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价四十,现价一百,”1994年12月28日晚上,有人拿着三张戏票,在首都剧场门口叫卖。过来一个挎双背书包的男生,问能不能用一百元买下这三张票。叫卖者笑:刚才我还卖一百五十元一张呢,现在说卖一百元三张?“双背书包”说卖这么贵谁看得起?你就做点好事嘛。叫卖者说,你要是摔一跤我就扶你起来,买卖的事我也不是雷锋。人艺这回就演三场,票是我排长队买来的,怎么样?一百元一张!“双背书包”说交响乐也没这么贵,你把人民币不当人哪?叫卖者说,今天来等退票的全是高手,你这会儿不买下,一会儿别想等着票了。你再看看这票上的好座位,江****来了也得坐这排!台上的土吃不着,台上的戏看得清。
双方还在扯皮,总是都在犹豫。买,还是不买;卖,还是不卖。
再看一边有两个小女生,靠在剧场的展览窗上。她们已经在寒风中蜷缩了一两个小时了。也是买不起高价票,又希望等到不抬价的退票,又觉得等下去也无望,郁郁地,走,还是不走?
T.be,o.no.t.b.-tha.i.th.question,哈姆雷特面对的是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我们每人每天几乎都在面对大大小小的选择。“我们除了面对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哈姆雷特》的导演林兆华说。
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导演排莎士比亚的戏剧,还是第—.次。不过对于林兆华,排任何戏都是第一次。就是说,即使北京人艺已经排过一百次哈姆雷特,只要由他执导,就会排成与众不同的第一次。如果没有激发起他的新颖独到First第一次的导演构想,他就不会有热情选择这个剧本。T.be,o.no.t.be-tha.isth.questiono我拿着《哈姆雷特)的戏票,走上首都剧场的台阶,身心已经开始进入这位丹麦王子的生存氛围。他心情沉重,觉得大地好像是“伸到茫茫大海里的一座荒凉的海岬”,觉得天空“无非是一大堆紧结在一起的乌烟瘴气”。
舞台整个儿罩上了灰布,地上铺的灰布一直延伸进乐池。灰色,这不是丹麦王子世界里的天空与大地。
没有任何别的具象的舞台布景。我想起林兆华说过的,干吗非要回到莎士比亚去?如果一直一成不变地演下去,莎士比亚就衰亡了。
一块块从顶棚垂至地面的灰幕布,可启可合。国王与王后各自拨开两块幕布,挺着身子,抬着下巴,缓缓走出,照样给人一种陛下到的肃穆感和神圣感。
哈姆雷特知道父亲的死因后,“我的命运在高声呼喊,使我全身每一根微细的血管,都变得像怒狮的筋骨一样坚硬。”他对奥菲莉亚大叫“进尼姑庵去吧!”他满台奔跑,在一块块灰幕布间跑进跑出,突破了灰布的围墙,跑出了汹涌翻滚的心灵的空间,跑出了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
全剧结尾,哈姆雷特死去,舞台两侧灰色的幕布才随着王子的倒下而猝然倒下。哈姆雷特最着名的那段独白“T.be,o.no.t.be”中,有这样的台词:“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炽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别林斯基说过,一个人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越可怕,他对自己的有限性的胜利也就越辉煌。哈姆雷特倒下的刹那,也是他瞬间的辉煌,他的精神冲出灰色,灼热放光。
演出的服装,也如灰色幕布那样灰暗和简单。国王就穿现在大街上每一个男人都可能穿的衣服,只是加上一件垂袖长外套。
哈姆雷特也穿今天年轻人最普通的衣服——一件灰色圆领套头衫,一条黑长裤。所有的男角都不化装。舞台地面上灰布的延伸又几乎接上了观众席,台上台下平起平坐。当角色走到舞台口对观众说心里话,与观众探讨自己的难题,观众只觉得哈姆雷特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穿灰色圆领衫的大男生。这位丹麦王子本来被人称为“有史以采最有名气的丹麦人”,但林兆华把他从飘洒着高贵音符的天空放到了结结实实的地面上。哈姆雷特,是一个不断面对自己、不断自我斗争自我战胜的我们自己。
连年轻美丽的奥菲莉亚的服装,也是简单的灰白色。只有王后穿一件大红及地的外套。这红,便尤其地触目,叫人同时想到婚礼和葬礼,爱情和乱伦,高贵和罪恶,生存和死亡。这红色,便不会象征喜兴,而是暗喻鲜血。
