻烦。我马上叫两个兄弟赶去你那里,你自己要小心点。”曾祖父坦然一笑:“你太多心了吧?”
他挂了电话,谢过书店老板,敲着拐杖上楼回屋。刚才下楼时走得匆忙,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他刚踏进屋里,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眉头微皱,嘴里虽然若无其事地哼着花鼓戏,心里却警惕起来,忽然抬起手里的拐杖,一按机簧,“波”的一声,一枚银针突然从拐杖里激射而出,直朝摆放自鸣钟的方位射去。接着便听见“哎哟”“扑通”两声,似乎有个女人被银针射中腿部,站立不稳,跌倒在地。然后又是“叮当”一声,似乎是她手中拿着的短刀或匕首掉在了地上。
曾祖父淡淡地问:“来者可是郁经理?”
那个女人道:“是我。”又惊诧地问,“我是趁着你房门虚掩之机溜进来的,我知道你双眼虽盲,耳目却比常人灵敏,所以一直屏气凝神,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屋里的,甚至连方位都算得这么准?难道你不是瞎子,你的眼睛看得见?”
曾祖父呵呵笑道:“非也非也,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瞎子。你问我是如何察觉到你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置周大利于死地?”
郁佳雪道:“那些警察不是已经说了,是情妇谋杀情夫么?”
曾祖父道:“那只不过是我们根据手头所掌握的有限线索作出的简单推测,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放荡轻佻心怀杀机的女人,这一切的背后,我想也许另有隐情吧。”
郁佳雪一手扶着被银针射中的膝盖,一手撑着桌子勉强站起,瞧着他苦笑道:“人们都说神探曾祖父双眼虽盲,但他心里那双眼睛,却能洞察世间一切,果然不假。我之所以逃到这里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真相,就是想告诉你我郁佳雪并不是一个轻佻浅薄的女人,就是想告诉你我之所以要杀死周大利,是因为他该死,他十年前就该死了。”
十年前,一支五百多人的抗日救国军在粤北山区被日军包围。弹尽粮绝之际,营长组建了一支五十人的敢死队,让他们从正面吸引敌人主力,剩下的人则从侧翼敌军火力薄弱处突围。临出发前,一名敢死队队员说:“俺不怕死,只是有些可惜,俺还没娶媳妇,俺在这世上走一遭,还没见识过女人的身子长得啥模样呢。”“就是。”其他敢死队员都笑起来。其实,这还只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年纪最大的,也没超过二十岁。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你们跟我来吧。”说话的,是军营里唯一的女兵——十六岁的女卫生员。女卫生员领着那五十名敢死队员,走过一片树林,来到一条小河边,正在大家错愕之际,女卫生员忽然做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裸露出了自己雪白的身体。微风轻拂,月光皎洁,女兵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泛着圣洁的光芒。敢死队员都看呆了,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句:“同志们,带上武器,跟我出发!”
战斗在拂晓前打响。敢死队那边枪声一响,营长就率领主力部队朝相反的方向突围。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遭到了敌人优势火力的猛烈反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数千人的日军主力,而并非计划中的侧翼少量伪军。通过敌人的喊话,他们才知道敢死队中出了一名叛徒,他把敢死队引进了敌人的埋伏圈,并告诉了敌人我军主力的突围方向,洞悉了我军计划的日军立即把大部队压了上来。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在营长的带领下,我军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所有战士全部壮烈牺牲,没有一个逃兵,没有一个被俘。那名年轻的女卫生员用手枪击毙十余名鬼子兵后,从容地跳下了悬崖。
幸运的是,悬崖下是一条深河,她并没有死去,而是被一位上山砍柴的老乡救了。后来她多方辗转,也没能找到自己的队伍,回到鄂南老家,方知父母家人皆已被鬼子杀害。身逢乱世,无家可归的她,只好四处漂泊。终于,鬼子兵投降了,抗战胜利了,她想起自己有个姑妈在湘鄂之边的绣林城,便到这里来投亲,谁知姑妈也已不在人世。正在彷徨无计之时,看见绣林大酒店贴出招聘女招待的告示,就应聘进了这家酒店工作。
