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相公,骑白马,一骑骑到丈人家。大姨子扯,小姨子拉,
拉拉扯扯忙坐下。黑漆桌,展布抹,八个围碟子忙摆下。吃闲酒,
谈闲话,风吹门帘看见她。粉白脸,糯米牙,朱红头绳紧紧扎。左
边带的十样景,右边带的发蓝花。左边圈子八两八,右边圈子现空
花。罢罢罢,回去卖田卖地接她。
——成都小儿歌谣
客家话称爷爷为阿公。
那天晚上我阿公依然是穿着一件灰布破棉袄,戴着一顶还是祥福帽行做的毛毡帽走出城墙根儿边的那个小木棚的。他临走的时候,岳九爷依然在小竹椅上弹他的竹琴,木瓜依然躺在木板床上看那起了霉的木板棚顶,他说能从那被雨水浸得花花沓沓的图形中看出光胴胴的女人来。
一杆烟的功夫,我阿公就拉着那辆从车行里租借来的黄包车在街上悠转。
就在他转到福字街的时候,一个穿西服的年轻男子拦住了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要我阿公拉他出城。我阿公认识他,他是福字街街口天地人茶馆夏老板的儿子。自不消说,他拉起夏老板的儿子朝东门而去。夏老板的儿子一个劲儿催他快点,我阿公觉得奇怪,他的声音在发颤。我阿公当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一个样子像城隍庙的泥塑金刚的军官的带领下奔向天地人茶馆,他们一到马上就包围了茶馆。军官下了马,带着四个士兵走到门前,一脚踹开开门闯了进去。
我阿公拉着黄包车马上就要到东门城门洞了。
在他一抬头拭汗的时候,突然发现前边有十几支火把,不消细看,就知道是兵设卡。我阿公仿佛意识到啥子,觉得夏老板的儿子这么急催,也与前边的那些兵似乎有关。于是放缓脚步,回头对夏老板的儿子说前边有卡子。夏老板的儿子撩起帘子,看也不看就说绕开走,从猪市街到九眼桥。
我阿公很得意,他觉得现在自己成了夏老板的儿子要求助的人。这是我阿公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人家有难,就是他显能的时候,我阿公这时心里一定觉得很豪爽。
突然,几个持枪的兵士冷不丁从黑暗中冒出来,拦住去路,黄包车停住了。一个脸有麻子的士兵上前用剌刀撩开黄包车上的布帘,说了声下来。鬼使神差般下来的竟是穿着西装的我阿公!
士兵打量着我阿公。我阿公昂着头,啥事?士兵显然不耐烦,我们要抓天地人茶馆的夏少爷,走走走!我阿公哦了声,又坐上黄包车,对车夫说快走!车夫拉起黄包车跑开。士兵一下想起了,奇怪地说哎,我阿公不是拉黄包车的嘛,他咋坐起黄包车来啦?不对——站住!他大喊着带头追上去。车夫一下扔了黄包车,飞快地朝前跑去。麻脸士兵等仍追上前来,他们追过了停着的黄包车,几个继续去追车夫。而麻脸士兵止了步,盯着我阿公。
狗日的廖老坎,你协助疑犯逃跑,老子毙了你!
哎哎哎,长官,他要坐我的车,我要挣钱,我能不拉他?
那你咋坐在车上,他拉你?嗨哟,我坐车还挣他的钱,这种好事儿谁不干?就像这会儿,我愿意被你训还是我训你?
你咋跟他换衣服?
我那套破布衫换他这套毛料西装,大有赚头嘛!长官,这个年头,有钱谁不赚?
滚滚滚!