终究,“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倒霉的我却要负担起重整乾坤的责任。”终究,王子负担不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不过,这的确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克罗迪斯杀哥娶嫂,抢夺王位。宫廷争夺,不过是为了一个王位,一把座椅。而一把座椅,几乎是舞台上惟一的道具,而且是一把理发店里剃头用的椅子。争夺座椅,最后是要“剃头”的,甚至双方都被“剃头”。
最后一幕,有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的激烈的击剑。原先是挂在舞台上方的两行五只吊扇,降落下来。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在电扇间一边奔跑,一边喊着“受我一剑”,一边互相拼力转动一只只吊扇,造出满台殊死决斗的紧张情势。
剧终,一个一个都“剃头”了。依然自得的,只有两个挖坟人。
原着中,挖坟人只到第五幕才出现。现在每幕都由这两个快活的挖坟人开始。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挖坟,他们取笑骷髅,他们摇铃呼唤,他们互打电话聊天。主角们只拥有一把剃头椅子的道具,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决斗时也只是以吊扇代剑。但是舞台两侧的挖坟人却很有几件随手拈来的小道具。演挖坟人甲的演员同时演波洛涅斯。第三幕哈姆雷特刺死波洛涅斯后,原作中是哈姆雷特把波洛涅斯的尸体拖下舞台来。
这次波洛涅斯的“尸体”就躺在舞台上,躺到第四幕开始。挖坟人乙找不到挖坟人甲,就随手提起一只幻灯机,把投影投到躺着?快起来吧!波洛涅斯慢慢爬起来,爬起来,就成了挖坟人甲,说:怎么这么贪?这(指幻灯机)是什么新玩意儿?说着就走到舞台侧,拿起铁锹挖坟又调侃。
一切曾经呼风唤雨或是涂脂抹粉的人,在他们的锹下都是一样的骷髅。
人类为什么那么争夺不休?人类本来有很多共同的、共通的东西。这出〈哈姆雷特〉只用九个演员,扮演全剧的全部角色。而且在剧情进行中,常常有角色的互相转换。王后报告奥菲莉亚死了。雷欧提斯急问:淹死了?在哪儿?王后的第三人称叙述变成了第一人称,低沉的嗓门也变成了奥菲莉亚娇嫩的声音气我想把花冠挂上树枝,树枝折断了,我就连人带花掉进溪水里;我的衣服散开来,像人鱼一样飘在水上……这时的王后,变成了奥菲莉亚。王后本来也有奥菲莉亚似的纯真甜美的一面。叙述完,王后笔挺起身子,高昂起下巴,用王后自己那低沉的嗓音一字一板地说:“淹——死——了。”
国王克罗迪斯更是与哈姆雷特几次互换角色。克罗迪斯身上,也有瞬间的哈姆雷特的犹疑。哈姆雷特如果登上王位,更可能有克罗迪斯暴君的一面。哈姆雷特让伶人给克罗迪斯重演把毒药灌入亲哥哥耳中这个场面。原剧本中,克罗迪斯看到这里受了刺激站了起来。这次演出中,克罗迪斯看着戏进入了角色,自己也变成了伶人之一,往躺在地上扮演哥哥的伶人耳中灌毒药,与伶人们一起演完这段戏。然后走向王座——那把剃头椅子,又变成国王。一个争夺不休的王座,坐上去的可能本来是伶人,走下来的也未必本来就不是伶人。
不过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侧重点还不是王室斗争,而是自我斗争——每一个人一生都要面对大大小小的自我选择:T.be,o.no.t.be。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尤其是有思想有进取心自觉不自觉想担起社会进步的一份责任的人,更要面对各种抉择。当哈姆雷特的大段着名独自T.be,o.no.t.be开始的时候,克罗迪斯和波洛涅斯都变成了哈姆雷特的重影,也就是舞台上站着三个哈姆雷特。丹麦王子站在台前说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克罗迪斯和波洛涅斯站在他后边的左右侧,像三重唱似的来来回回重复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T.be,o.no.t.be;是,或者不是;是妥协,还是进取;是懒散,还是勤勉;是敷衍,还是思索;是因袭,还是创造;是凑合,还是完善;是存活,还是生活?艺术就是在这样的思索中发展,社会就是在这样的思索中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