她的勤勉,很快得到酒店老总的赏识,不但接连升职,而且年轻富有的老板还对她一见钟情。就在她觉得生活即将苦尽甘来的时候,却无意中在来到酒店吃饭的客人中看见一个人,一个曾经的敢死队队员。她知道,当日一战,敢死队队员全部壮烈牺牲,活下来的,只有那名叛徒。她看到的这个人,正是当日出卖同胞的叛徒。这个叛徒因为向日军提供了准确有用的情报,得到了日军两根金条的赏赐。他离开军队后,来到没有人认识他的绣林小城,变卖了金条,做起了向穷人放高利贷的勾当,从此摇身一变,成了绣林城里的富翁名流。
当然,那个叛徒也认出了这名十年未见的女卫生员。两天后,他送给女卫生员一幅他自己画的画,竟是一幅女卫生员的裸体画。那个无耻的叛徒知道她在跟酒店的年轻老板谈恋爱,就威胁她说,如果不听他的话,他就把这幅画送去给她的恋人看。相信孙大少看到画上你大腿根部的两处胎记,就会明白一个没有见过你身体的人,是绝对画不出这幅画的。
女卫生员问他想干什么,叛徒涎着脸淫笑道,自从我在那小河边第一眼看见你那雪白的身子,我就迷恋上了你。我虽然离开了军队,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你那窈窕诱人的身子。我本以为你已死在日军的枪口下,老天让我在这里遇见你,真是缘分啊。只要你陪我睡一晚,我就把这幅画撕了。你、你……本性柔弱的女卫生员气得说不出话来。叛徒知道她已别无选择,就淫笑着扑了上来。第一幅画虽然撕掉了,但过了一个礼拜,叛徒又画了一幅同样的画来找她。年轻的女卫生员无可奈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女卫生员跟年轻的老板订婚之后,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个无耻的叛徒。但尝到甜头的他却不甘心就此结束两人的关系,甚至得寸进尺地要求她哪怕是结婚之后,仍要继续听他的话,他怕她反悔,还叫她亲笔写下保证书。就在那一刻,这个已被逼上绝路的女卫生员,就对那个叛徒动了杀机……
曾祖父听完,当然明白,郁佳雪说的这个故事中的女卫生员就是她自己,而那个无耻的叛徒,就是周大利。
最后,郁佳雪叹口气说:“后面的故事,就跟你推断的一样了。”
曾祖父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郁佳雪忽然苦笑一声,问:“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察觉到我进屋的?”
曾祖父说:“其实很简单,我在这屋里住了几十年,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声音,我都熟悉得跟自己的手指头似的,当然包括桌上自鸣钟的滴答声。你进屋之后,虽然屏气敛息,让我听不到你的呼吸声,但你却正好站在了自鸣钟前。如果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瞎子,你就会明白自鸣钟没人挡住和被人挡住时,发出的滴答声是不一样的。再说你手持匕首站在那里,我一进屋,就立即感觉到了屋里的杀气。”
郁佳雪说:“我来找你,并不是想杀你,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
曾祖父说:“其实你大可不必从刘超手里冒险逃走,你把真相告诉那些警察,也是一样的。”
郁佳雪摇头说:“不,你虽然是个瞎子,但我却感觉到,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清醒者,唯一的明白人。只有你,才听得懂我的故事。”
曾祖父忍不住呵呵笑道:“想不到你竟还是我这瞎子的知音。”
郁佳雪惨淡一笑,忽然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直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曾祖父听得金刃破空之声,心中已然明白,叫声:“不可!”拐杖脱手掷出,正打在郁佳雪手臂上,她手中的匕首被震落在地。郁佳雪柳眉一皱,道:“我杀了人,自愿服罪,你为什么要拦我?”
曾祖父叹道:“你只不过杀了一个该杀之人,又有什么罪?我双目皆盲,什么都看不见,今天我这屋里,根本就没人来过。你快走吧!只是这绣林城里,你是不能再呆了,先去别处避一避,三几年后再回来,如果那位孙大少真的爱你,我想让他等个三五年,也是可以的。”
郁佳雪怔怔地瞧着这瞎子,眼泪就流了下来。默默地朝他鞠了一躬,转身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