谢长官。
我阿公拉起黄包车离去,他突然身子一颤。
背后响起一阵很震人的枪声。
完了,我阿公长叹一声。
夏老板儿子就这样死了,他的人头被割下来,挂在东门外渣滓坝孙胡子部队的驻地门外的旗杆上。有两个路人经过,看着那血迹模糊的人头,说哪喊他鸡蛋碰石头。另一个叹气,莫说他是鸡蛋,民国也是鸡蛋。袁世凯才是石头,又臭又硬的鹅卵石!这当儿岳九爷弹着竹琴走来,路人就要岳九爷弹一曲。算是给夏少爷送魂。岳九爷伸出手。手上便有了一个小钱。岳九爷弹起来,三百年清朝完了蛋,神州一统难得现,军阀都打小算盘,百姓悲苦谁来怜——
他突然停了唱,看着远处。
我阿公拉着黄包车而来,他放下车,夏老板下了车,脸色发灰地走进大门。我阿公在车边坐下,抽起叶子烟根儿。岳九爷走到我阿公跟前,他去做啥子?我阿公头也不抬地说,全尸才能埋噻。岳九爷说,人家要杀一儆百,他怕要不回来。
果不其然,我阿公的一口烟还没抽完,夏老板被两个士兵推出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阿公赶快上前把他扶起来,扶他黄包车离去。
回到天地人茶馆,夏老板盯着我阿公,我阿公,你想不想挣钱?我阿公说瓜娃子才不想。夏老板从怀里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小布包,砸在茶桌上的声响就晓得是大洋。夏老板说今晚黑你帮我把人头偷回来!
我阿公啥也不说,抓起小布袋朝外走去。
那天晚上少见的瓢了雪。
营孙胡子部队的驻地地大门紧闭。黑暗中的大树后冒出我阿公的脸,紧接着是木瓜。两人举目望去,几丈高的旗杆半中间悬挂着值一布袋大洋的人头。木瓜有些虚火地瞅着我阿公,布告说了,不准取头,犯者格杀无论。我阿公说,钱比命要紧。没钱的命有啥舍不得的。木瓜说,说得有是,老坎哥你总会想。我阿公一示意,两人悄悄朝那边摸去,顺着墙根儿来到旗杆下。我阿公要木瓜爬上去把绳子割断,把人头取下来。他把一刀菜刀递给木瓜,木瓜把菜刀插在腰绳上。木瓜摸到旗杆边,朝上爬去。我阿公紧张地看着。木瓜刚爬到上边,抽刀割断绳,把人头提在手上,正要往下滑,蓦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阿公举目一看,那边走来一队士兵。我阿公吓得呆住。抱着旗杆的木瓜提着人头,更是毛骨忡然,一动不敢动。士兵走回来,他们径直来到大门前。我阿公一丝气都不敢吭。旗杆上的木瓜更是两眼充满恐惧。军营门上的小门开了,士兵们走进去。
军营门又关上了。
木瓜这才提着人头从旗杆上滑下来。
木瓜声音都在发颤,哎哟,吓死老子,坎哥,人头该你提倒!
我阿公说我还怕呢,你提倒嘛。
木瓜身子一颤,一下把头扔在上,我不敢。
我阿公说龟儿子的,夏少爷是个好人!他赶快拾起来,对着那人头说夏少爷,你不要吭声哟!
两人鬼撵起来似的掉头向回奔去。
回到茶馆,夏老板正在眼巴巴地等候着,的怀里有一个红木方盒。
我阿公提着人头奔进,夏老板,取回来了!
夏老板看着血乎乎的人头,眼里满是泪花,我的儿啦!
我阿公说快打开盒子,我不敢老提着他!
夏老板赶快打开红盒子,我阿公把人头放进。
他软软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夏老板又出了十块大洋,要我阿公和木瓜拉他去安埋夏少爷。
城门口少不了有士兵盘查,木瓜拉着黄包车而来,旁边跟着我阿公,夏老板坐在车上。士兵甲问拉的哪个,我阿公说天地人茶馆的夏老板,儿子死了,到昭觉寺去请和尚做道埸。士兵说,夏少爷的人头被偷了,我们在追查。我阿公赶快递上一块大洋,说要让夏老板听到,人家要伤心。士兵甲提开布帘,看见里边果然坐着夏老板,便就放了行。
只以为平无事,哪晓得走了几里路,眼看就要到寺,一伙人从草丛中跳出来,为首的棒老二头目就说站倒,我阿公上前问,大爷,啥事?老子抢人!
我们都是拉黄包车下苦力的,有啥抢头嘛。
你没得抢头,这坐黄包车出城的总是有钱人,老子今天要发财!
他走上前,将夏老板拖下车来。夏老板这时已经手上捧着红木盒,颤声地说你们要做啥,你们要做啥?头目说噫也,这个盒盒头装的肯定是宝贝东西嘛!夏老板赶快说不,不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头目伸出手,厉声地说给我!我阿公就上前,说大爷,里头没得宝贝。头目一把将他推开,你少来乱搅和!夏老板眼见状况不好,抱着红木盒转身就要跑,却被周围的棒老二拦住,他们看到夏老板的狼狈像,得意地哈哈大笑。我阿公就喊,夏老板,你把盒子给他嘛,他看了就不会要了!头目说老子啥都要!他上前一把抢过夏老板怀里的红木盒,打开红木盒一看,立时吓得将盒猛力抛开,大骂狗日的!
红木盒在空中打开,人头抛出来落下地,却轱辘地滚进一旁的水沟里。
夏老板心痛地叫起来,我的儿啦!
头目一挥手喊撤漂,棒老二一下作鸟兽散。
我阿公和木瓜奔到沟边,下边有半沟水,看不见人头在哪儿。夏老板回身抓着我阿公的胸襟,还在喊我的儿啦!爷爷说夏老板,你的儿在水沟头!
老坎,你快帮我把他捞起来,我多给你们五个银元。
你不多给我也要帮你捞!木瓜,下水!
木瓜就脱掉外裤,穿着裤衩下了水。他在沟里伸手寻摸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他从手中提起湿淋淋在滴水的人头,但一下又怕了,将人头扔给沟边的我阿公。我阿公接过,调侃地说,夏少爷,你莫呕气,算是洗个澡。
晚上的时候,岳九爷坐在木棚前弹着竹琴,我阿公和木瓜提着一瓶酒和一包卤菜走回来。我阿公说,九公,来喝酒。你最喜欢的剑南春!木瓜说还有灶君庙的锅魁夹卤肉!岳九爷说发财啦?木瓜说夏老板要多几个儿就对了,死一个我们挣三十多个银元,死两个喃——
他算不过来了。
我阿公抬手捶他一下,少说这种缺德话,禁防夏少爷晚黑来找你!
木瓜说哎哟,他该感谢我。我不把他取下来,这会儿他还在旗杆上挂起在!
这是一个很气派的公馆,上边的雕花石碑坊上刻着两个字:锦庐。
我阿公定睛注视着,还走到墙边,扶摸着上的刻图。木瓜说不要摸了,你都要把它摸蚀了。我阿公讷讷地说这可是我家祖业噢!
木瓜说这句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巴了。
总有一天,老子非把这儿再买回来!
你吃了爆竹嗦,说话这么烈?
要是天老爷成全,说不定的呢!
这时,麻老幺牵着条一条黑色的狼狗出现在门边,看见我阿公,他立刻拉上脸,又跑来啦?
我阿公大声说三十年前我是这儿的少爷!
麻老幺笑起你,说你爷个屁,你它妈的只配在这儿捡狗屎!
说完他放了狗说大黑,给我咬!
黑狗就咧着嘴汪叫着向我阿公扑来,我阿公变戏法似地摸出一块牛肉干。说来,乖乖。扑到我阿公跟前的黄狗竟不叫了,伸嘴吃起我阿公扔下的牛肉干。
不料麻老幺像是被炭火烧了屁股似地大叫起来,大黑,不要吃!
可是那块牛肉早在黑狗的肚子里了。
我阿公微笑地看着他。
麻老幺恨恨地盯着他,你面前已经死了七条狗了!
我阿公说要咬我的狗都得死!
说完,他扬头一边走去。
木瓜快步跟了去,边走边问,老坎哥,那些狗咋死了?
我那牛肉干是毒药泡过的。
你跟他们那么大的仇?
与天大,比海深。